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你先别着急。”看着孙立恩转来转去的样子,陈天养想了想说道,“我出去打个电话,给你找个人来。”
“其他医院的医生过来手术……这个也不合规吧?”孙立恩有些担心的问道,这种行为其实就是俗称的“飞刀”。虽然在实际操作中非常好用,但……毕竟不合规矩。
“飞刀肯定不行。上级下了好多次通知——不能飞刀。”陈天养笑了笑,然后说道,“你最近肯定没经常去刘堂春那儿转一转。这老东西最近又找来了不少潜力股。”
“我现在哪有心思关心这个啊。”孙立恩苦笑道,“您赶紧说吧,有什么办法?”
“等我打完电话的。”陈天养留了个小悬念,然后转身打起了电话,“喂,刘院长啊?小江现在在不在咱们院里?”
第928章 士为知己者
小江是谁?这个问题让孙立恩有些在意。
胸部有活动出血,这个因素直接把这台开胸手术的难度提升到了三级。而会被陈天养和刘堂春同时称为“小江”的这位江医生,年龄肯定不会太大。
一位年龄不大的医生,要厉害到什么程度,才能独立完成甚至督导完成一台三级手术啊?要么是个年龄不大,但是已经取得临床博士学位且作为主治医生工作了两年以上的医生。要么……干脆就是博士后学历,从事副主任医师岗位工作两年以上的牛人。
十八岁本科,完成八年制学业,在二十六岁毕业后直博再读,二十八岁毕业。中间一点都不耽误,三十岁倒是确实有可能成为低年资副高……但外科和内科不一样,外科晋升是需要完成一定量的手术的。
无法完成足够多例的手术,无法晋升。手术量够了但是种类不够,同样也难以晋升。手术数量足够,种类也够了之后,还得有文章和其他评判标准——总而言之,外科的年轻副高比内科的年轻副高更难得。
不是罕见,而是难得。这个区别看似不大,但实际上天差地别。
孙立恩自己要是努力努力,在老刘手底下再读个博士出来的话,三十二三岁混个副高一点压力都没有。毕竟文章多到可以拿出来砸人,四大神刊上刊登的论文一只手都数不过来,有这种资源的内科医生天底下也没几个。
但要三十来岁马上就副高,那从十八岁到三十岁的这十二年里,这位江医生的人生一步都不能有差错。不光不能有差错,而且运气还得特别好,自己平时工作还得特别认真负责而且拼命才行。
一台胸外手术基本都在两个小时左右,要在三十岁左右完成够足够数量的手术……孙立恩想到这里咽了口吐沫,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这位江医生恐怕腿上都是静脉曲张。
“行了,稍微等一下。”孙立恩的思绪快如闪电,等他琢磨完了之后,陈天养才挂掉电话对孙立恩道,“我给你抓了个副高过来。他做这个手术正合适。”
“咱们院里还有闲着的胸外科副高呢?”孙立恩听到这里大喜过望,他可真没想过这次的事情这么容易就能解决。
陈天养看了孙立恩一眼笑道,“你还真别说,要不是因为老刘在咱们院里当副院长,你想要抓个胸外的副高过来还真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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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言明,31岁。从本科到博士均毕业于沪市卿兮大学医学部。17岁考上了卿兮大学之后,他就一直跟随着自己的导师潜心研究着本专业的各种技术和手段。从大五实习开始上手胸腺瘤切除术,仅凭在胸外科轮转的两周,他就在导师的监督下完成了七台一级手术。
严格说来,江言明在大五的时候上手进行一级手术依然属于违规行为。但奈何他的导师足够厉害,而江言明本身的天赋也确实够好。在导师的许可和监督下,江言明很快就开始上手并且熟练了起来。
每天七点起床洗漱上班,晚上十二点半才有机会准备睡觉。这样的生活,江言明过了整整十一年。
这是一个自律拼命到甚至有些极端的医生。十一年的超高强度学习和工作生涯,也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江言明医生有一身的职业病,最要命的是他的颈部生理曲度变直和腰椎间盘突出。颈部生理曲度变直发病时,他会产生严重的眩晕感,甚至脚下站都站不稳当。而腰椎间盘突出就更要命——发作的时候,从腰部一直到小腿,整条腿都在疼。
虽然他的这两样职业病都不怎么严重,只要好好静养并且积极理疗就有好转的希望。但在卿兮大学的三个附属医院里,区区一个副高是根本没有资格休息的。
医院里也有内卷存在。而当内卷发生在卿兮大学这种全国top5的医学院附属医院里时,内卷就严重到了要命的地步。哪怕江言明的导师是院士,哪怕江言明31岁在sci上发表的文章合计超过30分,他依然得放弃所有的休息时间,尽全力去完成日常治疗工作,然后继续花时间消耗健康和时间去学习新的外科治疗技术。
三十岁那年,江言明的头发几乎全白。而一次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发作,甚至让他差点没能完成自己手下的一台三级胸外科手术——他一屁股坐在了手术室的地面上,并且半天没能爬起来。
而在这次发作时候,江言明的导师只是摇头叹气道,“你这个身体啊,以后要出大问题。”然后就没了下文——没有关心,没有询问,甚至连看个片子的兴趣都没有。
江言明十一年来第一次请假,他在自己十二平米的小房子里沉默了很久,然后从手机里找到了一封三年前参加学术会议时收到的短信。
“刘主任,你们医院现在还招不招人?”
