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见过了蘅溪,沈妃一直以来都郁郁寡欢,相信的被颠覆,一直以来奉为圭臬的被打破,换了任何一个人,只怕不会比她好到哪里去。
天气已然入冬,见杨誉之,已经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光是从京城赶往江西一带便要耗去许多的时间,要顺利见到宁王,估计又是要许多的时间,但是沈妃对杨誉之很是有信心,能悄然潜入大内之中而不被人所察觉的,除了杨誉之,这宫里到底找不出第二人。
她还是会出去看着外面的大槐树,然后想象着,几个月后,杨誉之回来会带回怎样的消息,可是沈淑娴等不到了,十二月,她便接到了一纸来书,杨誉之死了。
那天早晨下了雪,过了午后便放晴了,沈妃想出门走走,可地上都是积雪,只怕路滑,抬轿的宫女不稳当,怕摔了沈妃,是以宫里的宫女都劝沈妃就好生呆在宫中,不要出去随意乱走动,再说外头天寒地冻的,要是走一圈回来便染上了病,只怕沈妃又要难受几个月。
沈妃手中紧紧攥着那张纸,这张纸由一只雪白的信鸽送过来,这大雪天气,信鸽飞不快,到了长春宫便栽在了地上一动不动,有好心的宫女看这鸽子可怜,便将鸽子救下了,放在房中暖着,鸽子虽安然无恙,可鸽子带来的消息,却令沈妃的心情迟迟不能平复。
乳娘曾说,但凡是人,都要经历这一步的,从孩子到成人,一步步长大, 一步步看着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垂垂老矣,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开自己,一个个与世长辞,然后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再降生在这世界上,这天下之道,本就是无恒强恒弱,一代代的传承,才是顺应天理,同样的话,蘅溪也说过,但是沈妃觉得,人就是人,活生生的人,纵然天道如此,眼看着自己认识的人离自己而去,也是身心上一种莫大的折磨。
父母健在,乳母也还在,自己认识的人里面,第一个离开人世的竟是杨誉之。
她只见过杨誉之一面,便是那日跟着蘅溪,穿过几进几出的院落,一件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杨誉之形容憔悴地躺在草席上,他的身上负了伤,嘴唇惨白,脸色阴沉,就像全身的血都快流光了,只靠一丝信念活着一样。
可就那一面,沈妃还是记得这个男人,他是一个刺客,虽不知是哪个府邸哪个大人手下的刺客,沈妃却觉得这个人极度符合一个刺客的标准,他的一双眼睛不适应光亮,表明这人时常在黑夜中活动,虽看着年轻,面目却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沧桑,有的时候,一个人看惯了人世间的一切,脸上便会浮现出这样的沧桑。
沈妃握着手中那张纸,纸上简简单单五个字:杨誉之死了。
这条消息明明不知真假,沈妃却觉得八成是真,没有人有心思故意捏造杨誉之的死,也没有这样做的必要,这又不是什么狸猫换太子的把戏,他不是什么朝中权贵,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是一个见不得光亮的人,死了就是死了。
沈妃能够知道的只有一点,杨誉之死得不单纯。
可那又如何呢?她不过是一个妃子,难道还能化身密探,去探查一个人的死因?再说杨誉之死在宫外,她也爱莫能助,她现在最想知道的是,杨誉之去探访宁王,究竟探查出了一些什么。
长春宫地方虽大,屋子也宽敞,屋子中央生着火,有宫女不断往里面加炭,让整间屋子一直保持温暖,沈妃却觉得,在这样的一间屋子里,令人阵阵发呕,她起身,对着贴身宫女道:“拿我披风来,我们去储秀宫。”
储秀宫是玉浣衣的地方,可玉浣衣自从被封了名号以来,一直都很是安静,不喜欢搞大动作,也不像其他的妃子,唯恐天下不乱,每日向皇后娘娘行礼也是毕恭毕敬,凡事就和刘美人一般,勤谨恭敬,唯独与刘美人不同的是,玉浣衣相貌更为出众,男人都喜欢长得漂亮的女人,所以长得漂亮,在后宫并不是什么好事。
