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自觉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在昏暗狭窄的桌子角落,不停地用笔写下脑中源源不绝般溢出的东西。
......
等他锤着僵硬的肩膀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他恍若大病一场,深恶痛疾地把桌子上的草稿往包里一塞了事。然后深吸了口气,满身轻松地走出房间。
你出来了。阿婆正坐在走廊上吃饭,看到他出来就指了指里面道:饭在锅里热着,你自己拿出来吃吧。
沈之衍抱怨道:阿婆你都不等我。
阿婆:叫你也不应啊。
......沈之衍自知理亏,乖巧地去厨房盛饭。他掀开锅盖的时候愣了下,锅里面不是纯白的白米饭,而是与其他不知名农作物混合在一起的杂粮饭。
他把饭盛到碗里后先小口尝了尝。
啊,好吃。
他端着饭走出来:阿婆,这是什么饭啊?
番薯饭啊。
番薯饭?沈之衍回忆了下番薯的味道,好像是这个味。
番薯可以和米饭一起蒸么?我以为它只能做烤红薯或者红薯粥,或者红薯烙。
这是我们以前的吃法,现在你们都不吃了。那时候可穷了,没有米饭吃,只能吃番薯。家里能有番薯饭吃就很高兴咯。
沈之衍没经历过那个年代,却也知道那时候的苦楚。眼前年迈的阿婆好像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一边跟他讲过去一家人怎么艰难又怎么幸福的事,一边重点描述过去岁月那些看似拮据艰难实则花样百出的吃食。
以前老头子就经常给我做番薯吃,他种出来的番薯真好吃啊,跟现在的都不一样......
番薯也会不一样么?
当然有不一样的了。老头子他自己种的,就特别糯也特别香,那时候我们天天吃,都吃不腻。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红薯,没有老头子种出来的好吃。
沈之衍看着阿婆慢腾腾站起身往厨房走,跟系统说:
你说,红薯味道也会有很大不一样么?我当然知道市面上有好吃的不好吃的,但是这个红薯很好吃了啊。他吃着,又甜又香!
系统一脸看城里人的表情:红薯种类繁多,加上种植条件不一样,当然味道也会不一样。对你们城里人来说,可能红薯就只有烤红薯和蒸红薯区别了吧。
沈之衍:......你人身攻击啊。
下午雨停,沈之衍闲着没事就去村里溜了溜。雨后初晴,大山中云雾缭绕,青葱翠色洗过之后娇媚鲜嫩。呼吸着潮湿新鲜的空气,沈之衍在村子中央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正跟村里大爷唠嗑的导演。
江导除去拍戏时候,其他时间都一脸与世无争的老头模样,和村里老人无啥子区别,这会儿他们正闲唠着春天里种什么庄稼,秋天到了哪家又要结婚了的闲话,沈之衍走过去时他还才看见他般大声打招呼道:
之衍,你来了啊,过来,过来,我们正在聊种小麦好还是水稻好,你不是很懂种田么?过来给我们说说。
沈之衍无奈走过去,日头从白茫茫的云朵后射下,平坦的水泥地上隔壁家的人搬出了凳子招待客人,沈之衍搬过来一枚坐下,道:
小麦和水稻,它们是有自己的种植环境的,虽然现代技术能逆天改命,但为了以后着想,能顺着点自然规律就最好顺着点。
江一平转头对村民老哥吐槽:这小伙子讲话一套一套的,听着真难受。
江导,您别朝我撒气了,你这一天不能拍戏也不是我的罪过啊,钱财都是身外物,安全为重啊。他语重心长地说。
江一平:哎你这小子......
两个人在这头讲对口相声,忽然有人喊道:来电了来电了!
来电了啊?江一平看着几户突然亮起的灯光,也站了起来:叨唠老哥太久了,您忙吧,我也回去了,家里衣服还没洗呢。
村民老哥笑呵呵地看着一老一小拐了个弯,慢慢不见了。
江一平看沈之衍还跟着自己,不解地问:怎么了,还有事?
有啊。沈之衍道:
之前小张给我找了瓶04年的白酒,您老不就最喜欢喝干白了么?今晚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请我吃个饭?
喝酒还要我请你吃饭......走,把老刘和老吴都叫上。
最后,晚上这一顿凑齐了五个人,分别是高地位的江导,刘制片,和中等地位的吴前岭,韩向峰,以及没有地位的沈之衍。沈之衍为了保护嗓子不怎么喝酒,他给几人准备了下酒菜就要去厨房。
江导连连道:这怎么好意思,这我家......
