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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出了邵奶奶的门儿,碰到以前的小弟们,他们中间的不少人,已经外出打工了,也有几个读高中,还有些去读了技校。路边摊子上买点冰饮,大家分享了,说些镇上的闲话,越宁将邵奶奶托付给他们。拒绝了他们的陪同,独自去寻张老头。

    张老头前两天搬到了山上。最近比较时兴“可持续发展”的口号,县里又招护林员,年轻力壮的很多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又嫌这份工作枯燥而清苦,便宜了张老头腿脚灵便,又是本地常住人口,山上搭间小木屋,发点生活用品,每月给点工资——不用太高——也就齐活了。

    越宁满肚子的疑问,到了山上一看,山风清凉,夏天正好。再看张老头,叼着烟袋,看他来了,张口就问:“带酒了吗?”

    他倒过得怡然自得,越宁观察了他好久,试探地问:“邵奶奶……”

    然后就被揍了一顿。

    张老头是唯一知道他装死的人,对他也格外地不客气。越宁挨了揍,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干这差使,喝什么酒啊?烟也少抽啊,火星子落地,别烧了。带这个给您解闷儿。”拿了新买的矿石收音机,深山密木,这个更实用一点。又有一部小录音机,带了几卷古戏的磁带。

    张老头都笑纳了,自己在小马扎上坐定了,一扬下巴:“把西瓜切了去。”

    越宁心说,你也太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啊!然后更纳闷了,今天不止邵奶奶奇怪,连张老头也很奇怪。于是越宁切完西瓜洗香瓜,洗完香瓜洗葡萄,末了还被支使去烧水泡茶擦桌子。然后把西瓜、香瓜、葡萄一字摆在桌上,把张老头仅有的三只碗洗了拿出来,也听张老头支使一字摆在水果前面,每碗倒了半碗张老头省下的酒。

    【今天真是邪了门儿了!跟邵奶奶给菩萨上供似的!不会让我陪着念道经吧?】越宁嘀咕着,默默地干完了。

    张老头满意地点点头:“唔,过来过来,把那个蒲团拿过来,放到我面前,先磕三个头,然后把两个蒲团都摆到桌子那里,咱们跟祖师爷念叨两句就得啦。”

    【卧槽!】越宁心里飞奔过一万只神兽!

    “不是,您老把话说明白了啊!”越宁拖过蒲团,往张老头面前一扔,盘腿坐了上去,“怎么着,这是我收我当徒弟啊?”

    张老头眼睛一横:“少废话啊,磕头,老头本来多着呢,包学包会。”

    “呵呵,”越宁歪鼻斜眼地看他,“我要学的东西,还用人包会啊?”活脱脱一泥足深陷的黑社会少年。

    md!小兔崽子不好骗!张老头也换下了忧虑老人的正直面孔,老痞子样地晃着脚尖:“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了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说完,手里烟杆儿一飞,入地尺半,就露个铜烟嘴在外面了。

    越宁撇嘴看看烟杆儿,再回头看张老头儿:“我说,师徒如父子,平白让我多个爹,可得告诉我原因。”

    张老头沉默了,他近来听了些高考传答案,不给抄就从后面踢的传闻。才惊觉,暴力固然不能解决问题,但是有的时候,还真需要一点点暴力。如果越宁真遇到这样的事情,双手往后一勾,腿上关节都能给它卸下来,自然无人敢惹。如果没这一手,挨了踢,多耽误事儿呀!

    幸亏越宁看起来一切都好,不然张老头觉得自己必须不能忍。经此一事,张老头仔细想了一下,越宁凡事有主意,学一点防身的本事,也不是坏事。越宁说要去帝都上学,帝都多贵人,三教九流也多。出去打工回来的小子们说,外面扒手盯着公共汽车扒钱包。想到越宁其实是个孤儿,学费书本费是很大的一笔开支,万一被偷了,找回来也得腿脚快呀!

    操练,狠狠操练!反正这小子脑子好使,几套拳脚也难不住他。

    张老头叹气道:“人老啦,又不想把这些都带到土里去了,不然下去见我师父师爷,要被打的。技多不压身,学是不学?”

