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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他语气并不是平常时候的挑逗戏谑,而是很轻淡,就像长途跋涉过后的旅者,累极了,希望得到温暖安抚的怀抱一般。

    穆双涵不知为何,听得心里一酸,面上却含笑,避开他的伤势凑了上去,不含*的亲吻,唇瓣相贴,心里被久违的温暖包围,仿佛一团火焰融化了心上覆着的冰霜,温暖,安慰,爱慕,牵挂,依恋……

    骆昭翊觉得,那是世上再也寻觅不到的温柔。

    两人的发丝飞扬,隐隐交缠在一起,桌上的白纸被风吹起,掀开祭文的一角,字迹时而浓烈,时而紊乱,仿佛将所有的情绪都留在了上面,寄给黄泉路上的亡魂。

    晚些时候,宫里得了消息,就有太医匆匆赶到了医馆,叛乱刚过,被骆昭翊托付主持大局的的骆廷忙得停不下来,也没法赶过来,来的是四皇子骆霖和骆静仪。

    骆静仪看到骆昭翊,还没坐下,就哽着声音问:“小七,你怎么样?”

    她眼睛红红的,还有点肿,显然先前就哭过了,文帝倒下,骆苍身死,骆昭翊重伤,骆廷也没时间安慰她,她只能陪着太后在长寿宫念佛欺负,还要劝着太后保重身子,期间也不知掉了多少眼泪。

    太医为骆昭翊把脉,穆双涵让开位置,上前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骆静仪一眼看到她脖子上的伤痕,又忍不住了,抱着她,泪水哗哗的往下淌,却怕吵着太医诊治,强忍着没出声。

    太医要看看伤口,重新上药,穆双涵便陪着骆静仪去了外面,两人说着这几天的事情。

    骆霖在屋里看着那剑伤,再看看骆昭翊淡然自若的表情,忍不住别了别脸,长叹一声,骆苍的死,让他也很怅然,怎么说也是多年兄弟,骆霖向来不争什么,跟骆苍关系也算不上多好也不算太差。

    “宫里如何?父皇的身体如何?”骆昭翊出声询问。

    骆霖摇摇头,表情有些不忍,还是说:“我去看过,父皇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怕是,怕是……”

    他想说,怕是好不了了,可望着骆昭翊幽静冷厉的眉眼,一时间竟说不下去了。

    太医眼观鼻,鼻观心的换药,骆霖上去搭手,叹了口气,“太医令说,毒积多年,伤了根本,一朝爆发,谁也说不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说不准的意思,便是不知道文帝能撑多久了,也许还有几年,也许就是几天……单看天命了。

    一片沉寂。

    换完药,太医才打破了沉默,恭敬道:“太子殿下伤势虽重,却避开了要害,殿下年纪轻,又是习武的,恢复起来很快,只是伤口切忌碰水,也要按时换药,最好半个月内好好养伤,不能再动手了,否则怕是要落下病根……”

    骆昭翊垂下眼眸,有些恹恹的,语气冷淡,“知道了。”

    骆霖有些心酸,想像以前那样摸摸他的头,想到如今不比幼时,手一转落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小七,别太累了,很多事还要你担着……”

    文帝一倒下,重担就落在太子身上,偏又发生了骆苍谋逆之事,众臣那边也要有个交代。

    骆昭翊没再开口。

    然而只歇了一晚,翌日一大早他就要赶回宫去,大家都来劝,可谁拦也没用。

    众人都看太子妃,穆双涵却跟骆昭翊对视良久,一言不发地扶他上了车,众人也无语了。

    “为何不拦我?”赶车的是陈沉,尽量让马车保持平稳,以免路途颠簸又加重太子伤势,骆昭翊却一直没喊一声不适,只是有些奇怪的问穆双涵。

    穆双涵很是无奈的说:“他们高看我了……殿下,我拦不了你,只好陪着你了。”

    骆昭翊听得直笑,半响摸摸她的脸颊,抱着她喃喃道:“你是我最好的太子妃。”

    “小心伤口啊……”

    穆双涵瞪了他一眼,也笑了,可笑意却不达眼底,他还能忍多久呢?所有的痛都压在心底,一旦爆发……想想都让她忧极恐极,又很是心疼,她不是不能阻止他,而是不愿,不愿再让他为难了。

    ☆、第59章 往事

    凤仪宫外,一堆人候着,未得传召也不敢进去,只能干巴巴的往里看。

    风吹起帘子,沉香寥寥,却掩盖不了药的苦涩味道,殿内,一片寂静,唯有几缕阳光照进来,驱走些许阴霾。

    文帝半靠在床上,头上又添了许多白发,他手上紧紧攥着一封信,神情略显悲凉,眼神浑浊,失了焦距。

    半响,他偏头看向站在床边的骆廷,像是不确定似得,又再问了一遍,“昭翊真的亲手杀了老三?”

