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游湖那日,皇上本是邀了义父一同去,可义父并未出面,倒是以刘瑾为首的那帮太监高兴得很,这次游湖,本就是皇上和后宫嫔妃们的活动,我们暗地里虽和皇上联合起来,共同去找那祸国妖凤一族的来源,可表面功夫却还是要做的,是以义父自己虽不出面,却派我暗地当做眼线。
我有两种选择,一种是藏身于暗处,偷偷观察在游湖之中,是否有人有不正常的举动,现在最大的怀疑对象就是那个叫何阮的女子,不知这女子究竟是什么来头,可何阮并不是祸国妖凤的幕后主使,我们要做的,是揪出幕后那个操盘的人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让这些红颜祸水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祸国殃民。
另一种选择,便是以义父养子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跟在皇上身边,义父在朝,官位不低,我若是以这个身份跟在皇上身边,一来方便调查,二来也无人敢说三道四,可我还是选择暗中查看,因为从第一天开始,义父就告诉过我和杨懋,一个刺客,不能有名字,也不能有身影。
还有更深层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不想让李大仁看见我。
皇上说,刘瑾一众,很可能便是祸国妖凤一族的,这一族虽以女子为多,可男子也是有的,看看刘瑾为人,我倒是十分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情。
皇上一副装疯卖傻的样子,也是在敷衍刘瑾,让刘瑾真的以为皇上就是个昏君。
可是,自从杨懋那件事之后,我的心思已完全不能专注于妖凤一事上了,这次游湖,沈妃必然是会来的,但李大仁会不会来,我却不知,心有旁骛,我这已经是犯了一个刺客的大忌,这或许便是为什么,古往今来,刺客虽多,但是真正的高手都寥寥无几。
我的内心甚至开始疑惑,这个女子的真名,真叫李大仁么?
游湖的日子选得极好,天高气爽,既不是那么燥热,也无秋意浓厚的凉风,皇上只带了几个嫔妃,船舱之中,设双层阁楼,阁楼正中,铺设华美地毯,起初是歌女奏乐,奏的正是唐朝大盛的燕乐大曲,妃子们分席而座,朝臣们坐另一边,有朝臣懂乐的,还合着歌女的演奏打着拍子。
歌女奏罢,又是舞女上来,一时间满堂红绿相间,舞女翩然如天女下凡,妃子们个个矜持,倒是有些朝臣们抚着胡子微微点头,最为张狂的,莫过于“八虎”,这样的盛宴,自然少不了他们八人。
我阁楼顶部,看得却很是真切,处处是莺歌燕舞,可外头却是一片沉寂秋色,船只已然过山,山边满是峭壁,峭壁之上有长青劲松,湖面上落了红叶,天高云淡,与这赤色的枫叶相映成趣,选择这个日子游湖,看来替皇上谋划的人很是费心,船行速度不快,我看着水面,可清晰看见自己的倒影。
舞曲奏罢,里头却响起吴妃的声音,吴妃此人可谓是八面玲珑,却又过于张狂,不过据说皇上就爱吃这套,关于这个吴妃,宫里头还有些说法,说某日皇上与宫女一道寻欢作乐,却被吴妃给撞见了,若是皇上做这种事情被妃子瞧见了,换做沈妃这样的,只怕是要掩面而去,换个脾气大点的,或许也是厉声斥责,可吴妃却做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就这么看着皇帝飘然欲仙,也不责骂,也不离开。
可吴妃毕竟不是好惹的,她本就是个有名的妒妇,虽当着皇上的面不发作,可出来就未必了,听闻吴妃那之后就把那宫女解决得干干净净,可皇上却极为喜欢吴妃,或许皇上本人也是如此的脾气,越是放飞,越是为世俗所不容的事情,越是喜欢去做。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从船舱中出来了,我的眼睛登时便觉得一阵刺痛,是她,不错。
除了她,这里再也无带着面纱的人了,我全然可以下去,与她说两句话,可船上毕竟不比宫里,宫里地方大,若是被发现,还能速速躲开,可若是在船上被发现,除了跳海,基本是没别的办法了,况且即便是见了她,我也不知说什么好,直到我从衣袖之中摸出了那瓶“青玉膏”。
李大仁带着面纱,独自一人从船舱中走出,船舱中全是宫中显贵,若是要随意来往是肯定不可能的,只有一个可能性,就是沈妃派她出来,她这副模样,定然会引得皇上的注意,或许沈妃这才心生不悦,可既然沈妃不喜欢她在皇上面前,为什么此次游湖又要带着她出来,这我倒是有些想不通了,女人的心思,只怕男人真的是想破头都想不出来。
前方进了一条宽阔的湖域,两旁全是山,李大仁就站在船头那里,看着远处,看了许久,不知在看什么,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天地间一切都安静下来,两旁的山林里没有声音,船舱里也静了下来,天地之间, 仿佛就只有我和她二人,那瓶“青玉膏”还在我的手中。
这青玉膏是疗伤上品,有除疤消肿的功用,这药中有一味“复骨胶”便是从西域进贡的奇药,义父因官位高,每年便可得到一些,回家后,义父便命人用复骨胶为原料,加以一些对消肿治伤的药草粉,融合成了青玉膏,给了我和杨懋各自一瓶,我虽不曾用过,可却一直带在身上。