沈之衍站在厨房门口,回头道:哪里敢让你们五位动手,上次不是说让我自己来么?我现在就自己来了。您坐好,等我发挥就行了。
沈之衍把江导劝服了,就走进厨房。不一会儿后,就听到里头砰砰梆梆锅碗敲击的声响。江导被这小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满面笑颜地打开酒给几人倒上。
哎,你们说,这一转眼两个月就过去了,我们这戏也就拍三个来月,再一个月就结束了。
是啊。刘立原道:而且小沈都拍不了一个月,再十来天功夫就杀青了吧?
杀青了杀青了,难为他陪我们来拍这个乡村剧,还事事站在前头,真没一天好好休息过。
四个月都不约而同地看向正在厨房里忙碌的年轻人,他们作为老人,前辈,沈之衍的努力都是看在眼里的。江导和刘制片先不说,吴前岭和韩向峰作为剧里最主要角色的演员,本来很多戏包括其他演员的情绪调动都是要他们来主导的,现在他们能拍戏这么顺利又轻松,还是因为沈之衍把他们要做的部分工作承担了。
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沈之衍作为这个剧的演员,在这个剧组中和韩向峰一同,分别承担了演技灵魂人物,和情绪灵魂人物两大责任。
江一平慢慢收回目光:
这要是两个月前,是真想不到......
剩下的话,已不用说明。
厨房里头只有大白菜,鸡蛋和一些肉,沈之衍纵观全局,觉得就这些菜根本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他准备去自己的菜园子摘点菜,他的芥菜,空心菜已经小有所成,小葱更是葱葱郁郁。他摘下围裙就往家里走,半路上口袋里手机忽然震动,他拿起一看
喂,彤姐......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鲜有的严肃:你现在在剧组么?
呃,当然。
我给你安排飞机,你现在立刻回来。K国领导人这几日拜访我国,昨天晚宴的时候,我方邀请他观看拜访结束后例行演出,他指明要你表演《有一城》。
......
......
凌晨两点的京市机场,一个身上裹了好几层的年轻男人在几个保镖的保护下,快速低调地通过VIP通道,很快走进一辆早已等候多时的黑色奔驰内。
高彤坐在他身旁,快速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瘦了。
沈之衍:呃,都化作肌肉了。
这种委婉地抱怨工作太累的说法高彤只装作没听懂,她面色一正,道:时间紧迫,我给你简单说下情况。
表演是在明天下午2点,你作为第三场表演,时间大概是2点半到2点40分之间。演出的总负责人是张琳,他有丰富的文艺演出经验和导演经验,在央视总局工作了二十多年,经验丰富。但他作为传统艺术家和老派导演,你必须跟他好好沟通,务必不要产生矛盾。
她见沈之衍不语,又看了他一眼,重申道:我知道你对自己的演出要求严苛,但我希望,如果,你和张琳导演在表演方面有什么不同见解,请务必尊重他。如果你真的不能退让,打电话给我,不要想着自己解决好么?
沈之衍点了点头。
高彤看向他,语气稍稍温和:彩排时间是早上八点,还有时间,你先休息。我们直接送你去最近的酒店,这两天,你都住那。
沈之衍点点头,刚飞机上他休息了一会,但现在被她一通念叨,脑袋又疼了。他靠在座椅背上,小声道:
那我睡了,到酒店叫我。
好。
车窗防光做的很好,两边道路一明一暗的路灯几乎透不进奔驰内,在车顶一盏微黄的小灯下,沈之衍慢慢阖上眼睛,柔软黑发贴在真皮椅背上,白皙无瑕的肌肤透出温暖的光泽。
......
张琳这个人,其实沈之衍见过他一面。那还是三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回国不久,名声大噪,却过于年轻气盛。那一年他头一回参加春晚,心中忐忑和激动掺半,第二次彩排后台,他见到了一个人。那人身上气场很重,远远看着就能觉察到他身上的冷肃。
他进来后,休息室里正跟他们开玩笑活跃气氛的导演都站了起来,快速迎上去叫了一声:
王导。
那人随意往里扫了一眼,目光撇过沈之衍时他眼神里带了一点不屑和轻蔑。沈之衍原本还好奇地在那边张望,被这一眼猝然钉在原地,好半天后才回过神来。
后来他问其他工作人员那是谁,他们回答说是张琳导演。
时隔三年,再见张琳导演,他好像,还是很不屑自己。
沈之衍看着张琳端着严肃的脚步走进后台,他目光扫视全场,最终定格在沈之衍身上。沈之衍身边围了好几个年轻的表演人员,看到张琳望过来一个个站直了身体,假装有事地走开了。张琳走向他,道:
你好,沈之衍。关于你的节目,我想跟你具体聊一聊。
好啊。沈之衍站起来,道:去哪里?