    “……三弟谋逆,又挟持了太子妃,太子……也是逼不得已。”骆廷斟酌着回道:“父皇,这事……”

    文帝瞪大眼睛,打断他的话,喃喃念着,“淑妃下毒害朕,又刺杀太子,朕罢了她的封号,你失手杀了她一事便也能揭过去了,可昭翊如此行径……老三就算罪有应得,也不该丧于他手,这是弑兄啊!”

    淑妃和骆苍的死对文帝是个不小的打击,一个哪怕是不爱却也陪了他多年的女人,一个是自小优秀的亲生儿子,他们谋逆,他们都盼着他死……文帝说不出那种感受,刚醒来时惊怒交加,此时又得知太子弑兄……实在是心如刀割,难受的厉害。

    “父皇,这事怨不得太子,陈沉透露太子也受了重伤,否则他早就赶回宫了……”

    骆昭翊在信上只简单交代了事情,并未提及自己受伤之事,文帝听得一愣,眼中有水光闪烁,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半响叹道:“都是朕的错啊……”

    叹着,文帝又捂着嘴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掌心有暗红的血迹流下,骆廷连忙上前,递上帕子,“父皇,忧怒伤身,您还是好好歇着吧。”

    文帝摇头,一把抓住他的手,抬头问:“老二,还记得你答应过朕的事吗?”

    骆廷表情微变,想起了文帝在御书房让他发的毒誓,他喉咙发涩,顿了顿才哑声说:“儿臣不敢忘。”

    “好,好孩子,你别再让朕失望,”文帝点了点头,躺了回去,无力地摆摆手,“下去吧,太子回来后,让他来见朕……等等,让他也别急,伤势好些再说。”

    骆廷扶着他躺好,表情越发复杂……就算太子弑兄,杀了老三,父皇仍不怪罪,依然关爱有加,想来在父皇心里,难受是难受,可十个淑妃也比不上一个皇后,十个骆苍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个太子吧。

    其他妃嫔皇子也一样。

    虽说骆廷早就过了渴望父爱的年纪,还是忍不住感慨,都说皇帝重长子,爹娘爱幺儿,到了文帝这里都是后者,心偏得没边了。

    文帝手里还捏着那封信,他睁着眼睛望着床顶,一会想到淑妃,一会想到骆苍,一会又想到皇后抱着孩子幽幽的望着他……他这一生,前二十年逍遥恣意,后半生难有快活,遇上皇后是他的劫数,然而到了此时,他仍不后悔遇上她。

    骆廷退出寝殿,走了一段路,却遇上了端着药碗的皇后,他抬手见礼,而后有些犹豫的道:“皇后娘娘……”

    皇后停住脚步,仿佛已知道他要说什么似得,淡淡道:“你若不想像你母妃一样,便尽快去一趟西夷吧,兴许还能救你一命,其他的,本宫也帮不了你了。”

    说罢,皇后径自离开,也不管骆廷听了之后有什么表情。

    骆廷望着她的背影,皱了皱眉……皇后是真清醒了?

    出了凤仪宫,骆廷正沉思,迎面撞上了匆匆而来的小太监,“二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在哪儿呢?”

