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衍的神情是她熟悉的淡然,也许是大红喜服的映衬,眼尾多了一团氤氲的暖意。
“娘子,”他端详着她,轻轻问,“若不是我,该是何人?”
这下把她问住了。
招赘这事,她从前虽不着急,心中也是有所谋划的。她将前二十年认识的男子挨个扳手指数了一数,确实好像……这位严先生,是最合适的。
春花脸上微微有些发烫,想起自己不知在何处说过要招赘他的狂言,大约也不是空口无心。
如此说来,她这东家当得是有些包藏祸心。
春花轻咳一声:
“应该……没有错,就是严先生你了。”
她小心地将视线与他对了一对,但见他眸中如石落平潭,起了一丝涟漪。
“为何是我?”他再问。
“……呃,那自然是因为,合适。”
见惯了商场上貌若忠厚,内藏奸诈的虚伪之徒,更有那些狗走狐淫的猥琐鼠辈,她一直觉得,自己若要招赘,人品必须贵重,且须在生意上有些才具,至于出身家世,则不能太高,寻常即可。
故此,吴王世子这般的高门显户,自然是不在考虑之列的。
而这位严先生心思缜密,管账御下都是雷厉风行,干脆利落,她十分欣赏。他虽口中刻薄,但律己极严,性情板正,对她这样满口跑马、左右逢源的人来说,偶尔被当面冒犯,非但不令人郁闷,反而还颇有趣致。
还有相貌。他的相貌俊冷,总带着拒人千里之外的漠然和不能苟同,大约不会是哪方春闺的梦里人。但……对她这号厚脸皮来说,倒是颇为顺眼,乃至常常升起一股窥探撩拨的欲望。
这大约就是……合适吧。
“合适?哪里合适?”严衍又问。
春花被他问得错愕,于是又扳着手指数了一阵,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哪里都很合适。”
“你在那断妄司里当差,奔波劳碌,有什么好。若是辞了差事……和我一起,咱们白日里一起去巡铺子,晚上一起看账,好好挣银子,早晚有一天,把整个鸳鸯湖都盘下来,岂不快意?”
再生两个小娃娃,一个学他吹胡子瞪眼,当个教书先生专司训人……咳咳……教化世人,另一个学她应酬四方,通往来,惠万家,承袭家业,长命富贵。
这话她在心里憋了一憋,没好意思吐露,怕他觉得自己想得太长远。
严衍双眸如星,深深凝视着她,神情变幻往复,倏然悠悠叹了口气。
“春花……”
“嗯。”
“我想……我错了。”
春花呼吸一停,仿佛一桶热水兜头浇下,蓦然间大汗淋漓。
鸾歌凤舞飘珠翠,疑是阳台一梦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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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槐南枕香
春花陡然惊坐起, 睁大眼睛。
什么喜堂、洞房,香闺、红烛,通通消失了, 也没有什么光怪迷离的大小洞天, 只有阴暗潮冷的一方石洞,洞顶的石笋幽幽地滴下水珠, 一滴正中春花眉心,冰凉刺骨。
严衍在她身侧盘膝而坐,闭目念念有词。他一手紧握着她的手, 另一手在胸前捏了个诀, 指尖一缕微光与印堂相连,又从印堂中漫射出无数青色光丝,笼出一个三丈方圆的结界, 恰好将两人罩在当中。
漆黑的浪涛从外涌来,一浪一浪拍在结界之上, 却被青色光丝阻拦, 不得入内。窸窸窣窣的声响从四面八方回响起伏, 挥之不去。春花勉强适应了昏暗的视野, 定睛一看,骇得头皮一炸。
那根本不是什么浪涛,而是无数尖嘴黑毛的肥硕大鼠集结成群,嘶叫拥挤着向他们冲过来!
便要起身,却被严衍按住。
他面沉如水,剑眉紧蹙,交握的手心却十分有力。春花醒悟过来, 知他不便言语, 需得竭尽全力才能维持结界不破。
春花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家给人足, 如意欢喜的一生就在眼下,种种艰难坎坷,似乎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
灵台渐趋清明,记忆中种种不合理之处也如海水落潮后的砂石,浮出水面。
是了,她为了查清苏玠之死,和严衍一同跌入了澄心观的地宫,遇到了一个自称“北辰”的神官!她根本不记得是如何从地宫中离开,但从那之后,一切都按照她心中最期待的方向发展!
终于醒悟,那些静好岁月举案齐眉,不过是镜花水月,南柯一梦罢了。
她和严衍此刻仍在澄心观的地宫之中。
春花大怒:“什么‘北辰’神官?根本就是装神弄鬼!”
结界之外,那“北辰”神官从鼠群中现出身来,衣着未改,面目已全非,只见他瞪着一双芝麻眼,面削嘴尖,两撇灰白八字胡,神情阴冷。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衣女子,容貌娇丽,神色踟蹰。
女子道:“妖尊,拙贝罗对付凡间人妖绝无失手。可这两人都是……仙身慧根,无法彻底控制。”
那妖尊哼了一声:“你若没有魇龙之血,能制拙贝罗,本尊怎会留你到今日!”
白衣女子轻咬下唇:“属下……终究不是真正的魇龙,造梦之力终不能及纯粹的魇龙血。”
她如霜面庞飞快地抬起来看了妖尊一眼,又深深埋下。但春花已经看清她的长相。
“樊霜!”