    越宁挑挑眉:“行。”主要还是信得过张老头的人品,以前是死活不许人打这个主意的,拼命让越宁“学好”。现在闹这么一出,那就是情况产生了变化。何况“技多不压身”,锻炼身体也不错。

    于是磕头拜师,越宁麻溜跑回去跟小胡老师请了个假,过来跟张老头学拳脚。小胡老师是十分赞成的,越宁的身体是她的一块心病,医院又查不出原因来,死马当活马医,你去锻炼身体吧。

    越宁的录取通知书都是小胡老师给他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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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胡老师和何妈妈看到录取通知书,一齐热泪盈眶。

    何妈妈擦擦眼泪:“快,春儿啊,去接宁宁去,哎,老头子,去订喜宴呐!”小何医生小名叫小春,长大后超恨这个名字,被亲妈支使跑腿还要念小名,嘴巴嘟了起来:“谁才是亲生的啊?”

    发完牢骚,也笑了:“臭小子,长能耐了。我不信他能在山上呆得住!”

    何院长抬手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那么多的废话!老太婆,小胡,给宁宁准备上学住校的行头吧,唔,接下来他还会有奖励的。”越宁的成绩很好,考了全省的理科类第一名,市、县都有奖励。因为考上的是t大,t、p两所大学,考上的市、县另有奖励。县中还有一项不多不少的奖金。合并一下奖项,加起来也好有三万块钱了。大学学费、生活费绰绰有余,估计越宁不会要他们出钱,但是越宁的行李之类的,就有他们发挥的空间了。

    准婆媳俩答应一声,手拉手出门采购,路过小何医生,一齐说:“小春,快点去!”

    何小春医生:“……”亲娘不疼,老婆不爱,惨惨惨!

    越宁被小何医生接走的时候,张老头坐马扎上低头抽旱烟,伸出一只手来连摆:“走走走。”

    越宁从善如流地走了,山上通知邵奶奶一声:“考中了,回去看通知书,跟老师道声谢,收拾好行李,就来看您。”

    邵奶奶对着菩萨发怔,也没回头,也是伸出一只手摇了摇。

    小何医生抽抽嘴角:这都什么毛病。扯了越宁出来,一路上悄悄告诉了他:“我看奖金不会少。”

    越宁翻了个白眼:“我有通知书就行了。”就算他现在身无分文,只要考上了t大,还愁上不了学?这不开玩笑呢吗?

    小何医生郁闷地道:“一点也不可爱。”

    越宁:“呵呵。”早在你面前现过原形了,要给你扮什么可爱啊?

    小何医生气结。

    越宁又逗起他来了:“我说,你跟老师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呀?”

    小何医生警觉地道:“我娶小胡就够了,你甭操心啊!什么嫁妆都不用!有点钱你拿去上学去吧!帝都开销不便宜,等你交了女朋友,就知道钱有多么地珍贵了!”

    越宁笑着摇摇头,小胡老师房子也有了,工作也稳定了,他还真不想多操什么心。到时候充个女主家属出席,也就行了。可怜小何医生,医院的家属楼才搭好框架,他们一领证,就不属于“结婚没有自己住房”的人了。医院医生比较多,这家属楼,他怕是要分不上了。

    两人一路互相嘲讽(主要是越宁嘲讽小何医生),愉快地到了何家,准婆媳二人已经买了超大号两只行李箱回来,预备把箱子都填满。越宁下巴都掉下来了:“这是要做什么呀?”

    何妈妈开心地道:“哎呀,你不懂,我正好给你小叔叔和你老师准备结婚用品,结婚也是生活,上学也是到一个新环境里生活,都差不多。给他们买什么呢,我就给你顺手捎点什么,这不就齐活了吗?”

    越宁:窝勒个去!“这……也太多了吧?”

    何奶奶笑道:“不多不多,到时候叫他们两个送你去!你小叔叔的假呢,你爷爷已经批啦!小胡的假呢,人一辈子能结几回婚呀?就当是度蜜月了!帝都哎~旅行好去处哦。”

    小胡老师也笑着说:“是啊,我还没出过省呢。”

    这样……似乎……也有道理……哈?

    越宁打心里不想拒绝,一路走过来,有人陪着,真的很不坏。

    接下来就是领奖金,报纸拍照的采访之类的。采访让越宁很踌躇,一采访就要涉及他的身世,风口浪尖趟一回,找得到亲生父母也还罢了,找不到,又惹一回眼球,神烦。他超讨厌有人拿他的身世说事,却没办法避开这种讨论。更讨厌的是,眼下有一种传言:“孩子有出息啊,胡老师这买卖做得可真划算!”以及这种传言比较温和的变种:“小胡以前命苦,现在拣到宝了,可要享福喽。有名有利。”

    当然,另有一种善意的说法“好人有好报”。

    越宁和小胡老师、小何医生一家,都平平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没一个希望出这种风头的,没得膈应人。后一种还罢了,前面两种简直想打人了!