    小太监喘着气,指了指东宫。

    骆廷一想骆昭翊的性子也就明白了,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身便往东宫走去。

    经历了一堆事,又在小医馆过了一夜,衣服上还有血迹,骆昭翊跟穆双涵先回了东宫梳洗一番,再听着德福回禀宫里的情况。

    叛军都已擒获,发生了这种事,免不了人心动荡,好在文帝醒了过来,骆廷也处理得当,局面暂时稳定了下来,百官也三缄其口,先回府去了。

    这跟骆昭翊先前得到的消息相差无几,他点了点头,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穆双涵,说:“阿涵,我先去一趟凤仪宫。”

    “殿下,”穆双涵转头拉住他的手臂,忙道:“我跟你一道去吧,陛下身体不适,我理应过去看看的。”

    虽说文帝向来疼爱太子,可这回太子杀了骆苍,这不是一般的事,穆双涵不确定文帝还会不会像以前一样纵容他,想想都坐立不安,便想跟着过去。

    骆昭翊摸摸她的头,故意调侃她:“你就这么不放心我?”

    “别贫嘴,”穆双涵严肃道:“跟你说认真的!”

    “不行!“骆昭翊摇摇头,难得坚持不如她的意,他自己有恃无恐,可保不准他父皇会不会迁怒穆双涵,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别去了。

    穆双涵蹙眉,拉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抬眼望他,低声道:“好吧,我承认,我确实是不放心你……”

    骆昭翊的心刹那间软了下来,又隐隐作痛,却并非疼得厉害,而是酸涩,他俯下身亲了亲她的眉心,吻又落在她的唇上,辗转片刻,笑了一下,拂开她的手,转身出了门。

    穆双涵的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动作,轻轻叹了声,垂下了眼眸。

    凤仪宫,皇后端着药碗走到床边,一语不发地开始喂药。

    文帝偏了偏头,用手轻轻推开药碗,“拿走吧,朕的身体自己清楚,这药,再喝也没什么用了。”

    皇后沉默片刻,终于开口了,“陛下,你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怨恨臣妾?”

    “不,不是,”文帝缓缓道:“朕恨不了你,朕永远不会怨恨你,从蓉,你明知故问……”

    皇后怔怔的看着他,表情漠然,眼中却泛起雾气,泪水一滴滴划下脸庞,她突然起身狠狠摔了药碗,只听“啪”地一声,碎裂声仿佛震在心上,之后是更冷寂的静默,她嘶声道:“这么多年来,我过得疯疯癫癫浑浑噩噩,难不成你也糊涂了吗?你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你是在折磨谁?”

    “朕……以为是你……”

    “你以为是我想要你的命?所以你百般遮掩,以为这样便是赎罪了吗?”皇后笑声凄厉,字字哽咽,“为什么你从来不说?为什么你始终不信,我若要害你,你还有今日吗?在你心里,究竟当我是什么?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她倚着柱子,忍了这么多年的眼泪如泉涌而下,哭得撕心裂肺,“从鹊背弃我,你也背叛我,我守着一个不知道身份的孩子日日痛苦,把自己都逼疯了!都说我冷漠,可有谁是天生没有心的?你只会愧疚,只会补偿,只会小心翼翼的给予一切,可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解释,我要知道为什么!你若对我真心,为什么和从鹊一切背叛我?若无真心,又为什么把我困在这深宫里这么多年?为什么?”

    “因为朕想留下你!”

    文帝听着她一声声的控诉,眼泪也溢出来了,他闭了闭眼睛,喃喃道:“从蓉,因为朕想留下你。”

    皇后痛彻心扉,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留下我?呵呵,我的陛下,你真是糊涂了,你莫非忘了,当初我为了能嫁给你,和我族人断绝了一切关系,我早就为你留下,为你放弃了一切!可你现在来告诉我,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下我?哈哈哈,这真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大的笑话!”

    文帝动了动嘴唇,他很想说什么,可又拼命在忍着,喉咙处又漫上腥甜的味道,他硬生生憋回去了,眼中的光亮又黯淡了些许。

    “我当初已经不求了,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怨不得任何人,你把我当成从鹊的影子我也不在乎了!我只想生下我的昭昭,带着他回西夷……可你呢?你趁我产后虚弱联合从鹊换走了我的孩子,你唯一没想到的是我当时还有意识……我处在半睡半醒之间,不愿相信,不敢相信,恍然间以为是做了一场梦,所以到头来连我自己也分不清那个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昭昭!你困住我,不准我迈出皇宫一步,我装疯骗你,结果却真的把自己逼疯了,哈哈,哈哈哈,真可笑,太可笑了!”

