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界最有名的学府,理应出现在斩妖除魔的第一线。不过竹业虚找了个练习符咒的由头,在前一阵将所有学生都带入巍山深处,闭关修习,不叫他们掺和外头的事。白苹那头虽说对此举极为不满,但也未多加阻挠,一者长策学府多少有些地位,二者练习符咒这种事,最长也就花个三五月,到了该出山的日子,看那老家伙还能再找出什么新的借口。
月映野又道:学府与杏花城,我们都会顾着,你不必担心。
谢刃点头:我爹娘的书信中也说了,他们被照看得很好,多谢。
但被照看得再好,不能见面也是思念,于是谢刃这晚又去后山多待了一个时辰,直到该睡觉时才回房。三只巨鹰蹲在旷原,月映野则是站在院中,目送小师弟的卧房门被打开又被关上,心塞得无法言语。
风缱雪也挺心塞,因为他又不困了,翻来覆去烙了一会儿饼,险些继续爬起来修厨房。
谢刃赶忙将人拉住:别闹了,快躺好。
闹什么,我一点都不想睡。风缱雪盘腿坐在床上,你过来亲亲我。
按照以往的规律,亲一亲就会晕,但偏偏这回例外,亲是亲了,但没晕,风缱雪精神奕奕地叼住他的嘴唇:你稍微认真一点。
谢刃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我这还不够认真?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风缱雪说:算了,我看我们还是想想别的办法,而且靠这法子睡着,万一我又梦到不该梦的呢。
谢刃抓重点的本领天下第一:又?
风缱雪:
谢刃抽过乱堆的枕头,翻身压住他:先前梦到过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风缱雪道:你先下去。谢刃:我不下去,我翅膀硬了。
风缱雪默不吭声地往后一缩。
谢刃目光左右飘:别的也和翅膀一样。
风缱雪躲无可躲,瞪来一眼:方才那种正义凛然地亲,你怎么都能亲出感觉?
谢刃嘴一撇,依旧长手长脚压着他:又不怪我。
怪谁呢,怪心上人,软玉温香,抱在怀里时,像抱着一捧被阳光晒过的云和羽毛。
他低头一点一点咬他。
风缱雪被撩得到处乱跑:我晕了,我要睡了,真的,谢刃,我不骗你,你别再够了!师兄还在!
月映野:咳!
谢刃:
于是这个晚上,谢小公子就被夙夜上仙叫出去喝酒了,一喝一整晚。
天亮时,掠梦鹰再度悄无声息覆上屋顶,抖落一身潮湿露水。
第98章
月映野对这个梦原是没抱什么希望的,因为根据小师弟在睡前折腾出的动静来看,他觉得十有八九会是给自己留下阴影的不可言说。
谢刃也这么想,于是在梦珠形成的第一时间便飞身上前,打定了主意要将其藏严实。月映野站在一旁,本欲出手替他挡鹰,但那三只巨禽却并没有要掠食的意思,反倒齐齐调转方向,飞去了岛屿另一头。
月映野高声提醒:先别碰!
谢刃紧急将手撤回,换成一股灵焰将其圈住。这一次的梦珠不再是缱绻浅红,而是几乎隐入暗夜的最深色,如同幽深湖水被风暴撕裂,当中裹满看不清的暴雪雷鸣,电光噼里啪啦炸出蓝影,也难怪掠梦鹰会落荒而逃。
黑色梦珠被灵焰缠缚半空,似在光轮中镶嵌了一只眼。
风缱雪也自噩梦中惊醒,他随手抓过床边搭着的外袍,出门时太匆忙,险些跌了一跤。谢刃将他稳稳接住,伸出手在后背顺了两下气,轻声安抚:梦珠还没有被打开,你梦到什么了?
仍是记不清。风缱雪抬头看着半空,但与先前一样,我知道定然与往事有关。
谢刃替他裹紧披风:那我打开了?
风缱雪点点头,谢刃又看向月映野,见他也无异议,便轻轻一握拳,让烈焰收紧,将梦珠灼出蛛网裂纹。
啪!
细小的碎裂声后,是铺天压来的滚滚黑云。原本还闪烁在明月岛上空的点点繁星,顷刻间便换了模样,万事万物一道陷入混沌,梦境如滔滔江水席卷,即便三人心中都清楚一切皆是幻境,却仍被漫天狂雪逼得后退两步。若说当初在鲛绡图内的大火与巨浪已是令人胆寒,那此时的场景便还要更加凶险万倍。谢刃单手圈紧风缱雪,竟不知原来他常常会被困于这九死一生的荒芜之地,难怪每每夜半惊醒时,都是浑身冷汗。
整座山都燃着火,而在烈火当中,缓缓走来了一人,身披夺目金甲,正是曜雀帝君。
月映野猜测:这似乎是烛照与幽萤初生时的场景。
烛照灼热似金阳,幽萤冰寒如银月,正在结界中有隐隐破出之势!曜雀帝君似是对此极为满意,脸上也罕见地露出了一丝松动,又站了一会儿,方才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离去后不久,幽萤就挣破结界,一缕淡蓝色的灵魄飘出火海,如初生婴儿般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便是后世传闻的生而有邪灵了,但又哪里能看出半分邪呢?反倒可爱活泼得很,在外头飘了一会儿,许是嫌无聊了,便又折返火海,催促道:你还不出来吗?
