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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剑 第163节
    阮慈自然客随主便,见朱羽子将手轻轻一挥,大殿内白雾浓浓淡淡,再散去时,便有一尊玉像,立于大殿深处,重重帷幔之后,朱羽子从三生池中徐徐步出,领着僧秀向前行去,来到玉像之前,那处排列了数行蒲团,朱羽子领了首座,僧秀在第二排寻了一个,似乎也并非随意,阮慈见了,心中一动,暗道,“看来太一君主过去将来所收弟子,在此处都有位次,不过如今只有朱羽子和僧秀归位而已。”
    祭拜道祖师尊,太一宫自有一套仪轨,二人行礼如仪,神情慎重,先拜又舞,动作中带有古朴洪荒韵味。一举一动,似乎都招引了虚空中某一点莫名之物,往玉像之上汇聚,阮慈若有所悟,原来并非太一君主要拿捏派头,而是非如此无法引渡其灵机在洞阳道域之中现身。想来水祖也是如此,非经昔年鲛人的祭祖大典,亦是无法在琅嬛周天凝聚化身。
    舞而蹈之,歌而颂之,朱羽子现出仙鹤真身,在空中翩翩起舞,而僧秀口中歌声则含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令道宫中的时光之力都在轻轻颤抖,那玉像面色越来越生动,当祷文吟诵完毕,几如真人一般,朱羽子变回人身,叩首道,“请师尊现身!”
    随她话声,三生池水化为薄雾,洒向玉像,那玉像仿若得了血脉,终于化作生人,从神坛上步下,颔首道,“你等辛苦了。”
    二人乍见恩师,都是又惊又喜,满面孺慕亲近,虽然初次相见,但拳拳孝心却是发自天然。阮慈在旁见了,心道,“看来宝芝行众人,应当也没见过道祖真身。凡是修持这条大道的修士,见到道祖,天然便会滋生出亲近之意。倘若洞阳有化身在周天内,宝芝行是绝不可能保持中立的。”
    正想到此处,只见太一君主看来一眼,似笑非笑,便仿若每回穿渡时空,念诵《阴君意还丹歌注》时,所见神色一般。掂量中带了些打趣,仿若是见到亲近后辈一般,阮慈不由也回以微笑,心中却不因此便放下戒备,太一君主似乎是看穿她的想法,点头笑道,“不错,洞阳是强取,我是柔夺,总是瞄准了你将要凝结的道祖果位,我们这些道祖,没几个好东西。”
    凡是道祖,说话反而极为简洁明了,绝不故弄玄虚,太一君主只是一言便道破如今局势,阮慈成长中不知受了多少道祖的帮助,如涅盘道祖、青君、时祖都有出手,但其目的却未必单纯。洞阳道祖想要灭杀她,只是因为她没有洞阳道韵,无法成为其合第三道的替身,洞阳道祖很难褫夺太初道果。但涅盘、青君,却都和她有深厚因果联系,在恰当的时机,其可以更改过去,令阮慈成为她们的转世之身,从而顺理成章地褫夺太初道果,到了那时,很难说阮慈会完全失去自我,但却会被原身融合,所有自我都成为青君或涅盘的一段经历。便仿佛是化身历练一般,化身自然是真的,但却绝非主体。
    这等计划,也瞒不过人,一开始几位道祖就都在为此伏笔,太一君主更是在阮慈成就元婴以前,潜入三生池底时,便已经明确告知来龙去脉,行事也算是光明磊落。其定然和青君有一段前缘,或许相助青君,便是太一君主成道超脱必做之事,因此阮慈想要时光之力相助,便必须要承认自己为青君转世的身份。僧秀发问,不过是继续施压而已,阮慈问道,“我在成婴时已然杀灭了所有青君阮慈,时祖如何还和我商谈此事呢?”
    太一君主看她一眼,似是觉得她这问题有些愚蠢,淡笑道,“过去并非不可更改。”
    时间川流虽然被封锁,但那也只是外人道韵难近,时祖想要更改过去,自然比其余道祖容易。阮慈笑道,“原来道祖封锁时间川流,出自私心?”
    太一君主唇边笑意逐渐扩大,他虽在逼迫阮慈放弃独立自我,但却似乎也很欣赏她,望着她的表情便如同阮慈望着英英一般,慈爱道,“你原来在此等着我,尚未证道,已略知道祖之间是如何攻伐。不过终究过于幼稚,见识还是短了些。”
    阮慈只恨无人引路,不论太一君主所说是真是假,是否存在误导,只要信息足够丰富,对她都是启发。闻言忙打蛇随棍上,露出可爱娇憨之色,撒娇道,“我不过是未来道祖,又没有什么道祖姐姐,也不曾随在永恒道主身边。修道迄今不过千年,在道祖这般存在之中,自然是弱小无知,倘若时祖不教我,我哪敢择选将来呢?”