    小胡老师和何医生准备八月末结婚,然后送越宁去帝都报到,他们俩顺便旅行度个蜜月,假都批了。现在听到这种传闻,真tm日狗了啊!

    得把这流言给灭了才能安心去上学!

    第32章 准备(二)

    舆论是个小妖精。

    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昔日受其益,眼下承其弊。暴跳如雷也无助于解决问题,还得耐着性子。比较让人头疼的是,许多传流言的人,只是为了传个流言过过瘾,认真思考的时候并不多,你得直接戳到眼前,用最简单的话讲出来,才能让他们改变态度。万字论述是没有用的。

    越宁戴了顶小何医生出差给他买回来的棒球帽、拎着个小板凳儿,往街上树荫下一坐,遇到说小胡老师“好心有好报”的,就站出来附和。声情并茂地诉说着自己在医院醒来的时候,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多惨呐!说着还嘤嘤了两声,博同情。他小脸雪白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抖抖睫毛,泪痣跟着乱颤,吸吸鼻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立刻能引发大妈大姐阿姨妹妹们的同情心,改而声讨人贩子,赞扬小胡老师。

    听着周围谁说“划算”、“赚了”,就跳了出来:“我躺医院没人管的时候,也没见人来办一办这划算的事情!进福利院的时候也没见人出来要做好事!看人吃饭得没看人种田累啊?”一气闹了好几个八卦聚点。

    反正他很闲╮( ̄▽ ̄)╭

    不久即被闻讯而来的小胡老师揪着耳朵拎到何家去上政治课了:“咱们自己不乱想就行了,你管别人怎么说呢?”

    小胡老师话说得硬气,心里却不大平静。

    照顾越宁,是听从心意,从来没想过要谋利。但是事实似乎并不是这个样子,越宁能挣钱,光考试竞赛就拿了许多奖金,她的福利分房,如果没有越宁的奖金,就要四处借钱,会欠许多人情,要还很长时间的外债。单此一项,小胡老师就不能坦然说自己不曾受益。现在还有风凉话传出来,更让她有些惴惴。

    又看越宁情绪激动,怕他再昏倒,打算将他带到何家做一回思想工作,然后送到山上去。八月末接下来参加自己的婚礼,一起启程去帝都,省得闲话听多了烦心。不然一说就是:“那个越宁,被拐卖来的,亲爹亲妈也没看到他有出息。”膈应不膈应啊?

    越宁现在是县里的焦点人物,不止县城,全市在七、八两个月都在讨论这位牛人,一言一行,都受注意。他大闹了一场,很快就传扬开来了,说小胡老师闲话的人就变少了。

    越宁自己,被带到何家开家庭会议去了。小胡老师最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趁着现在关注越宁的人多了,好不好发动社会力量帮他找到亲生父母?进福利院之前,按规定要登报,愣是没人认领,直到过了有效期越宁就归福利院了。

    这个问题,小胡老师跟准婆家人商量过,大家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说起来,找回亲生父母,当然是最好的。人生经历丰富的老人们却有另外的说法,何老太太十分忧心:“他现在出息了,不定什么样的人要粘上来呢。”

    何院长倒不觉得这是个问题:“现在医学发达啦,有没有血缘关系还是能检查出来的。我倒是担心,万一这回再找不着,恐怕又是再伤一回心。”

    这就是个两难的局面了。孩子丢了十几年了,又没有十分明显的特征,找回来的概率是很低的。越宁有一颗泪痣,问题是有泪痣的人未免太多了!何院长知道他右手腕内侧有一点红色的胎记,像是被谁手指头沾了印油印上去的一样。但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独一无二的特征,然后就再没有第三个可供鉴定的标记了。

    他的生日也是不清楚的,压根没办法对上号。只是被买来的时候,按照经验,判断大约是一岁左右。跟李家那个孩子一样是年纪差不多。生日没办法当成佐证。

    最后何妈妈拍板:“问问宁宁的意见吧,毕竟是他自己的事情。”

    小何医生有点心塞:“那不是还把问题推给他了吗?”

    何妈妈反问:“不然呢?小胡发现了这个可能性,但是我们又没有办法确定后果,要谁代宁宁做决定?不能代别人承担后果的事情,就不要替别人做决定!懂?!”

