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江南已是满城绿意,青色透净的天上,还不时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河道之中,商船来来往往,清晨的时候,整个城里雾气蒙蒙,一队马车押运着货物从这里经过,马车两旁全是身着黑衣之人,可是又不是寻常的官兵,路边有百姓忍不住撑着伞,驻足观看,不知这队马车是要去哪里的。
宁王府邸门口,马车停了下来,为首的一个人跳下马来,他肤色黝黑,面目却透着刚劲,显然是常年跑镖的,受过许多的风吹日晒。
他跳下车来,挥挥手,后面的人全部出来,他们身上配着刀剑,并不是官府的人,却个个伸手利落,勒住了马匹,将押运货物的舱门打开,里面全是被绑缚的幼年孩子。
“快些!送进去!”为首的人在前面呵斥着,手底下的这些人也个个不敢怠慢,按照这人所说行事,路边本来还有两三百姓想趁机看看热闹的,可接近宁王府邸后,这些人便识趣地往回走了,宁王是他们惹不起的人。
宁王朱宸濠本是一方豪贾,可这人一旦有了钱,欲望也就被撑了起来,这欲望烘起来了,就喜欢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再说天高皇帝远,只要自己有钱有势,便可为所欲为,除了搜罗古董字画,这绑架儿童的事情,向来也是宁王的独特爱好之一。
这些孩子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的是孤儿,有的家境贫寒,迫不得已上街乞讨,也有的纯粹就是被拐卖来的,到了宁王的府邸,便挑些好看的充为家奴,不好看的便去后厨、马房这些地方做苦力。
驱赶孩子的人手持一根细长的木棍,谁要是走得慢了,或是敢反抗,当即便往屁股上来一棍子,这些孩子从不同的地方被抓来,连日来粒米未进,个个身上脏兮兮的,垂着头,有气无力地一个跟在一个后面,哪个还有余力来反抗?
这些人把孩子领到府邸偏处的一间房里去,有几个满身横肉的女奴手提木桶,桶里是才从井里打上来的水,这些小小的孩子一进来,女奴便一个个剥了他们的衣裳,然后一桶水泼在他们身上。
“自己洗洗干净了,等会要去见老爷的!”一个拎着木桶,头戴汗巾的女奴说道,声音沙哑粗犷,倒是像个男人一般。
这些孩子本就被吓得不轻了,再看这女奴又实在可怕,便个个都赶忙洗着自己身上,三月的天,本就还未回温,这桶凉冰冰的水冲来身上,孩子个个都是瑟瑟发抖,却也不敢有什么怨言,有的孩子想家了,一边洗着,一边嘤嘤哭泣,这女奴也暴躁,看着这哭泣的娃娃,便大声嚷道:“能去服侍宁王大人,是你们的荣幸,哭什么哭?再哭便打!”
见女奴这么一呵斥,正在那忍不住哭泣的娃娃当下便住了嘴。
洗完了身上,换上白色的粗布麻衣,一群孩子又排好队,跟着家丁走,走到一个院落,有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衣着比寻常下人要好一些,看来这人在宁王府上有些地位,这人把孩子中的男娃娃挑了出来,带着走了,这时队伍里只有几个女孩子。
每个人心情都很是恐惧,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可能再回家,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是什么,她们之中,有听说过宁王的,只听闻这是个官位很大,也很有钱的老爷,绝对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惹得起的人物。
到了宁王近旁,这些孩子个个都不敢抬头,站成了一排,而带她们前来的人也退了下去。
宁王一个个审视着这些孩子,在她们面前踱步,忽然间,其中一个孩子的样貌映入眼中,走到她的身前,宁王停下了脚步。
这个孩子面色白皙,显然是江南本地人,虽然身量尚小,但眉眼别致,长大后说不定是个美人,宁王在她的身前站了片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我叫……灵隐……”
宁王玩味着这个名字,那孩子接着道:“娘亲生我的时候,正是在灵隐寺外,所以便起了这个名。”
宁王看着她道:“你爹呢?”
她咬咬嘴唇:“我爹死了。”
“你几岁了?”
“快8岁了。”
宁王笑了,看来这个小女孩颇符合他的心意,他挥了挥袖子,门开了,一个下人进来,把其他的女孩子全部都带了下去,只留下了这个叫灵隐的孩子。
自己是被选中的那一个,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大的惊恐,灵隐被下人带走了,这回和之前不一样,几个女仆过来,又给她身上从上到下冲刷了一遍,就连头发也全部细细地洗过了,洗完了之后,有人端了饭菜来,灵隐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快没力气了,她手头没钱,本想去包子铺偷两个包子,谁知便被忽如而来的官兵掳走,一路上她忐忑不安,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直至现在,她才想到,抓走自己的或许不是官兵,可是这个宁王大人究竟有什么意图呢?