    太一君主对她的小小诡计似是了然于胸,但依旧纵宠,欣然笑道,“你也算是见识过旧日宇宙的道争了,难道还不够么?”
    阮慈道,“我所见的,似乎是道争的最后阶段,且那毕竟是旧日宇宙的事了,本方宇宙的道争似乎更加柔和,这是因为宇宙失衡之故么?”
    时祖微微点头,叹道,“你所言的确有些见地,涅盘记忆中最后那段惨烈的道争,在本方宇宙中少有上演,除却宇宙失衡的关系,还有一点,便是本方宇宙如今无有生之道祖,无法治愈宇宙伤痕。”
    他果然对阮慈十分宠爱,并无丝毫拿捏,便抛出秘闻,问道,“你可知阴阳五行道祖合道时,为何一定要带走涅盘道祖?”
    阮慈微微一惊,心道,“时祖果然大胆,竟连永恒道主的舌根都敢嚼!”
    面上却自然是作洗耳恭听状,太一君主微微一笑,也不和她计较,解开谜底,“那便是因为只要有涅盘道祖存在,旧日宇宙便永远不会毁灭,也正是由于涅盘大道的这一特性,旧日宇宙的道争惨烈无比,几乎无有片刻停顿,那绝非是你想象中的乐土,恰恰相反,旧日宇宙的凡人与修士,要比本方宇宙更凄惨得多。”
    说着,便缓缓将自己的身世,一一道来……
    第387章 轮回诅咒
    倘若宇宙大道失衡,万千生灵难以为继,那么宇宙将会如何?
    倘若是在本方宇宙,便只有毁灭一途,因本方宇宙和生发兴旺有关的所有大道,道祖均已陨落,如若生之道祖在位,每当宇宙失衡,便可为其注入生机,自然会绝处逢生——但有时生发兴旺类道祖的陨落,也是宇宙失衡的表现。此二势互相依存,有时此因彼果,有时彼因此果。但在旧日宇宙,涅盘道祖成道以后,便永无这般烦恼,因其大道为涅盘,无有一人可以真正杀死涅盘道祖,便是修行毁灭类大道的道祖,其成道也要在宇宙毁灭后的刹那,而旧日宇宙因有涅盘道祖存在,永远不会真正毁灭,也就无有毁灭类道祖可以存世。
    也是因此,旧日宇宙的道争,要比本方宇宙更残酷无数倍,道祖们永远不必担心宇宙失衡,或是道争过甚,将宇宙本源耗尽,乃至破灭。当宇宙被消耗到某一界限,便会进入涅盘轮回,重新焕发生机,涅盘道祖也会因此变得更加强大,而其余道祖在短暂的虚无过后,一样也会重获新生。如此生生不息,听来固然是令人心向往之,但阮慈如今已非当年的无知少女,她很快明白不必顾忌后果,对于道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天地便如同是道祖的玩具,在不断的破碎,而万千生灵不断从生到死,除却那些生活在永恒道城的幸运儿之外,其余大千世界的芸芸众生,往往降世不足数十年便因周天破灭而亡,投入轮回之中,又前往新生周天中去。倘若生生世世,都转成凡人,那倒也是无妨,凡人的一生不过数十年,何其短暂,周天的一个波折,对凡人来说都是难以想象的长度,哪怕是破灭在即,距离完全崩碎也会有数百年时间,对他们来说便是平顺安宁的一生。”
    此时已是新生宇宙,旧日宇宙的回忆难以投入实数之中,幻化画面,太一君主只有口述,他回忆前尘时语气淡然,但却让僧秀听得悚然动容,“但对修士来说,其寿命原本久长,且入道以后,会逐渐觉醒累世记忆,一旦明了来去,便是永远摆脱不了的地狱轮回。合道几乎无望,却也不得解脱,陨落之后,真灵身不由己,还会投入轮回之中,下次觉醒记忆时,便又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回忆。其生其死,受那所有颠沛流离、挣扎求存的苦痛,只是为了两个字——道争。”
    “我便是在旧日宇宙轮回了数十万次的真灵投生,生于将要破碎的周天之中,在周天完全破灭以前,侥幸修到筑基,又跌落进空间裂缝之中,巧而又巧地来到永恒道城之中,但好在我已有根基,而且从未在永恒道城内轮回,并未沦为涅盘道兵。又正逢阴阳五行道祖拜访涅盘道祖,得他赐予机缘。从此修行大道,在阴阳五行道祖携我离开以前,我已修到洞天,尽数想起前尘,这数十万次轮回之中,除却轮回入畜牲道的那么寥寥数千次,其余每一次我几乎都能开启灵脉,晋入修行之境,但也毫无例外,都因道争殃及,不论修为高低,最终全死在了争斗之中。”
    倘若一个人不断开启新的道途,最终却都是类似的结果,这其实是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数十万次重新开始,最终都是不由自主的结局,只是想想也让人不寒而栗。本方宇宙的修士只有一世,倘若能有重来的机会,自然以为是极为宝贵,但对旧日宇宙的生灵来说,却是极为疲倦的重复,明了自己的命运,却无有改易的可能,甚至连结束这种折磨的机会都没有,想来自然是另一种极端的可怕。阮慈想了一会,也是不寒而栗,她倒是宁愿如今这般,只活一次,纵有遗憾,但也因此更显得每一时刻都是如此珍贵。
    朱羽子和僧秀似乎也做此想,僧秀深受琅嬛周天思潮浸染,忍不住说道,“难道竟没有修士想要反抗这般的命运么?”