身边的宫女似有迟疑,吞吞吐吐地道:“娘娘,外头雪大,宫女太监们还在扫雪呢,万一娘娘出门……”
“住口,怎么就还不让我出门了?不就下了些雪?你们若不随我去,我自己一个人去。”
听沈妃竟然说要一个人去,那个宫女便也慌了,连忙着人准备披风,将厚重的斗篷给沈妃披上,再把暖手炉给沈妃握着,小心地将她搀扶上轿。
杨誉之的死,就算自己不知道,蘅溪也肯定知道什么,毕竟连朱谓翕的事她都知道,看来蘅溪真的不是个简单的人,沈妃虽好奇,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去探查蘅溪,每次想要接近蘅溪,便总是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自己推回来。
对于蘅溪,对于凤族,她毫无所措。
宫里的红墙碧瓦之上染了雪,颜色反而更为透亮鲜明,一路上,身着袄子的宫女们纷纷握着竹扫帚扫雪,见了沈妃也各自避让开来,天色灰蒙蒙的,即便是过了午后,仍会有小雪从天而降,铺天盖地,飘飘洒洒,在一些人眼中自是银装素裹,风情万千,沈妃从小见这景致见惯了,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稀奇,在她的心里,甚至并不喜欢这等北国雪景,因为当年宁王来提亲那日,便是这样的一个阴天。
她心中慌得紧,即便是怀中抱着暖炉,却仍是凉透一片,她没有亲眼见到杨誉之的死,但是脑海中却总是忍不住想象着那个情景。
一个如冷宫一般阴冷狭小的房间之中,杨誉之腹部的伤口渐渐裂开,血流不止,染红了他的衣服,顺着衣服不住流淌,终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杨誉之倒地不起,睁眼看着这世间最后的模样,他眼中最后的风景,或许就如这大雪天一般。
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明明下着雪,天边却铺了一道残阳,残阳之下,几只落单的乌鸦掠过,发出不详的叫声……想到此处,沈妃忽然一阵作呕。
即便是一个离自己这么遥远的人,可亲耳听到对方死讯时,仍是心惊不止,好像这根本就是发生在自己的面前,沈妃开始揪心,若是当初就不让他去调查宁王,他会不会还活着。
储秀宫到了,沈妃毕竟是一宫主位,整个储秀宫上上下下都要出来迎接,玉浣衣在最前,蘅溪在她之后,她脸上的伤痕已经全部好了,沈妃无意中知道,杨誉之给了蘅溪一瓶药,或许正是那瓶药治好了蘅溪脸上的伤。
蘅溪一身缟白,就如同戴孝一般,她的肚子已经慢慢变得大了起来,她抬眸看着沈妃,显然已经知道沈妃的来意。
“蘅溪姑娘,我想和你单独说说话。”
玉浣衣看着沈妃这么说,便一言不发地退下了,她是个聪明人,平日在宫里也很是懂礼节,今日穿着一身玉色斗篷,整个人被斗篷裹着,更是显得娇小可人,她抬起一双玲珑眼,看了看沈妃,沈妃就这么站在雪中,等着她慢慢退下。
蘅溪带着沈妃来到自己的屋子,蘅溪的屋子很是简朴,毕竟她没有位份,沈妃很是好奇,曾经也问过她,皇上宠爱于她,为什么不让皇上封个位份呢?就算是封个淑女也不算太差。
蘅溪当时却是摇了摇头,笑着道:“这宫中所有人都千篇一律,有什么好的?我偏要和那些人不一样。”
她所说的“那些人”自然也包括自己,这一点沈妃也是知道的。
蘅溪屋内生着火,看得出玉浣衣很是照顾她,给的炭火也是最好的,屋内陈设简单,没有出挑之物,倒显得比一些宫女的屋子还要简陋,唯独窗台处一白瓷瓶内插了一枝梅花,显然是新开的,趁着缟白的窗纱纸,很是应景。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枝红梅是满堂为我折的,若是娘娘喜欢,尽管拿去便是。”蘅溪没有下人,挺着肚子给沈妃倒茶水,不同于之前的桂花茶,这次的茶是用梅花泡出来的,看来蘅溪就地取材的能力倒是极强。
沈妃看着桌上的茶,脑子里一片晕眩,自从听闻了杨誉之的死,便一直是如此。
倒是蘅溪面色淡然,怀着孩子却也不显疲态,问沈妃道:“娘娘今日前来,只怕不单单是来蘅溪房中看梅花。”