看着面前的饭菜,不过就是几根青菜和一碟咸菜,灵隐却如饿狼一般,几口便吃尽了,屋子旁边立着两个丫鬟模样的人,正咯咯笑着,连下人们吃剩的饭菜,这个小姑娘也吃得这么香,看来真的和路边的狗没什么区别。
灵隐的日子,的确和狗没区别,世界上只有母亲一人待她好,给她穿衣,喂她吃东西,可不久之后母亲就死了,灵隐寺的老和尚发善心葬了她的娘,给了她一些银钱让她离开,时日久了,手头银钱也花完了,每天只能靠偷来过活。
一顿倒腾完之后,已是黄昏,灵隐跟着家丁来到了一间大房子门口,这间房子真大,窗户上的花雕也很是精美,可家丁却并不带自己进去,只让自己在原地等着,天色暗了,房中烛火正盛,看来里面似乎有人。
良久,门开了,家丁挡在了灵隐身前,好像并不想让出来的人见到灵隐,灵隐站了一天,被风吹得有些发冷,双手攥住衣角,低头躲在家丁的身后。
“少爷好。”
“嗯……”
灵隐微微抬头,看见一个衣着富贵,容姿翩翩的男子从面前走过,年龄似乎和自己差不多大小,他朝自己看了一眼,微微打量了一番,却并没有太过留意,径自往前走了,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老者,这老者一脸儒雅的模样,或许是这个小公子的老师,或是府上别的什么人。
小公子走了,家丁才带自己进房去,可还未说来这里干什么,家丁便在身后关上了门,灵隐只觉周边一阵寒凉,伸手去拉门,要跟着家丁离开,却发现不知何时,门已经锁了。
趁着烛火微光,一个身影逼近自己,竟是宁王。
他蹲下身,眼中却并没有不善的意思,宁王看上去四十岁左右,脸上皱纹却不是很深,他的手很是有力,在灵隐的头上抚摸着,灵隐只觉得心头砰砰直跳,还未反应过来,宁王便猝不及防地一手抱起了她,她不过是个身量纤纤的小女孩,宁王光是用一只手,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去。
灵隐全身都在颤抖,背后渗出了微微的汗水来,她不知宁王要对自己做什么,只见宁王手指一划,便划开了自己的衣服,营养不良的肉体赤裸裸地展现在他的面前,灵隐挣扎着要坐起身来穿衣裳,手却被狠狠地按住了。
宁王放下了帘子,也翻身上床,之后在灵隐的心里,这一直是她不肯说出的事。
闭上眼,还是能看见那一晚帘子外的烛火,从起初的盈盈之光,终于燃成了一堆废墟。
老和尚曾说,女子一生的贞洁很是要紧,若是被破了贞洁,当晚便会有鬼神来索命,第二日天还未亮,宁王还在身旁沉沉睡着,灵隐便抓了衣裳,朝着假山后的池塘里跑去,只觉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来,划过脸庞,又顺着风不知漂往哪里去。
灵隐害怕见到老和尚说的鬼神,干脆一头撞死,先行去阎王那报到,也好过被鬼神用绳索拽着脖子,死死拖去阴曹地府的好,她也是个刚烈之人,既然一心寻死,那么便丝毫不会拖延半刻,她曾见过一个失意书生要跳湖自尽的,却迟迟下不去脚,越是在湖边徘徊便越是难过,她只要一头撞上那假山,撞晕过去以后,再投湖,自杀成功的几率便很高。
谁知,就在自己要一头撞在假山上,一只手竟拦腰抱住了自己,灵隐不及反应,只觉有人碰了自己的腰身,昨晚上的噩梦又再度惊现,发疯似地抓着抱紧自己的那只手。
“啊哟,好凶的小丫头!”
听声音竟是个少年,那少年放下了自己,弓着腰呼呼喘气,身上穿着一身富贵的紫色衣裳,腰间还挂着一块美玉,估计这玉能卖不少钱,灵隐偷鸡摸狗的事干惯了,见了这块玉,迟迟挪不开眼。
“谓翕,你家的丫头,都是这般凶么?瞧把我的手抓的。”这少年的手上,隐隐有几道红色的抓痕,灵隐坐在地上看着他,半晌才爬起来,想要开口说话,却发觉声音无论如何都上不来。
这个少年的身后,一个手拿折扇的公子走了进来,一席深蓝长袍,头发整整齐齐地束着,正是昨晚自己见到的那个小公子,怎么现在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见了灵隐,显然也有些诧异,估计是昨晚那一眼留下了一些印象,这两个男孩子年纪看上去都不大,和自己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两人一看穿着便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救下自己的那个小公子抚了抚自己的衣裳,揉着手上的抓痕,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灵隐呼吸急促,想要答话,可不知为何,一旦想要说话,喉咙便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前只看得见燃烧的烛火,这个烛火的模样是宁王房间里的,昨夜,她就这样看着烛火慢慢燃尽,直到烛台上只剩下一堆烛泪。
一股恨意从心底弥漫上来,面前这个手拿折扇的公子便是宁王的儿子,灵隐说不出话,手上的动作却很快,登时便握紧了拳头,揍向了面前的白脸小公子。
只听得救自己那人惊呼道:“啊呀,谓翕被打啦!”
这一下子太过用力,灵隐一下站不稳,和朱谓翕一同倒地,朱谓翕本是一张白白嫩嫩的小脸,此时却挂了彩,一缕鼻血顺着鼻子流出,滴在衣服上,他伸手揉了揉,手背上染了一大块血迹。
“你做什么?你干什么打人?”朱谓翕拾起地上的折扇,看着他,灵隐喉咙里被堵住的东西忽然没了,积聚在一处的声音全部迸发开来,眼泪也蓦然间齐刷刷地流下来:“哇,我不去见鬼,我不要见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