幽萤这句话问得稚嫩,现场三人却听得吃惊,世人皆道烛照灵魄是由万千妖血淬出,那按理来说,此时的长剑应该仅仅是一把寻常兵器而已,如何能够回答?
然而随着幽萤声落,另一团淡红色的灵魄竟也从火中升腾起来,带着懒洋洋的语调说:又干嘛?
月映野奇道:原来烛照与幽萤一样,都是生而有灵的,那剑魄经妖血相淬的传闻又是因何而起?
三人继续看着梦境中的过往。烛照比起幽萤来,像是不大爱动,话也少,一直只是听着身边的同伴叽叽喳喳,再适时地敷衍嗯一两句,到后来,幽萤不满地提出:过两天就要去斩妖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有何好激动的。烛照道,你去斩蛇妖,我要先去杀那些红衣人,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来偷我们。
谢刃眉头微微皱起,红衣人,应当就是幽萤在银龙战场上所杀的那数百修士,原来最先提出此举的人竟然是烛照吗?他的心不由揪起,环住对方肩头的手也不自觉地使力,风缱雪觉察出谢刃的情绪,安慰道:既提到了偷,那想必红衣人并非善类。
果然,烛照继续说:也不知道那群红衣人今晚还会不会再来,若再弄些绳啊网啊来烦人,我可就不客气了。
幽萤想了一会儿,劝道:但我觉得帝君对他们颇为器重,你还是得先问一声才好。
不必问。烛照大大咧咧,你我皆是由帝君的心血点化,难道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吗?那些红衣人夜夜拿个钩子来钩咱们,还说什么要卖到南蛮妖都,发一笔横财,南蛮妖都,光听这名字就不像好地方,你难道还觉得他们是好人?
他们不是好人,但你也不能自作主张地杀。幽萤强调,听到了没有啊,先别杀,银龙战场上那么多蛇妖,难道还不够你斩的?
听到了听到了。烛照被吵得又想溜回去睡,一边溜一边还要说,那他们要是又来了,我可就不忍了啊。
不行!幽萤跟在他身后,两团灵魄一起回归原身,在火中依旧叽叽喳喳说着话,极亲昵。
不过所谓的红衣人那晚似乎并没有出现,梦境流转间,又是一个䥺的白天。烛照仍在呼呼大睡,幽萤则是独自飘到了山巅,这里难得有一块被云包裹的清静之地,没有烟熏火燎的烈焰,地上生着柔柔嫩嫩的银草飞花,还有几个胖乎乎的小孩,戴着项圈,带着妖气,他们天真无邪,不识剑魄,只笑着伸手去够天空中浅蓝色的光。幽萤也很有耐心地陪他们玩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几名大妖赶到,匆匆将孩子们抱走,方才飘到高处,问道:你干嘛偷偷躲在那里呀?
我看你啊。烛照从草丛里出来,嘀咕,他们是妖,你怎么不斩?
你不也没有斩。幽萤道,他们身上又没有煞气。
帝君可不这么想。
是啦。
根据那一滴心头血残留的记忆,曜雀帝君是逢妖必斩的,但这样好像也不太对。两团灵魄在一起挤了一会儿,幽萤忍不住又提醒了一遍:反正你别杀那些红衣人,我们找个机会,先把整件事告诉帝君,让他做决定。
烛照说:好。
在后来的几天里,幽萤就经常去山巅找那群小妖怪玩了,而烛照也会在太阳下山时,准时打着呵欠来叫他归位。直到有一日,幽萤在山上左等又等,也没等到玩伴,却瞥见了远处一束金光,于是慌忙往山下冲,结果被曜雀帝君撞了个正着!
幽萤静静悬浮在空中,有一种贪玩被抓包的紧张,半天没憋出一个字。
曜雀帝君却因此大喜,抬手将幽萤长弓召了过来,看着他与灵魄合二为一,融出漂亮剔透的微光,道:你竟生而有灵,好,好极了!这便随我去斩妖!幽萤:啊?
而此时的烛照还在烈火中呼呼大睡。曜雀帝君翻身跨上一匹巨兽,手持长弓直奔银龙战场而去!
