这天,蘅溪主动将吟陌叫来了储秀宫,这倒是千古以来闻所未闻的事情,蘅溪从来不会主动叫谁去宫中,吟陌还是这千古第一人。
就算蘅溪在宫中没有什么位份,可是她身上实在是藏着太多的秘密,先是宫里的玉浣衣对她毕恭毕敬,再来她无缘无故便怀了皇上的龙子,更是引人嫉妒,尤其是像吴妃这样多年无所出的,想到蘅溪,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吟陌到了储秀宫,看见这个面容和常羲圣女如出一辙的女子,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可蘅溪却比自己想象中要直白得多。
“你可想回家看看?”只这一句话,便让吟陌呆了很久。
蘅溪给自己的出宫方法简单粗暴却实用:买通侍卫。
她不知蘅溪哪里来这么大的能耐,重重守卫的宫门侍卫,都能从她手下买通,而对此蘅溪却是很平常地一笑:“买通了刘公公,就等于买通了整个宫廷的人。”
吟陌像失了魂,傻傻地问:“那买通了刘公公,是不是也买通了皇上?”
听了她问的问题,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蘅溪又是好笑,又是心酸。
若你知道你心中的朱寿将军派人灭了你的全族,屠了你的家园,你又会如何作想呢?
吟陌不像玉满堂和杨誉之,有着一身好轻功,可在这偌大的紫禁城中来去自如,她要出宫,蘅溪是唯一的依靠,到了夜色,便有了一个小太监引她出门,跟着这个小太监,走过许多弯弯绕绕的路,终于来到了大门前,走出了这道门,便是离开了这个封锁的宫城。
可城门之下,竟早站了一个人。
小太监立时停住了脚步,像是被冰块封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吟陌一看,反应没比这小太监好到哪里去。
门口站的人,正是皇上。
漆黑如墨的天,空旷的大门,守卫全无,皇上一人早已穿了寻常百姓家的便衣常服,站在这里,似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来。
脑中一片轰然,是蘅溪告诉皇上的?不对,吟陌转而一想,蘅溪说了,这件事是拜托刘公公做的,自己离开不要让任何人知晓,尤其是皇上,既然蘅溪都说不要让皇上知晓,那么自然不会是她告知的皇上。
就如那一次的血色残阳,黄沙漫漫之中,朱厚照再一次对着吟陌伸出手来:“要回家去?我陪你去。”
储秀宫,蘅溪掐灭了最后一滴烛火,算算时候,想必吟陌已经在路上了,她不曾料到的,是朱厚照也跟着一同前去了。
那天见了吟陌如此伤情可怜的模样,朱厚照便知道是自己错了,自己负过很多的人,但负心薄幸之徒,少做一次是一次。
吟陌像一只生在山间的鸟儿,这样的鸟儿,本就该自在河山之间,不适合紫禁城这样的金丝牢笼,这次自己亲自将她送回去,便是自己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屠戮她一族的事情,朱厚照始终还是心软了,若是这一族生生世世都在这里繁衍,不出去搞祸害,那么留下他们又有何妨?朱厚照只做了一件事,那便是派杨誉之到了山谷之中去,强制村里人放弃以活人祭祀的传统。
这沿袭了千百年的传统,当然不是嘴上说说就可以随意放弃的,杨誉之为了这件事,少不得要做一些准备,既然都是迷信,那便来个“以牙还牙”,随意做些伪造,让村里人以为是圣女显灵,勒令他们不许再以活人献祭,效果也如杨誉之想象的一般,对这些没什么见识的村民来说很是有效。
朱厚照本想让吟陌看看杨誉之搞鬼的全部过程,她定然会喜欢这些新奇玩意儿,可又怕万一她知道了什么,日后和村里人说起时说漏了嘴,便也瞒下了她,只说:“回去以后,你家人肯定不会要你去做什么祭品了。”
吟陌将信将疑地跟着朱厚照一路策马,又回到了那个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
山谷还是原来的山谷,山路也是原来的山路。
一束光照进了整个山谷,温暖了整个村子,阿娘就在谷口,等着吟陌回家来,不过短短的几天,阿娘的脸上,却又添了几道皱纹,吟陌看见了,竟有些心疼。
吟陌要走上前去,只想好好地看看阿娘,可谁知往前一走,阿娘的脸色竟也警惕起来,吟陌这才发现,朱厚照就跟在自己的后头。
吟陌内心忽然一个激动,若是阿娘知道他就是当今的皇上,我还跟着他进宫去玩了一圈,不知会有多高兴,她虽如此想,可朱厚照却还是往后退了退。
“我想起了,你们村子不欢迎外人。”
吟陌摇摇头:“你怎么会是外人呢?”
