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这日, 佟宝珠是被康熙唤醒的。那时候天还未大亮,清晨微凉的风, 带着院子里的梨花香从半开的窗口飘进来。
睁开眼的那一刻, 她的思想仍停留在梦里。
梦里,她置身在畅春园,在梨花纷飞的集凤轩里煮茶。那个场景太美好, 令她忍不住去回忆梦中的点点滴滴。
直到在众人的服侍下, 一层层地穿上了朝裙朝袍朝褂披领,佩戴了采帨、两盘红色的珊瑚朝珠、东珠朝珠, 以及象征身份的镂金垂明黄绦的领约, 才彻底回神。
这时候天也亮了。
“皇嫂, 接下来, 该戴冠了喔。”七福晋小心地捧着朝冠送到她面前, 笑道:“皇嫂您再看一眼, 弟媳就为您戴上。弟媳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皇后朝冠,如此华贵,实在叹为观止。这就叫价值连城吧?”这话表面听起来, 有些不合时宜。
皇后的朝冠岂是能用价值来衡量的?
但在场的众人, 都听出了她话中之意。她这是既表露出了, 这顶朝冠超出了前两位皇后的规格, 又用以前没见过掩饰掉了这个比较。
整个朝冠从紫豹皮镶边的底部, 到由三只金凤叠压托起的硕大东珠, 约有一尺高。每层金凤之间均贯有东珠点缀。三只金凤下面是七只缀金累丝凤, 凤翅上面装饰猫精石和东珠。下排缀九翟,每只翟皆口衔,由珍珠、珊瑚、绿松石、青金石、红蓝宝石等贯串的流苏。1
佟宝珠看了之后, 最大的想法就是太可惜。今日就戴半天;到秋天, 接受朝臣跪拜的大典时,也就半天。前前后后加起来,只戴一天。制作此冠其它的材质暂且不说,装饰用的猫睛石就有十二块、东珠八十八颗、大大小小的珍珠五百一十六颗。
她将来若是能回现代,再带着这顶朝冠,那该多好。可以成为佟家的传家之宝。国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就是一顶皇后的凤冠,记不清楚是明朝哪位皇后的。
佟宝珠想到此处,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阡陌人生,世事沧桑啊!
大福晋听她这声带着遗憾叹息声,赶忙问道:“皇额娘,您哪里不满意?太子爷和大贝勒爷再三叮嘱媳妇,有哪里安排不妥,让立即禀报他们。”
“都挺好的!”佟宝珠笑道:“本宫想到孝诚仁皇后和孝昭仁皇后两位姐姐,在皇上最艰难的时候,是她们陪伴身侧。终于四海安定,你们也都长大了,她们却没福气享受这份荣华和儿孙孝敬之福,本宫为她们遗憾。”
“皇额娘。”大福晋嗔娇道,“今儿是您的好日子,怎么还惦记着别人。就像大贝勒爷先前说过的,她们是天上的神仙,位列仙班享受其它的福气去了。”
恭亲王福晋笑着接话道:“放眼这宫里宫外,谁不敬重皇嫂,皇嫂晋为皇后是众望所归。弟媳听说,去年奏请立皇嫂为后的折子,都堆了三尺多高。”
裕亲王福晋扭脸对着恭亲王福晋,笑着说:“可不是嘛,娘娘母仪天下,是我们学习的榜样。等忙完了娘娘的册封礼,就要张罗额娘回宫的事了。因为这事儿,你二哥可没少训斥我,说让我多来宫里走动走动,向娘娘学习如果管理后宅,孝敬长辈。我冤啊我,娘娘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能相提并论嘛。我们学到十之其一,就是非常用心的了。”
恭亲王福晋接话:“宫里宫外是一家人,宁妃母在哪儿住不都一样,只要她能舒心,就是我们做晚辈的孝敬了。”
“我就是这么想的啊!她想回宫,就让她回宫嘛。我们想她了,就入宫请安。这有什么?可你二哥是个死心眼,一心想着接额娘出宫荣养,结果额娘住了一段时间,觉得处处不如宫里。他心里难过,认为是自己做的不够好!”
佟宝珠知道对方是故意说给她听。一是想拍拍马屁,二是担心皇上会认为裕亲王和裕亲王福晋不孝敬。
她笑道:“宫里人多热闹,年纪大的人喜欢热闹地儿,五弟媳说的好,由着长辈的心意,就是最大孝敬。二嫂,等闲了,你同二哥商议商议,府里再添孩子,不行抱到宫里放在宁妃母跟前养着。”这是昨晚,康熙提到的事儿。
自从宁太妃说想回宫居住,裕亲王福晋就有这种想法了。自家孩子放在宫里养着,不是和皇子们一样了?