她喊了一声。
蔺长思曾告诉过她,海龙精樊霜被澄心道尊以金磬法器收服,早已化为血水。春花与樊霜过往还算有两分交情,也曾怜惜她流落风尘,提出要替她赎个自由身,无奈她自己不肯,春花才托了苏玠与她假意周旋,以断了长孙石渠的念想。
却不想,因此害了苏玠。
樊霜并未回应。倒是那妖尊掀起眼皮,向她冷笑了一声。
春花怒道:“你们要杀要剐,直说便是,何必使这些障眼法玩弄人心,简直卑鄙无耻!”
妖尊诡异地笑起来:“本想织个幻境,让两位快活安详地驾鹤往生,两位却不配合,非要醒来。这可就莫怪本尊无情了。”
青色结界的光线渐渐暗淡,妖尊续道:“你身边的人法力虽高,但身负重伤,体力已是强弩之末。这结界支撑不过一刻,届时我的孩儿们一拥而上,莫说是仙根,便是骨头末也剩不下。”
春花背脊一寒,再去看严衍,但见他额间已有微汗,手心也烫得惊人,仿佛要借握力传达什么。
她恍然明白,这妖魔所言非虚。
春花背上密密地出了一层汗,不禁将平日与奸商谈判叫阵的本事尽数施展,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蓦地脑中灵光一闪,她抽出雪亮的匕首,抵住严衍咽喉。
“你们若上前,我便先杀了他,再自杀。此刀可不是凡器,削铁如泥,一刀下去,立时毙命。”
妖尊与樊霜俱是一怔。
春花惯会察言观色,立时知道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要害。
果然那妖尊强笑道:“本尊要的就是你们的性命,你以此威胁,岂不可笑?”
春花也笑:“你本可以一上来就置我们于死地,却非要编个幻境骗人。我猜,你一定不愿我们就此死了,想必还有别的章程要走。”
妖尊默了一默,又阴恻恻道:“你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动什么刀呢?恐怕连只鸡也没杀过吧?”
春花放声大笑,反手在自己臂上划了一刀,鲜血立刻从衣内渗了出来。
“这位妖尊狗尊还是王八尊的,你去汴陵城里打听打听,谁不知我长孙春花心狠手黑,说到做到?不信的话,尽管来试试!”输人不输阵的道理,她向来晓得。要论这些虚张声势的比拼,她可没输过。
“……”妖尊一时语塞。实在没料到,被这混不吝的女子几句话弄得缚手缚脚。
严衍紧握她的手微微一动,似是瞬间松弛了下来。
春花莫名读懂了其中赞许的意思。在这险象环生的洞府中,她竟然有点小开心。
樊霜附在妖尊耳边,压低声音:“妖尊,绝不能让他们就这样返回仙班。属下倒是有一计策。”
妖尊轻轻皱眉:“你说。”
“不如暂且放过他们性命,把他们交给属下。”樊霜水眸一勾,婉转地在妖尊脸上绕了一绕,又低下头去:
“属下听说,那位男仙君是天生天养的仙君,自童子之身修行,一点元阳未泄,若是樊霜能破了他童子之身,岂不就斩断了仙根么?”
妖尊一愣,这倒是个新奇的提法。
“至于那位女仙君,仙缘本就浅薄。若无男仙君相助,她根本破不出拙贝罗幻境。待整治了男的,还怕收拾不了她么?”
妖尊掀起眼皮看了樊霜一眼:“想不到你还有些用处。”
樊霜抱拳:“为妖尊尽忠,肝脑涂地。”
妖尊大悦,正要再说什么,一个黄衣小妖冒了出来。小妖一脸獐头鼠目,却还顶着两个不伦不类的童子发髻,正是此前引严衍与春花入洞天的小仙童之一。
“妖尊,腊祭的祭品到了,只是……有些不对。”
妖尊眉头一跳,冷道:“这些没用的凡夫俗子,连祭品都能出错!”他看了看眼前的群鼠,冷脸一挥衣袖。
群鼠瞬间沉寂下来,停止了对青色结界的冲撞,掉头向洞穴的一个出口蜂拥而去,只一会儿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此处交给你了。若有纰漏,休怪本尊无情。”他深深看了樊霜一眼,旋即领着小妖,向群鼠消失的方向去了。
春花并未听见妖尊与樊霜的低声耳语,但见群鼠撤去,妖尊也随之离去,洞中只剩他们两人与樊霜,心中不禁一松。
然而目光与樊霜一对,见对方款款走来,她心中又是一凌。
“站住!”春花急叱,握紧了手中匕首握紧。
樊霜幽幽地望着她,半晌娇媚一笑:“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
春花岂会信她。
“樊霜,你只要靠近一步,我们两人立即死在此处。”
樊霜叹了一声:“我方才已和妖尊说了,就留你们在洞中住上一段时日,不必赶紧杀绝,妖尊也已同意了。你又何必不识好歹?”
见春花不语,她又道:“你的这位严先生,法力耗损已消耗无几,身上又有伤。等他元气耗尽,就连我也无力回天了。他这样拼尽心力护着你,你忍心让他死在你手里吗?”
春花神情一滞,倏地想起幻境中的严衍在洞房之夜唤过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