朱厚照温和地一笑:“我怎么不是外人?”
他摆摆手,示意吟陌赶快回村子去,看她走了几步,却又不舍地回头看,一阵心酸奔涌而出:“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你。”
听他这么说,吟陌才放下了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微笑着道:“那你等着我,我等下就出来。”
吟陌的身影在自己面前远去,朱厚照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察觉杨誉之在身边后,才恍然回过神来,这一切,仿佛就如大梦一场,现在,梦也该醒了。
“走吧。”他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两人离开此处,杨誉之跟在朱厚照身后,擦掉了之前所有的标记,就如二人从来没有涉足过此地一般,像所有皇帝的风流韵事一样,自顾自安排了一个好的开头,也想自以为是地安排一个好的结尾。
朱厚照离开了,可吟陌全然不知,到了村子里,但觉目之所见都很奇怪,这才想起,朱厚照为何会这么信誓旦旦地说出“回去就不用当做祭品牺牲”的话来,莫非趁自己不在的时候,他来村子里做过什么。
吟陌走在路上,所有人看待自己的眼神都很是奇怪,唯独有阿娘不同,比起奇怪,她神情中更多的是悲悯,吟陌驻足在原地,看着一圈圈围上来的人们,男人女人皆有。
觅山被当做祭品,献祭给了圣女。
得知这件事,吟陌脑中轰然一阵响,随后的事情,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吟陌本想高高兴兴地回家,高高兴兴地和阿娘,和觅山说起朱寿大将军的事,可现实就是如此猝不及防,她战战兢兢地走进村中,村民们见了她,个个神色怪异,像是迎接什么怪物,人群中,一双夫妻哭得似个泪人,吟陌一看,那便是觅山的父母了。
“对不起。”吟陌的声音很小,这句话说出来了,才知分量有多轻,一个家庭,失去了自家的女儿,怎么会是一句“对不起”就可弥补的。
觅山的娘几乎快要哭得断了气,她爹走了过来,看见吟陌这副胆小的模样,抬起手就是一巴掌,等吟陌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半边脸热辣辣地疼,前不久,这半边脸才被吴妃扇过一次耳光。
阿娘就站在自己身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吟陌不知发生了什么,朱厚照原本说得好好的,回来就不用献祭了,可回来之后,怎会是这副光景?吟陌疑惑不安,当下便要跑出山谷去,无论说什么也要向朱厚照问个究竟,可才来到山谷门口,吟陌便被阿娘拦下了。
她从未见过阿娘脸上的这副表情,阿娘站在自己面前,就像一个从来没有说过话的陌生人,吟陌疑虑不解,但心中更多的是害怕。
她一步步往家中走,每一步都像走在荆棘上一样,路人的眼光,比冬日里的狂风更加锋利,这一道道目光刺进自己的心头,滴下来的血却只能往腹中流。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但无人与她说话,即便是阿娘也是,阿娘站在山谷入口处,吟陌走后,隐隐听得阿娘与众位村民在争吵着什么,可是她不敢回头去看。
那天晚上,吟陌梦见了蘅溪。
蘅溪站在云端,她不知这么高的云端,蘅溪是怎么上去的,她拉着另一人的手,那人浑身穿着水蓝色衣裙,飘然若仙,走进一看,竟是觅山。