“你房中东西这么少,回头若是缺什么便和我说说,我让下人送来。”
蘅溪抿了一口茶,手中的白瓷更是显得她的肌肤纯净如雪,再也不像当初布满伤痕,有些伤痕能深入见骨,也有的能慢慢愈合,直到完全看不出来。
“生活之物不过是身外事,满足所需便可,无需太过矫饰,屋中干净,我看着自在便好。”她先是面无表情,随后又转而一笑:“不过嘛,若是沈妃娘娘愿意将您收藏的那些古董送给蘅溪一两个,蘅溪倒是求之不得。”
沈妃知道她在说笑,父亲素来喜欢收藏古董,也经常和古董商人打交道,可以说沈家一连几代人,家中繁荣至今的原因,一个是因为沈家世世代代出大官,一个便是因为沈家人经商有道,而这经商的内容,便是和古董脱不了干系,沈妃的家中,便收藏着上千的名人字画,古董玉器,不仅是有古代的,就连当代潮流之物,沈父也喜欢收集,甚至还曾经请大才子唐伯虎来画了一面扇面,那扇子沈妃很是喜欢,可沈父说什么也不给她,扇面之上,画了绵延的远山,层层烟云,如世外之境,沈妃常想,若是能和心爱之人去一个这样的地方隐居,那定然还是再好不过的事。
她叹了口气:“想必蘅溪姑娘早就知道了,那个叫杨誉之的人……”
蘅溪却仍旧沉着脸,连眉头都没皱一皱。
“我知道,他死了。”
沈妃没想到,蘅溪说到死,说得如此自然,明明是像是之人,可蘅溪分明没有半分的情感,还是说,她不过是惯于将情感压抑在心底。
“蘅溪,杨誉之死了,你都没有什么要说的吗?他还曾经送药给你,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他……”说到此处,沈妃忽然一阵眩晕,可蘅溪似乎没有注意到,她仍旧只看着自己的茶杯。
“娘娘,原以为你也是看得通透之人了,这世间,谁人长生?谁人不死?杨誉之当日便被刺了那一剑,他伤势颇重,就算活下来,能活多久呢?”她的声音波澜不惊,好像死了一个人,就和吃饭睡觉一样随便。
沈妃却是心中激动难安:“是,蘅溪姑娘八岁离家,自然是见惯了生死之事,我是个俗人,父母尚在,家中亲人平安,没有见过生死,所谓那些生离死别,也只在书上读过,是我大惊小怪了。”
沈妃此言,明显有嗔怪之意,责怪蘅溪不通人情,蘅溪察觉了,却也只是皱了皱眉。
“每个人一生有自己的道,行其道,不问来由,不问前程,杨誉之也有他自己的道,沈妃娘娘何必去纠结他的苦楚呢?娘娘尚且不能自渡,又谈何渡人呢?”
蘅溪比自己小几岁,可沈妃却没想到,她所想竟如一个几十岁的老头子一般,丝毫不带人的感情,一切生老病死,不过一个“天意如此”就能草草搪塞过去。
然而,蘅溪看着沈妃,睫毛之下的眼睛隐隐闪烁,似乎一直有话要说。
沈妃这才察觉,方才一激动自己便站起了身,作为一个妃子,倒是有些失仪了,她重新抚平了衣裙,坐了下来。
蘅溪脸色不大好,刚才本来还残留的一丝笑容,如今也彻底地烟消云散,没了踪迹。
“沈妃娘娘,你可知杨誉之带回了什么消息?”
沈妃有一种受人摆布的感觉,心中升起一阵无名怒火来,若是在长春宫,只怕要对着那些宫女太监开始发脾气了,可是看着面前的蘅溪,这股劲怎么都提不上来,蘅溪的镇静令人有些害怕。
沈妃只好试探地问:“什么?”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因为心中已经有七成认定,杨誉之丢了性命,带回来的肯定是不好的消息,之前蘅溪曾经说过,宁王有造反的意图,莫非……
“听闻朱谓翕病重,你可要去看看他?”
沈妃心口忽然一口气没上来,眼前的物事变得模糊,天和地好像颠倒了过来,眼前她所看见的,是蘅溪房间里那枝红梅,颜色就像血一样。
“娘娘,娘娘?”她听见蘅溪在叫着自己,但是意识不知如何,变得越发地模糊,她和蘅溪之间,就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屏障一般,她听得见蘅溪唤自己,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不知什么时候,眼前终于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