    何妈妈威风赫赫,何小春瞬间蔫了:“我这不是,担心他么?他是懂事儿,是聪明,还是个小讨厌鬼,毕竟没成年好吗?脑子长好了,阅历不足还是不行的。”

    “他马上要独立生活了,他的天地会比你更宽,以后的路,我们不能再对他有更多的帮助了,我们的能力不够了。就要推他一把,让他自己走。我们只要在后面加油就好了。”

    小何医生有点伤心,虽然说越宁是个小讨厌鬼,心里还是把他当个弟弟看的,当然,这一点小何医生打死也不会承认,反而会因为成功骗到一句“小叔叔”而得意洋洋。

    最后,越宁就被叫了过来,由何妈妈将问题摊到了他的面前。何老太太别过头去,拄着拐,笃笃笃地回房间了,不忍心看这一幕。

    越宁怔了一下,心里涌起一股酸涩的感觉。酸涩中又生出一股热乎乎的气流打着漩儿向外扩散,胸腔、腹腔、四肢、脑袋。【我真是被在温室里养久了,免疫力有点下降了呢t^t】他原本对此事就不执着,现在被这许多人这么关切地看着,大家的眼神那么地小心翼翼,仿佛他是一尊薄胎瓷器,稍用力一点就会碎掉。搞得自己嘴巴里也有点酸,差点要咧嘴哭。

    做了几个深呼吸,越宁道:“现在,还是算了吧。”

    “咦?”小胡老师有点着急,“万一,你父母在找你找得很着急呢?”

    越宁咧咧嘴:“找不到的后果,不过是照这样的生活下去。找到之后的后果,我不一定能够承担呀。”他上辈子虽然不在意,也不可能完全不去打听。然而并没有什么用,根本是一点有用的情报也没有要听到。04年,他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经济水平了,还没个结果,就不需要在现在闹得鸡飞狗跳了。

    这么说,似乎有些薄情了。小何医生忍不住道:“你不要再考虑考虑吗?要是找得苦,怎么忍心呢?毕竟……”

    越宁捏了捏手指:“你没发现吗?”

    “啥?”

    越宁指着自己的脸,认真地道:“我每回照镜子总在想,我这个样子,基因突变的可能性不会特别大。或者说,不会变得特别离谱,亲生父母的条件至少是中等,把孩子弄丢了,这个……就算是疏忽了,他们的底子,应该是会读书看报的。登报也不见人找来,这里面会不会有其他的问题?比李家的问题还要大?”

    这是原因之一,也是越宁困惑很久的迷题,他很担心,会不会原本的家庭本身就有问题?谁家丢了孩子,不着急上火想点房子什么办法都用的?没有特殊的原因,正在找丢失骨肉的人,必然是不放过任何一点线索的,福利院和报纸的寻人启事应该是最便捷的查找方式,不应该被疏忽,他当年就设法检索了将近三十年份的各类报纸,查找寻人启事,谁家丢了差不多年龄的男童,未果。福利院是在比较大的几份报纸登的启事,两、三年的时间,不见找来。至少越宁是起了点疑心的。

    现在他名义上是孤儿,其实已经嵌入了何家的生活中,如果因为自己找亲生父母给何、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那样很容易让他暴走。

    认祖归宗、血浓于水,这样的感情他不是没有,却比较淡薄。相反,他更珍惜现在的生活,珍惜在共同生活中培养的感情。何家待他不薄,小胡老师对他恩重如山。他不愿意让他们受到什么伤害,何况小胡老师要结婚了,有喜事,欢迎,有坏事,越宁就先要把它拍死在萌芽里。对半的机率,后者的可能性或许更大,会做什么样的选择,一目了然。“父母”的角色给他的印象并不好,他的生命里没父母的时候比有父母过得更畅快。

    何院长忽然说:“不用顾虑我们。”

    何小春恍然大悟:“你脑子有病啊?当然是找亲人更重要啦!谁能把我们怎么样啊?你当我们是面捏的啊?不管为了什么,亲生父母总是不能不理会的呀!你想,他们要是现在正满世界找你,丢个孩子,一个家都毁了!”

    越宁木着脸:“说不定已经不在了。如果在……他们要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我不能保证自己会做什么。”这是实话。

    何院长忽然开口:“找找试试吧?”

    “哎?爸你不是说……”

    何院长鄙视地看了儿子一眼:“你跟宁宁这么熟,都这样说,其他人呢?发达了没有寻找父母的表示?舆论也不答应!万一找到了,救活一家子,如果有问题,咳咳,咱也不怕。”

    “我不会让它有问题的。”越宁冷冷地说。

    小胡老师犹豫了一下道:“要不,不特别宣扬,咱们就试试?听天由命。”

    越宁不喜欢这个词,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小何医生的同学再次被一个电话召集了过来,来得心甘情愿,上回的报导,加上后来他的一些比较出色的工作,让他跳到了省里去。开开心心地问同学:“小春春,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福星,又有什么好事想到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