蘅溪就这样拉着觅山的手,转身离开,越走越远,吟陌想要追上两人,将事情问个明白,为什么觅山莫名其秒地就被献祭给圣女了,但无论自己怎么追赶,都追不上两人的脚步。
“觅山,觅山!”一声叫喊,吟陌从睡梦中惊醒。
睁开眼,看见的是家中木质的天花板,床边烛火未歇,阿娘就坐在自己身边,手中拿着一把银晃晃的刀子,那把刀子是割肉,割绳索之时用的,山中枯藤很多,有时若是要爬山攀岩,少不得要用刀子来割断一些绊脚的枯藤,有时也会用来对付山里的毒蛇猛兽,可现在,这把锋利的刀子,竟握在阿娘的手中。
阿娘看见吟陌醒了,手一抖,刀子落地,直直地插在了木地板之上,伴着刀落下的声音,阿娘眼角渗出一滴泪水来。
“阿娘,你哭了……”吟陌伸手便要去拂阿娘眼中的泪水。
“你原是个不规矩的,我也忍了,你四处乱跑,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谁知,你做出这种事来……”阿娘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是恨铁不成钢。
吟陌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可觅山的命都搭进去了,这还能算是普通的错事吗?
阿娘板板正正地坐好,吟陌也坐在床上,阿娘问:“吟陌,你说一遍,我们侍奉圣女,是为何故?”
“阿娘,圣女她,是真的存在吗?还是……”
“我问你,我们侍奉圣女,是为何故?”阿娘不给吟陌问话的机会,再一次问道。
吟陌只好规规矩矩地答道:“圣女造福我族,为我族谋生计,开太平,自古以来,侍奉圣女便是我族宗旨,是至死不变的一条准则。”
阿娘叹气:“可如今,圣女还是要离我们远去了。”
吟陌抬头,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母亲,不知为什么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听得母亲道:“前几日里,圣女显灵,她将要飞升而去,位列仙班,再不接受我族供奉,我族本是为侍奉圣女而生,现圣女飞升,那我族便不需再存在了,只是,在圣女显灵前几日,觅山已然去献祭了,现在圣女成功飞升成仙,想必会带着觅山一道去吧。”
吟陌也希望这样,圣女虽是个缥缈无踪的传说,她却也希望,圣女带着觅山,和那些世世代代献祭的少女们到天上去生活。
可吟陌并不知道,所谓“圣女显灵”这事,是杨誉之伪造出来的,本是迷信之事,可利用村众人对圣女的信仰与崇拜,看起来便也像真的一样。
阿娘道:“既然我族无需再供奉圣女,那么从明日起,村中人便可自行离开山谷,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
她摸着吟陌的脸庞,神情里却满是悲伤:“吟陌,娘也希望,你好好过日子。”
窗外已现晨曦之光,不知什么时候,阿娘已经替自己收拾好了行李。
“吟陌,我知道你的性子,你不像别人家的姑娘,娘知道你是静不下来的,今后你的日子很长,可以尽情去想去的地方, 做你想做的事情,无需再拘于我们一族的信仰,有了喜欢的人,也可嫁了。”
阿娘说的这番话,语重心长,言辞甚是悲戚,吟陌听阿娘的话听了十六年,今日听她这么说来,也才觉得阿娘今日所说,的确和往日不同,大概是抛却了祭祀的身份,也变得和别人家的娘亲一样了,这样一来,若是自己以后想去哪里玩,大概她也不会拦着自己了。
只是吟陌不明白,明明可以离开村子是好事情,但为什么昨天村民看着自己的眼神那么奇怪。
吟陌摸着桌上的包裹,问道:“娘,你不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