风飒飒地吹着,谢刃看着那把光芒耀眼的银弓,几乎能想象到他当时该是何等的斗志昂扬。然而这场战役的结局,所有人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所以再多的雄心与期待也只会显得荒凉。绵延千里的古战场上,无数蛇妖正张开巨口,吞噬着一名又一名的修士。场景有虚有实,其中最为清晰的便是红衣修士,显然当时的幽萤也将注意力格外集中在了这群人身上。而与红衣修士同样清晰的,还有正被他们逼至锋刃边缘的一群幼年小妖,一个个哇哇大哭着,金项圈不知落往何处,不远处则横七竖八,躺满了同族长辈的尸体。
风缱雪眼神微晃,心跳终于与千年前的自己合了一拍。
幽萤长弓射出三支飞箭,如流星穿透了那些修士的手臂。
曜雀帝君面色大变!
风缱雪道:我当时想着,先将那群无辜的小妖救下,再同帝君说明原委。
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幽萤箭矢如雨,想将所有红衣修士都废去一臂,但曜雀帝君又哪里能容他如此肆意伤人,很快就以金光相缚,凛凛怒斥:放肆!
帝君。幽萤被金光禁锢,挣扎道,那些修士与南蛮妖都有勾结!
他说这话时,受伤的红衣修士也正好赶来,原本是打算告状的,没曾想会听到这么惊雷一句,又哪里会承认,当场就大声辩解起来,指控这不知从哪里来的邪物,不仅滥杀无辜,竟还会含血喷人!
曜雀帝君面色阴沉。
帝君,这把邪弓说我们与妖勾结,可他自己方才却放过了妖,如此言行不一,焉能信得?
曜雀帝君将目光转向幽萤:现在,去斩了那群妖。
帝君。幽萤犹豫,那群山妖身上并无煞气,他们没有害过谁。
妖就是妖,岂容你在此花言巧语,区分善恶!曜雀帝君骤然收紧金光,速度快到连谢刃都没看清,耳中只听到一声清晰碎响,再看时,幽萤长弓便已被折为两截,高高抛向蛇群。
风缱雪觉得自己脊椎也随之一痛。
月映野简直看得火冒三丈,在听到红衣修士并非良善时,他虽然已经猜到了幽萤或许会因此蒙冤,却万没料到竟是被毁得如此草率,没有审问,没有调查,甚至都没允他多说几句话!也是了,在寒山金殿时,不也是同样地蛮横不讲理?只可怜小师弟,如玉如冰的一个人,竟要折在这不分善恶的尊者手中两回。
长弓被蛇妖吞噬,幽萤的灵魄亦因此受到重创,在金光中越发不得动弹,他还想辩解,却已被一道金色的飓风卷着,一道折回了赤山深处!
谢刃暗想,此时的烛照应当已经醒了吧,那它为何没有救下幽萤,又为何要装作无灵死物,一直到百余载后呢?
第99章
幽萤灵魄在金光的束缚之下,很快就变得通体黯淡,看起来下一刻便要奄奄熄灭。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挣扎,沿途只安静地蛰伏着,一动不动。
赤山中的烛照也醒了。他透过结界,看了看天边红彤彤的夕阳,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去山巅将同伴接回来,一道金光却骤然从天而降。烛照微微一怔,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便已被一道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撞上!
砰!
谢刃脑髓一阵钝痛,融于灵脉的烛照剑魄忽然被唤醒,至少能让他共情那一瞬间的兵荒马乱。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烛照当时并不懂自己为何会被幽萤突然攻击,只惊慌觉得灵识正被对方的层层冰霜封存,寒意带来刺骨剧痛,也带来麻痹后的僵硬,他的记忆很快便彻底陷入纯白,灵魄也悄无声息地隐归剑身,再难挣脱成为了一把世人眼中无灵的死物。
月映野看向风缱雪:为何要如此?
风缱雪道:我那时自认能懂几分世故人情,尚且难逃厄运,更何况是天性叛逆的烛照,他若知道此事,定会替我鸣不平,那便一样难逃身首异处的下场,与其双双被毁,倒不如想办法留下一个。而且当时妖邪横行,三界大乱,烛照幽萤皆是顺天命而生,本就担负着守山河、镇邪祟之重任,哪怕往后只能孤身为战,也强过刚一出生就草草殒命。
幽萤用尽所有力量将烛照的灵识封存,只盼他在将来苏醒时,已经被妖血淬炼得足够势不可挡,至少可以有能力自保。曜雀帝君并未看穿幽萤的目的,以为他是想操纵烛照,于是将那一团淡蓝灵魄重新收回金光阵中,另一手召来烛照检查。此时的长剑灵识已被封存,自不会作出任何反应,曜雀帝君便未再细究,转而带着幽萤灵魄一路前往寒山,把它投入了枭凤口中。
凶禽被腹中寒意激得羽毛染霜,痛苦地挣扎着,将方圆数百里的花木灵兽皆焚为灰烬,却依旧挣不开锁链的缠缚。月映野看着眼前几乎铺满苍穹的烈火,有些不忍再问,风缱雪主动道:我不记得被这场妖火焚烧了多久,几天,几年,或者几百年,但最后好歹是逃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