刘堂春在见到了江言明之后,压根就没有跟他讨论入职时间和待遇的问题。老刘先是揪着身高一米九三的江言明去骨科找到了郑国有,然后又抓来了脊柱外的大主任以及主管神经外科的柳平川。三个主任围在一起,彻彻底底的给江言明做了一次检查。并且给出了一整套治疗方案。
“你现在的任务不是入职,不是熟悉环境,甚至不是先认认地方。”在拿到了治疗方案之后,刘堂春对江言明语重心长道,“你这个身体再不注意,以后肯定要出大问题。”
刘堂春在说“大问题”的时候,语气很夸张,肢体动作也很大。而听到这里的江言明却突然感觉鼻子一酸,有一堆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你的执业地点这些问题,我们来解决。”刘堂春看着江言明的表情,还以为这个大个子医生是被自己的病情吓着了,他连忙安慰道,“这两个月你啥都别干,工资我们照发——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等什么时候神外和脊柱外说你能工作了,咱们再开始熟悉流程。”
士为知己者死这种话说出来就有些俗套。但在那个瞬间,江言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刘堂春就是自己的伯乐,只要老刘张嘴,天塌地陷他也敢去闯一闯。
所以,当江言明从刘堂春嘴里听到综合诊断中心里有一个紧急胸外手术需要主刀的消息时,他甚至没有等刘堂春说完后面的话,就主动把活揽了下来。他猛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一共就问了两个问题——“病人现在是什么情况?综合诊断中心手术室怎么走?”
第929章 猛士
我们从来不问敌人有多少,我们只问——他们在哪儿。
江言明医生有着一股子猛将上场杀敌的豪气,同时也确实有着猛将的本事。开胸手术这种事情,他已经干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江言明医生到场后,手术很快就完成了准备工作——孙立恩等人在楼上,看着江言明医生和陈天养两个人主刀,一名赶来的器械护士和一名巡回护士辅助,再加上一名麻醉科医生进行麻醉以及生命体征监控——这就是全部的手术人员了。
看着手术正式开始,孙立恩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尽早完成手术,黄山的dic风险就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限制。之后再根据他的实际情况,适时决定是否需要使用肝素即可。
“那你们就继续忙吧。”孙立恩在楼上用对讲机向手术室内说道,“抢救室那边人手不够,我再过去看看。”
离开手术室,重新一头扎进抢救室里的孙立恩再次陷入了机械化的“分拣病人,补充医嘱,转送病人”的流程中。这套流程其实非常适合分担工作压力——仅凭八名医生,孙立恩这边就覆盖了六十张病床。时间逼近午夜,孙立恩已经连续处理了差不多一百二十名病人。长时间的工作,再加上状态栏全力运作的压力,让他开始感觉有些头疼。
偷偷吃了一粒双氯芬酸钠后,孙立恩再次投入到了工作中。
凌晨两点,往四院送的病人逐渐开始发生了一些变化——送到四院的患者总数大幅减少,轻症患者基本再也见不到了。
会在凌晨两点的大雪天里送到医院急诊来的病人,都是重症患者。轻症自己在家里就行,这种天气下,还要冒着大雪来医院的病人,那病情可真是一个比一个紧张。
孙立恩这边刚刚坐下,就看到抢救室的铁门被人一把推开。一个满头大汗,身上全是雪的年轻男人推着轮椅就冲了进来。他一边跑着一边大喊,“医生,医生!”