你跟我来。张琳带着他进了一间会议室,关上门后他打开电脑和投影仪,把舞台和观众席都投射上去。再把一本舞台设计稿递给他。
你看下。总体歌曲长度,编曲作词都没有变化,只是增加了舞台表演,在前期和后期戏剧演唱环节,有专业的京剧演员跟随演出。
沈之衍快速地过了稿子。
中间流行音乐部分,京剧演员退场?退场方式是怎样?会不会带来混乱?
这个不会,都是专业的老演员,在剧场就有参加过几次演出,对整个舞台都非常了解,而且还会有场景配合他们退出。
沈之衍还是蹙眉,他从一开始听到这个提案的时候就不太满意。
《有一城》这首歌的突出点是传统戏剧和流行音乐转换时的高音,颤音,用声带和唱腔剧烈的反差引发听众的感官刺激。如果加入过多的视觉元素,反而会减弱听觉刺激,反而达不到享受这首歌的效果。我不建议增加额外演出。
张琳却恍若未闻。
增加舞台戏剧演出也是上面的意见,面向外国友人的演出目的是为了展示我国文化特色。而你的这首歌正好契合了这个主题,所以才会请你演出,希望你能理解。
他口里说着理解,态度却流露出命令般的傲慢。沈之衍目光一冷,刚想跟他理论,脑中忽然闪过车子上高彤的交代。他缓了口气,才慢慢道:
我是个见到了结果才会做决定的人,我们没必要现在就下结论,待会排练我们就可以看到效果,等到排练结束我们可以再探讨这件事。
张琳抬起眼皮看向他:好。
彩排的顺序按照实际表演排序,第一次彩排在上午九点半开始,沈之衍不慌不忙地等在旁边,顺便观看了两场表演。轮到他的时候,他表演走位都没有问题,从观众席上看过去,只觉得他心态爆表,一个小小的剧场演出被他弄出开演唱会的气势。
结束后,他立刻下来看摄像机。
前期倒是还好,只是到了后半段,他怎么都是皱着眉毛的。
我还是觉得不行,两位京剧演员的演出极大地分散了整场舞台的焦点。
张琳淡淡道:你的表演,包括演员的走位,都是完美的。
沈之衍差点被他气笑,他强耐着怒气道:这个表演,形不散而神散。对于一场演出来说,它是没有问题,但作为一场高水准的演出,它无疑是失败的。
张琳看向他:你说的失败,是指对这场演出还是对你。如果你希望所有人的焦点都灌注在你身上,你可以在自己的演唱会上任何表演个人独唱。不过在这个剧场里,你就只能当其中的一份子。
沈之衍怒极反笑,也道:原来您是要热热闹闹欢庆鼓舞的歌,那您下次可以提前告诉我,我有很多歌适用于这个舞台。
张琳冷冷撇了他一眼,两人算是不欢而散。下午还有一次彩排,沈之衍秉着职业道德全程参加排练,结束后再一次找到张琳,提出取消额外戏剧表演。
张琳再一次否定了。
两个人都是固执已见,两次排练结束后沈之衍离开,很快高彤就打电话过来,他在电话里说明了今天的事,高彤沉默片刻,说自己会想办法。
但是当晚他就又一次接到高彤电话,她在电话里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其实沈之衍也早料到这个结果,娱乐圈和这种传统国家型文艺表演完全是两回事,就算是娱乐圈的老人都不定听得进别人的话,更何况在文艺圈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了。
想到这的时候沈之衍正抬头看向眼前这栋高楼,位于京市并不算特别繁华街道一角的小区在夜色中呈现出淡雅的宁静祥和,4月的风吹动小区门口几棵大树,树影婆娑,映着保安室里面正在值班的年轻保安的脸。
放心吧,彤姐。沈之衍缓缓吐出一口气,温和理智地说:我不会和张琳导演产生矛盾的,我懂的。
他安抚完了那边,才迈步走向小区大门。
你好,请问你找谁?
沈之衍摘下口罩。
你是......
我是沈之衍,我找张琳老师。需要登记么?
呃,麻烦你这边登记下。
沈之衍快速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写号码的时候他顿了下,抬头道:我的手机号码......
没事,你空着就行。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