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沉月安,无梦眠长晚。
玉伶睡醒之后,才发觉自己睡得沉,没有了镣铐的她翻身睡来睡去都快滚去了床底,噩梦好梦一概没做,睡饱了精神了,昏了几天的脑袋也清省了。
想的头一件事便是——
陈一乘还会像之前那样过来看她么?
他如若再来,她肯定会好好道歉的。
……昨天把他当了个出气的靶子,就是不知他还稀不稀罕她那几句皮肉不痒的话就是了。
玉伶还是期望着能见到陈一乘。
他是明事理的,想和他好好说一说大姐的事。
甄诗纨于她亦姐亦母,要是当真活着,不管其中的缘由和曲折,终归还是去见她一回的好。
玉伶难得心情舒爽,对镜挽发,印唇红,描眉细。
她这才有闲心来翻弄这个小妆台,金银发饰不少,绒花钿花几朵,看得出他费了好些心思,都是青年女子爱戴的一些活泼样式。
只不过这首饰钗环都是要搭衣服的,她想着一会儿陈一乘或是那个服侍她的娘姨过来的时候,要先找他们要一套得体的衣服再出去。
手里又翻到几盒香膏和鹅蛋粉。
记起陈一乘前几天兴起来为她扑脸却又抹不匀的时候,对镜窃窃笑了一下。
头发挽到一半,玉伶便听见了往这边渐近的脚步声,打散了剩余没有盘好的头发,坐回床边去披了身绸才再次坐回镜前,拿篦子装模作样地梳着发尾。
眼睛却看着镜子里那围栏的门口处,正对着楼梯往上黑漆到看不见的地方。
直到玉伶瞥见了半身墨绿的军服。
兴兴回头。
但见来人,愣愣幢幢,不知所措地问了他一句:
“……怎么是你?”
玉伶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她看见的是同样错愕的陈一瑾。
“我……不是……”陈一瑾有些语无伦次,移开视线后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是大哥让我过来的。”
虽说没看她了,但不知为何眼前还留有她的面容。
红底黑纹的滑绸逶迤,坐在高凳上的她只能让他见着一点点脚尖于阴影里轻轻点地,余下的尽是曼妙的曲线与轮廓。
壁上的烛灯正映在她那愕然纯洁的眼眸里,隔着一层铁栏杆叫他如此看见了。
他见过她梳着麻花辫的单纯模样,见过她绾髻知礼的端庄模样,也见过她在情动时淫靡模样。
却从未见过她零落至此。
灯影随着火光而扭曲闪动,像是某种摇曳的鬼火。
她一无所有,单薄又脆弱。
此地之阴暗让他有了一种可以永远掌控她,可以永远拥有她的错觉。
大哥到底在做什么……
陈一瑾稍稍抬眼,映入她那微启的红唇。
妖冶到像是他的梦,是他现在想费尽时光调出来涂满画布的颜色。
那些说好食男人精气的媚艳精怪大抵就是她现在的模样。
明明知道不得好死……
但还是求她都要快活一场。
“伶伶……”
“陈……”
沉默片刻之后的对话撞了头,陈一瑾默默闭嘴。
低头摸索着他眼前的锁,眼睛也在盯着看着,拿他手里的钥匙试了好几遍,迟迟开了门。
期间听得玉伶问他道:
“你哥他……为何要你来这里?”
陈一瑾难得没像以往那样一见到玉伶就搂搂抱抱,动手动脚,而是拘谨地靠在铁栏边。
也同样规规矩矩地回道:“他让我来带你出去。”
玉伶听罢,慢慢转过身去,看着镜中胸前的布料所露出的些许缝隙,拿手拢了拢,再紧紧攥住。
思绪却停留在昨晚陈一乘走的时候。
现在想记起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可是全无印象。
只能想起头脑发热到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可理喻的自己。
视线上移,再看向镜里微施浅妆的脸,仍是昨夜那个可怖的女鬼。
他怎么不来了?
掂量过自个儿份量的玉伶没能问出这句话。
只是点点头。
紧盯着玉伶每一毫反应的陈一瑾见状朝她走近,边走边说:“咱们出去吃点什么罢?军校里的大锅菜吃烦了,家里厨子的手艺我也吃了几十年了,今天带你去试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如何?”
可惜玉伶一个字都听不进,她仍在尝试回忆昨晚陈一乘的回应。
他好像不愿同她吵,没说过什么话。
可她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陈一乘要把尚在军校的陈一瑾支回家,还要他来带她出去吃什么饭。
直到走近的陈一瑾隔着布料碰到了她的肩,被吓到了的玉伶立即起身躲过。
见他讪讪收回手,玉伶这才没有紧接着连连后退几步,只是预着什么一般把一只脚往后撤了撤。
陈一瑾全都看在眼里。
朝她搭话,短短地提了句:
“走罢。”
玉伶明显心不在焉,又问道:“你哥他还说了什么吗?”
“能不能不要再提他了?!”
陈一瑾突然拔高的音量让玉伶才意识到他也不是个好好先生,是有些脾气在身上的。
“你是不是故意的?为何我俩总绕不过他去?两句叁句……两句叁句你总要说陈御之,除了陈御之还是陈御之!”
陈一瑾喜欢她。
所以听不得她问他陈一乘的事。
心下了然的事实却没能记在脑子里,说出来的话顾的都是她自己。
后知后觉的玉伶这才顺着他将将问过的档口,捡起来说:“……咱们等会儿去哪?”
溜到嘴边的那句“你哥他知道我们要出门吗”被她生生咽下。
就算如此,她现在也算是得罪哥哥又得罪了弟弟,没一个讨得了好处。
既是想不明白,还是赶紧跑路的好。
可这事明显不是她说了算。
见陈一瑾深吸几口气冷静下来后,走了几步挡在牢房门口,对玉伶连连说道:
“伶伶,我知道我没有大哥的那个位置,可军校我去了,我在学,我在练,除了这个,你能不能告诉我……”
“我到底哪里不如他了?”
玉伶从未把陈一瑾与陈一乘作比相较,他们既是兄弟俩,也是完完全全两个不同的人。
她端看陈一瑾迷茫又明显心伤的神态。
他一向不瞒她任何事,想从她这里要什么,想要给她什么一概都叫她知道,坦荡且赤忱。
所以她总是于心不忍,连骗他都会歉疚许久,愧的都自己。
玉伶主动走近站在他身前,安慰道:“说什么呢?莫要胡思乱想。”
陈一瑾再次试着靠近,抱住了她的肩,错开她的眼睛,低语道:
“那为何你总是待他不一样?”
“不,他如今都要关着你锁着你,为何你待他还是比待我要好?”
越说声音越低,仿若抽泣:“伶伶,你早就知道的……”
“我喜欢你,我绝对比陈御之要喜欢你……”
“我到底要做什么?你告诉我你喜欢什么,我给你……我要什么我全都给你,你能不能陪我?陪一陪我……”
陈一瑾的嘘声陈情言真意切,乃至卑微至极。
玉伶又抬头看向墙壁上那盏一直在闪的壁灯。
余光里尽是陈一瑾身上军服的一片墨绿。
如梦似幻。
霎时间有些没分清她眼前的人到底是在说想她念她的哥哥还是在说喜欢她爱她的弟弟。
“……真的吗?”
不知为何,她像那些她以前会嗤之以鼻的女人一样,问了男人一个愚蠢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