孙立恩和其他几个刚刚坐下开始打盹的医生就像是触电了一样跳了起来,大家几乎全都是以连滚带爬的姿势冲了过去。孙立恩一眼就看到了轮椅上那个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的状态栏——情况很不好。
“陈虹蓓,女,27岁。妊娠状态(6127.28.39),宫内感染(25.33.12),子痫前期(00.34.27),胎膜早破(00.27.12)”
孙立恩快速看了一眼状态栏,然后转手就接过了轮椅往外推,“产妇送到抢救室来干什么?赶紧去产房!”
被夺走了轮椅的年轻男人先是一愣,然后跟在孙立恩身后喊道,“孩子没事,我老婆抽了!”
“赶紧跟上!”孙立恩哪有功夫和这年轻男人科普“子痫”究竟是什么。他推着轮椅,几乎是一路狂奔到了电梯间,然后用自己的胸卡刷开了手术专用电梯。
“我先去挂号。”那个年轻男人看上去还有些摸不清楚状况,他跑到电梯门口之后还打算转身离开,结果被孙立恩一把抓住了衣服的后背中心,然后被孙立恩直接搡进了电梯里。
“你老婆马上要生了,而且她现在的情况很危险。”在电梯上升的过程中,孙立恩抓紧时间和这个年轻的爸爸交代了一下问题,“她现在有子痫的症状,这种问题一个搞不好,母子两个人都得交代在这里。”他看着这个年轻男人仍然是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孙立恩恨铁不成钢的加重了语气,“最坏的情况是一尸两命!”
孙立恩亲眼看到一个跑的满脸通红,一脑袋汗的准爸爸脸色从红瞬间变白。他一把抓住了孙立恩的衣服,“医生,你救救她!”
“不然你以为我在干什么?”凌晨两点,被疲劳和压力混合攻击的医生语气根本就不可能好的起来,孙立恩也有些气急败坏了,“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你不知道子痫是什么玩意,你老婆要生了总该知道的吧?这个时候还想着先挂号?”
电梯门随之打开,孙立恩推着轮椅就冲了出去。四楼是产科所在地,这一层同时还肩负着剖宫产手术的执行工作。
“这是个子痫前期的病人。”孙立恩推着人冲到了产房门口,在几个护士过来抬人的当口,孙立恩这边用最快的速度解释了一遍情况,“患者妊娠三十六周左右,胎膜早破,现在有子痫症状。”
产科的护士们很清楚这种情况究竟意味着什么样的风险,她们马上开始进行紧急处理,并且要求站在门口一脸惨白的准爸爸和孙立恩一起离开产房等着。
在产房门口,孙立恩和那个准爸爸终于开始了第一次正常对话。
稍微冷静下来一点后,孙立恩顿时发现情况有点不对——患者和家属啥话都没说,他就判断出了产妇的子痫并且还准确的把孕期认定到了三十六周……这事儿说出去怎么都透着些奇怪。
于是,趁着对方还惊魂未定,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这个瞬间,孙立恩快速完成了初步问诊,然后把这些需要明确的信息都问了出来。
就在孙立恩准备向这位准爸爸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子痫”以及这个病有多危险的时候,冯楚洁从治疗室里跑了出来,然后一脸严肃的问道,“你就是陈虹蓓的老公是吧?她现在的情况很危险,要马上做剖腹产。”
“她……她不让做啊。”这个准爸爸再次陷入了矛盾中,“她说剖腹产对身体不好,产后要恢复好久。”
“死人是不需要恢复的。”孙立恩叹了口气,重新开始唱起了白脸,“你可以坚持让她剖腹产,但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包括产妇和胎儿的死亡的责任,你要自己承担。”
“那就做!”有时候人陷入困境,只是因为看问题的角度太过狭隘。被孙立恩点透了其中要害之后,这个年轻的爸爸马上就做出了决定。并且他还非常坚定的说道,“如果有什么危险,保大人!”