我准备直接将这青玉膏掷在船上,李大仁定能看见,这样我就可以不用见她的面,把青玉膏给她了,可我才一抬手,李大仁便忽然转身朝我这里看了过来。
我的手就这么僵持在半空中,若是在他人看来,这定然是个奇怪的动作,李大仁往我所在的地方看了看,却没有说话,也没有走动。
她看见我了吗?或许只是随便看了看,可她那一眼着实惊人,目光如炬,径直如一条线一样,正好看向我这边,我心中如有波涛翻涌,醒悟过来之时,才发现我藏身之处刚好有东西遮挡,以李大仁的视角应该是看不见的。
李大仁又转了回去,依旧是看着远方,我忽然很想看看她此刻的目光,是怎样一种眼神,我只知道,若是杨懋在,肯定会以一种极度悲戚怆然的眼神看着她,伴随着这个想法,我将手中的青玉膏掷在了船上。
瓶子刚好掷在李大仁不远处,她看见了,转身便拾起了那瓶子,我藏身在阁楼之后,背对着她,尽量不叫她看见我,可我也料到,她定然会四处张望半天,寻找是谁丢的这个瓶子,好在我先前在瓶上捆了纸条。
“瓶中之药,能治你脸上的伤。”
良久,我再看她,她的眼中却是泛起了一阵水雾,山间的枫叶哗哗,舱中的歌舞声从未断绝,只有她周遭的空气仿佛静了下来,她手指纤长雪白,全然不像是做过刺客的模样,更不像宫女。
她握着那个雕花木瓶,眼睛怔怔地看着,风吹过,却未能撩开她的面纱,这一幕,估计我死的那一刻都会记得。
“蘅溪,原来你在这里。”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是沈妃。
沈妃身后,还跟着皇上。
蘅溪?李大仁果真不是她的本名,我初听此名,在内心却琢磨不出是怎么个写法,可听来却极为悦耳。
沈妃和皇上出来了,后头跟的是吴妃和玉满堂。
玉满堂此人我曾经见过,可当时并未太把她放在心上,玉满堂生得漂亮,肌肤更是白得像雪,可这后宫哪里缺美女,光是那些潜藏其中的祸国妖凤,便够皇上折腾的,再美的女人,多过几年,都是要年老色衰的,我本是这么想,可看了蘅溪,却又转念了,有一种人,即便是年老,浑身依然别有风韵,举手投足皆是风姿,杨懋称之为风骨,或许蘅溪便是这样的人。
蘅溪对皇帝尽的是宫女的礼仪,看来皇上果真喜欢蘅溪,即便是蘅溪带着面纱,却也止不住地盯着她瞧,可惜皇上并不知杨懋之事,想到这里,我心中还是颇有失望,皇帝这个位置,果真不好做,后宫的人算计你,前朝的人也在算计你,就连我们这样的刺客都在算计你。
皇上盯着蘅溪看,不仅是我心头有股闷气,估计沈妃也是不好受的,估计吴妃也是一样的。
“皇上,在里头闷得久了,果真还是要出来才畅快啊。”吴妃摇着手中的扇子,一双眼睛仿佛能勾人魂魄。
“哈哈,那朕便陪诸位爱妃随意走走,看看这秋日光景,若是谁能赋诗几首,那更是再好不过!”
沈妃捂嘴而笑:“赋诗?那怕是有些为难吴妹妹了。”
“哦?这么说来,倒是沈姐姐赋诗,可不费吹灰之力了?”
“妹妹又在说笑。”
吴妃目光一转,落到了蘅溪身上:“沈姐姐,今日怎不叫你这宫女来赋诗一首?瞧这面纱之下,定然是个美人,上次在坤宁宫外晕倒,看来这位妹妹身子不好,不过也正是如此,带病美人才更能衬托秋日气氛。”
沈妃上前护住蘅溪:“吴妹妹这么说,倒是太抬举长春宫的宫女们了,长春宫的宫女哪里是个个都能赋诗的?”
吴妃用扇子掩着嘴,表情上却是不怀好意的笑:“沈妃姐姐你就是这样,这些丫鬟下人都是要调教的,姐姐怎可这么护着她们?方才这宫女也是说不舒服,姐姐便让她出来透气,在皇上面前,也太过随意……”
皇上摆手道:“罢了罢了,这个姑娘不舒服便让她出来罢,这船上也不是宫中,大家都自在些……”
说罢,一些朝臣也出来了,可这些朝臣面色却各有不同,一些阴郁,一些迟疑,皇上当真是随性过头了,将大批朝臣丢在船中,自己倒是在这头和爱妃打趣,义父教导他,有时比教导亲生儿子还严,若是看了他如此放荡不羁,怕是又要生气。
皇上的性子,本就不适合当皇帝,前头有这么多的朝臣作乱,后面也有一堆女人等着他料理,看着这些女人,尤其是像吴妃这样有些位份的,一个个都不是好伺候的主。
吴妃今日,还是有些嚣张过头了,她这样的人,本就喜欢这种热闹的场景,这下子更是符合她的心意,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吴妃一步步朝着蘅溪逼近,处处出言调侃。
沈妃在众位妃嫔中,算是端庄持重的了,可仍是敌不过吴妃这气势汹汹。
“沈姐姐,你的宫中有这么个美人,本就是难得了,现在还藏着掖着不许人看,这算是哪门子的道理?众位姐姐来评评理,是不是?”
我忽而发现,如此盛大的活动,皇上竟然没有带着皇后前来,反倒是只带着这些平日里得宠的妃子们,这于礼法不合,却是皇上最喜欢做的事,皇后凤仪六宫,却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朝臣在后,对皇上议论纷纷,可叹这里大多数人都是不明真相的。
我本无意于去在乎这样的场景,蘅溪在吴妃的逼问之下虽然不舒服,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出面去帮她,尤其这些女人的嘴比我想象中要碎得多,我做的所有事情,都不能威胁到义父。
可我才转开视线没多久,便出了大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