还想着凑着什么时机提呢,没料到皇后会主动提起。
赶紧道:“侧福晋瓜尔佳氏有四个月身孕了,听娘娘的,等生了,就抱过来给额娘抚养。有皇后娘娘照看着,臣妾和二爷也都不用再操这份心。”又道,“臣妾是最怕养小孩子,每个孩子在六岁之前,心都快为他们操碎了。”
七福晋笑道:“二嫂这个主母当的可真行!把府里的妾室当姐妹看待,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她们。这要是我呀,就为了能在宫里抚养,非得自己生个孩子不行。”
恭亲王福晋看向佟宝珠,突然道:“皇嫂,话说到这儿,弟媳在心里琢磨很久的一件事,也想说。”
“什么?”佟宝珠问。
“三格格小雅今年十岁,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放到您身边服侍您吧?顺便也能让她长长见识。”
几位福晋围着忙前忙后,容嬷嬷插不上手,和两名宫人恭立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边。心里暗叹,娘娘终于成为了皇后,佟家人是彻底如了愿。尤其是二老爷,估计又是兴奋得几晚睡不着。
同时又感叹,恭亲王福晋聪明会算计。这个年龄的格格,再过两三年,就该指婚了,有在皇后跟前教养的名头,结亲事的时候,也能选个更好的人家。
“娘娘穿戴整齐了吗?”庄亲王福晋走进来,提醒道:“吉时快到了。刚前朝传话过来说,正副使已经在太和殿里准备接收皇上赐的符节了。”
节是皇权的象征,代表皇帝亲临。
武英殿大学士爱新觉罗·德勒洪从康熙手中接过明黄的节杖,带领礼部尚书张英以及众官员护送置放着金册金宝的龙亭,由左翼门出,去往景运门。
手持明黄旗幡和伞盖的銮仪卫,以及随行銮仪卫皆身穿特制的绣花彩衣,每处宫门都挂满了红蓝相间的绣球。庄严肃穆的场面中,透着说不尽的喜气。
一行人在鸣鼓响鞭声中,行至景运门处,早有等候的内务府总管太监接过符节,由内监护送至坤宁宫。
册文是由文渊阁大学士王掞撰写,经过康熙逐字逐句多次修改,最终定稿。
朕惟德协黄裳、王化必原于宫壸。芳流彤史、母仪用式于家邦。秉令范以承庥。锡鸿名而正位。皇贵妃佟佳氏系出高闳,祥钟戚里。矢勤俭于兰掖,展诚孝于椒闱。慈著螽斯、鞠子洽均平之德。敬章翚翟、禔身表淑慎之型。夙著懿称。宜膺茂典。兹仰遵慈谕,命以册宝,立尔为皇后。尔其祗承景命。善保厥躬。化被蘩苹、益表徽音之嗣。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之绥。钦哉。2
简亲王福晋宣读的声音回荡在坤宁宫内,观礼的两位贵妃五位妃,心中滋味各不相同。相同的一点是,都多多少少想了一下,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后,只有皇后才有眼前这等荣耀。
此时东边的宁寿宫里,赫舍里春芳正在陪着太后说话。
“皇后让臣妾闭门思过。臣妾就想,怎么思过不都思呀?为什么非要坐在屋子思。于是臣妾就换了荆布钗裙,坐到城外的田梗子上静心思过。看到农妇在挖草,臣妾忍不着上前去搭话,问她们是在干什么。她们说是挖野菜,说野菜如何好吃,还说宫里的皇太后就爱吃这种菜。初时,臣妾想的是从她们手里买些,后来又一想,何不趁此机会尽尽孝心,亲手挖呢?皇后知道了,一准高兴,知道臣妾懂事了。”
春芳说话的时候,没带笑。一本正经的神态,倒是把太后逗笑了。
“她们都是胡说。野生的菜,哀家只吃过荠菜包的饺子。”太后扒拉着还带有泥土的四种野菜,笑问:“这都叫什么名儿呀?怎么个吃法?”