冯楚洁重新一头扎进了治疗室,旁边的护士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剖腹产知情书让这个年轻的爸爸签字,而孙立恩则在一旁哭笑不得的说道,“你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啊?天底下可没有医院能只保胎儿不保大人的。”
第930章 幸存者
剖腹产手术正在紧张进行中,而孙立恩则决定和这位紧张的要死的准爸爸解释一下,什么叫做子痫。
虽然这个活理论上不应该他来干,但毕竟产科平时就忙的要死,现在连妇科的医生都被拉过来帮忙……足见人手之紧张。
虽然抢救室那边也挺紧张,但至少还有布鲁恩博士在下面帮自己盯着场子,孙立恩盘算了一下,决定给产科的医生帮帮忙——反正解释病情这种事情他干的多了。
“你妻子和孩子的情况现在非常危险。”孙立恩开门见山,先把困难和风险摆在了这位准爸爸的面前。
子痫确实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症状。这是一种孕期女性所能面临的,最大的风险之一。
作为一种可能由多种因素和原因所引发的恶性疾病,子痫的发病机制依然不能被完全解释清楚。但它所带来的风险是实实在在并且明确的——严重情况下,产妇和胎儿都可能会死亡。
蛋白尿和血压升高是子痫最主要且常见的症状表现。而子痫之所以会和癫痫共用一个“痫”字,正是因为它们在终末期所表现的一个共同特征——抽搐。
子痫和癫痫虽然都表现为患者肢体甚至全身出现不可控制的抽搐,但这两种病本质完全不同。
癫痫是因为患者脑部有病变,而病变导致了脑组织无序放电。无序放电通过神经系统表现在肌肉组织上,于是就出现了抽搐。
而子痫的抽搐则是由于特发性癫痫在内的一系列因素所导致。产妇可能出现动静脉畸形出血,动脉瘤破裂等等情况。
癫痫一般不致命,但子痫却会轻而易举的夺走产妇的性命。
同时,子痫还会带来包括产妇溶血、血小板减少、肝脏损伤、肝脏出血、hellp综合征(一种以溶血、肝酶升高和血小板减少为典型特点的妊娠期高血压的严重并发症)等等众多风险。
子痫为患者带来的风险,是系统性且全方位的。而要对子痫患者进行抢救,首先要做的就是终止妊娠。
对于一名已经孕期达到36周的产妇而言,终止妊娠就意味着需要尽快进行剖腹产。好在孕期够长,这个还差几天就不算早产的孩子所面临的风险相对比较低。
剖腹产的过程中和手术之后,患者都需要接受严密的监控并且系统性干预。从肾脏代替治疗到降压处理,从输注硫酸镁到护肝治疗,并且还要辅以颅内增强mri检查……她需要的治疗和检查项目非常多,而且每一项都至关重要。
“你要有心理准备——就算她能够平安无事的把孩子生下来,之后也需要住院最少两周以上。”孙立恩大概解释了一下相关内容之后,对这个已经泪流满面的准爸爸说道,“女人生孩子,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去阎王殿里走了一遭。你的妻子运气不是太好,她在阎王殿里走的太深了些。我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就是尽量把她从阎王殿里拽出来。而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外面,把这些需要做的事情都做好。等孩子出生了之后,你还得代替你的妻子,承担起照顾孩子的责任。”
“我……”这个年轻的准爸爸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我知道了。”
一个刚才还懵擦擦的年轻准爸爸在几次深呼吸之后,肉眼可见的沉稳了起来。孙立恩打量了打量这个看起来马上就成熟了的年轻人,然后点了点头道,“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在这里等着,并且尽快联系你的岳父岳母,让他们过来和你替换——你父母不能替她做医学决定。你则需要尽快回去筹备治疗的费用,并且让你的父母过来参与到以后照顾孩子的过程里。”
孙立恩尽量替这个年轻的准爸爸把该准备的事情都说了一遍,然后才起身准备离开。结果在他刚刚起身的时候,产房里就冲出来了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的护士。
“谁是陈虹蓓的家属?”已经冷静下来的孙立恩故意没有动作,而那个准爸爸则猛地跳了起来,“我是!”
“你老婆给你写的纸条。她在里面不好说话。”护士把纸条塞进了准爸爸手里,然后着急到,“你有什么要跟她说的,赶紧说。”
纸条上用非常凌乱的字迹写着两个问题,“贺涛在外面么?孩子怎么样了?”
“我在外面,让她放心,一切都好。”贺涛把纸条仔细对折叠好,然后朝着护士鞠了一躬,“小蓓就拜托给您了,请您救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