    皇后轻声呢喃自语,“我曾经以为,从鹊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姐姐,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君,可这一切都好像是一场大梦……也许一觉醒来,我还在躺在大草原上,睁眼便是澄净的蓝天,我从来没有进京来找从鹊,也没有遇见过你,这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她仿佛万念俱灰,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生念,比文帝还像个将死之人。

    文帝心中大恸,脱口而出:“从鹊跟我都没有对不起你,她是为了保护你,因为当时……你已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皇后抬起头,面上一片茫然,她没有办法理解文帝这句话的意思,她父母亲人族人都还好好的在西夷……什么叫,当时她已是从鹊唯一的亲人了?

    文帝自觉失言,皱紧了眉头。

    皇后步步相逼,冷声道:“难不成你还要守着这些事情到死吗?除非你叫我陪葬,否则我一样会知道!”

    文帝抚着额头,沉默半响,长叹一声,低低道:“当年,西夷强势,虽比不上大景人多势众,但信奉圣女和神殿,上下一心,对大景构成了极大的威胁,于是先帝故作贪恋美色,强娶西夷圣女,也就是你姐姐,为的便是从内部瓦解西夷。你当初刚至帝都,对朕说是偷跑出来找姐姐的……但事实上,是你父母亲想让你继承你姐姐的位置,去当圣女,而你不愿,这才跑出来的,是不是?”

    皇后木木地点头,的确是这样,因为西夷圣女,也就是听上去美好,但规矩甚多,必须终身不嫁,日日呆在神殿静心祈祷,进食只能饮水茹素……日子比苦行僧还要不如,当年她正值妙龄,性子又野,哪里愿意过这样的日子?

    文帝苦笑,“可你没有想过,西夷圣女地位崇高,如若无人继任,西夷必起内乱……你跑出来,正合了先帝的心,所以当初你姐姐百般阻止你嫁给朕,想让你回去,而先帝面上反对,实际却是暗中推波助澜,若非如此,我们再怎么坚持也没用的。事情正如先帝所料的那般进行,没了从鹊做圣女,你又跑了,你父母亲的地位不稳,正是西夷乱之始也。”

    皇后强自冷静,哽咽道:“后来呢?”

    “当时先帝膝下几个皇子,朕虽是嫡子,却并非最出色的,先帝找了朕,给了朕一个考验,成了,江山美人兼得,不成,便是失去一切,”文帝蓦地嗤笑了一声,颇为自嘲,“他让朕暗中带兵趁虚而入,引起西夷内乱……从蓉,你父母族人输了,他们都死在了那场内乱里。”

    就是在那时,傅尧为救他而死,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

    “不可能!不可能!”皇后发疯似的抱住头,尖声叫道:“如果真如你所说,为何我一点消息都没得到?不可能的,这么多年来,西夷年年上贡,我父母族人都还好好的!”

    “两方都封锁了消息,经过内乱,西夷也元气大伤,只能臣服大景,年年上贡,而你……你当时已跟他们断绝了关系,朕又刻意隐瞒……”文帝索性将一切都说了出来,黯然道:“可惜瞒不过从鹊,她是个太聪明的女人,伴在先帝身边,只凭蛛丝马迹就猜到了一切!”

    皇后面色惨白,心脏像被人剖开,血淋淋的疼,她捂着心口,忽然想到当年,从鹊还在的最后一段日子,她那时还觉得姐姐变了,从温柔美好变得沉默抑郁,她还以为是从鹊和文帝之间有私情所以心虚了,然而……最糊涂的原来是她自己。

    “朕跟她时常暗中见面,并非你以为的私会,而是朕跟她僵持不下,她深恨朕与先帝,想带你离开,离开灭族仇人,”说到‘灭族仇人’之时,文帝急促的喘了声,喃喃道:“而朕想留下你。当时先帝重病卧床,你们都有了身孕……”

    从鹊一心想带妹妹离开,却在他的话中沉默了,他只问她,忍心让从蓉去面对那些残忍的一切吗?他只告诉她,瞒着从蓉,留下从蓉才会让她唯一的亲人得到幸福。

    他永远忘不了从鹊那时的表情,莫大的痛苦,无尽的悲戚,想要凄声尖叫却不能够……大概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她那时的折磨。

    那段时日,他日日噩梦缠绕,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