春芳起身,站到太后跟前,分别指着它们一一介绍道:“这是白蒿,拌面蒸过之后,再用喜欢的调料拌一下。臣妾听她们说,现在不是吃白蒿的最好季节,棵苗有点小,再过几天最好。”
“这是蒲公英,过热水凉拌、炒鸡蛋、包饺子都很好吃。”
“这是马齿苋,她们是过热水凉拌了吃。臣妾尝了,味道不大好。本来不想拿了,又想着,万一您喜欢呢,就一并带着了。”
“这是蕨菜,也叫猴腿。是这些菜里最好吃的菜,炒着吃,包饺子都行。听她们说,煮熟晒干,放到过年,和肉一起炒,香的不得了。”
太后瞄了一眼春芳修剪得光突突的指甲,拿起红色的菜梗子,不解地问:“为什么要等到过年?现在不能和肉一起炒吗?”
“臣妾忘记问了。”春芳赶忙又说,“待会儿出宫,臣妾就去问。”
旁边的田嬷嬷笑着插话:“奴才想,可能是普通的老百姓平时没肉吃?所以等着过年有肉的时候,再和干蕨菜一起炒?”
太后看向她道:“你说的有理。”接着哈哈笑起来。还以为中间有什么玄妙的讲究呢!
春芳一直提吊着的心,慢慢放回了肚子里。用容嬷嬷教的办法,果然是能讨太后欢心。一两银子没花,就把事办漂亮了。她可算意识到,用心思做事的重要性。
难怪那个贱人处处不如她,却能得爷的心,又能得她阿玛的心。
太后吩咐宫人把野菜拿下去,看着若有所思的春芳,笑问:“哀家迁宫那日,你已经入宫了,怎么没过来呀?在哀家这里,谁敢嘴碎,说些不中听的话。”
“臣妾也想来。”春芳想着容嬷嬷的交待,沉着小脸道,“臣妾做了错事,皇后娘娘在惩罚臣妾。说太后菩萨心肠,臣妾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没资格来给您贺喜,让臣妾立刻回去思过。”
太后哈哈笑:“不就是责罚了一个妾室嘛,不算是什么事。”转话又提点她,“你说你一个正室夫人,跟一个小妾置什么气。传出去,让别人笑话。她再得宠,有你在一天,她终究还是个妾,还是得给你双手奉茶。你看看哀家就知道了,当年先帝也有宠爱的人,可最终还是哀家做了皇太后,享受着你们的孝敬。所以呀,想办法调解自己,把日子过舒心,才是正经的。”
“太后教训的是。臣妾现在想明白了,臣妾越是闹腾,情形越是对臣妾不利。她装好人,臣妾也给她装好人。看究竟谁能装得过谁。”
“这就对了。”太后就喜欢这种率直的女子,点点头,笑呵呵道,“看来皇后对你的责罚有成效,思过思出门道来了。”
就在这时候,宫人来报,说坤宁宫那边皇后的册封礼结束了,准备来这里向皇太后谢恩。
春芳原是刚坐回椅子上,赶紧又站了起来,“太后,臣妾这就告退。省得皇后娘娘看到臣妾在这里,以为臣妾没好好思过。臣妾就是趁着她忙的时候,才敢入宫。否则,野菜就委托别人送进来了。”
太后冲她招手:“别急着出宫啊,哀家跟你的话还没说完呢。你先去后面的戏楼里看会儿戏,中午跟哀家一起用膳,下午再回去也不迟。皇后那里,哀家帮你美言几句。”
“谢谢太后。”春芳惊喜道,“那臣妾就去后面戏楼了。”
春芳出了宁寿宫正殿,不禁在心里感叹,难怪表姐在宫里得宠啊!暗中指的路子,太管用了。以后和太后关系走的近些,那贱人就是再想着回佟家,她也不怕。
让太后出面收拾对方!太后出面,谁敢置喙?!宫里宫外,都得一致夸赞处置的好。
“你把我送到戏楼那边,就出宫吧。”春芳低声吩咐随她入宫的侍女,“去看看那贱......去看看李姑娘,问问她新地方住的可还习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你说。我来安排。”停顿了片刻,又道,“把东街那个铺面的房契给她,就说是我送给她的开业礼。那个位置好,让她和租户谈谈,提前收回来,就在那个地方开布行最好。”
侍女迟疑道:“夫人,那可是您的陪嫁。再说,她也不一定会收。”
赫舍里春芳得意地笑了一声,咬着牙说道:“买卖又不是她的,她有什么权利拒绝?这次,我也给她添添堵,不想收我的东西,也得收。收了,最终也不归她,白落了拿我嫁妆的名头。”
侍女:小姐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