    太一君主淡然道,“真灵,不过是道祖之争的棋子而已。而且旧日宇宙并无虚数中诸多大道的道祖,道祖并不能操纵思潮,除了永恒道城之中,那些永远在道城内轮回,沉醉于道韵之中,已然无有自身好恶的道兵之外,其余道域之中的修士,一旦明了此事之后,自然便会陷入绝望之中,心生反抗之念者绝不止一个,但道祖之下,皆为众生,想要反抗一个道祖已是这般不易,你还有我等暗中相助,旧日宇宙的生灵,要面对的却是几乎所有道祖形成的大势。”
    阮慈忍不住问道,“不论如何,势必也有人想要改易这般的局面——这等相争惨烈的局面,表面上看来是涅盘道祖合道,但实则却是宇宙瑕疵吧?涅盘大道过于强大,又有涅盘道祖先天合道……阴阳五行道祖将涅盘道祖带离旧日宇宙,便是为了磨平旧日宇宙的宇宙瑕疵么?”
    太一君主颔首道,“阴阳五行道祖,便是旧日宇宙的缔造者选中栽培的棋子之一,凡是永恒道主,无不想方设法地完善自身宇宙。弥补宇宙瑕疵,翻越宇宙藩篱,他们会用许多办法来筛选宇宙中的道种……”
    他顿了一顿,轻声说,“譬如,将生之大道粉碎之后,投入宇宙之中,点化众生,让这些所有机缘者经过万世气运沉浮,最终选出为他弥补宇宙瑕疵的那一人。此人有永恒道主眷顾,成就的大道果位定然非同凡响,甚至资质更出众者,还可和阴阳五行道祖一般,乘势缔造属于自己的宇宙,自身也成为永恒道主。”
    又道,“不过阴阳五行道祖也是多次轮回,积攒甚深,方才有那样的机会,在本方宇宙,弥补宇宙瑕疵之后,能够得正大道果位,已是很不错的结果了。”
    他的话几乎已经不能说是暗示,便连僧秀都明白太一君主的意思,阮慈更是半晌方才说道,“原来青君陨落,是遵奉上意,自行了断?”
    至于那弥补宇宙瑕疵,得永恒道主眷顾,成就的大道果位不同凡响的人,说的又是谁,那便更不用说了。
    太一君主摇头道,“自我了断违背生之大道道义,但青君的确一手策划了自身的陨落,便如同涅盘道祖扶助阴阳五行道祖一般,过往的记忆过于庞杂,又或是她已经离开了旧日宇宙的缘故,她已不记得了,阴阳五行道祖斩她成就永恒道主果位,将她带离旧日宇宙,本就是她自身的意愿。又或者说,本就是旧日宇宙意志的体现。她离去之后,旧日宇宙方才有陨落的可能,如今旧日宇宙是否依旧存在,还是两说,倘若道祖还如同此前一般,争斗得无休无止,或许早已陨落,只有那些修行毁灭大道的洞天,或有一二把握机会,成就道祖果位了吧。”
    阮慈不由好奇道,“永恒道主可以重启宇宙,再度开天,既然宇宙意志属意涅盘道祖离开,为何永恒道主不亲自动手重启宇宙呢?”
    太一君主微笑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呢?或许我等离去之后,待宇宙自然毁灭,诞生出最善杀伐的毁灭大道道祖之后,永恒道主便重启宇宙,再开轮回,而他已多了一名臂助,在那属于永恒道主的博弈之中,或许占了一丝上风呢?”
    万千人的悲欢离合,无助挣扎,亘古以来无穷的折磨,也可能不过是永恒道主的一招落子而已!
    这旧日宇宙秘闻,听得朱羽子和僧秀如痴如醉,阮慈却是深感道争严酷,心中如冰雪般冷静透彻,她轻声道,“便是永恒道主,恐怕也有因果要偿还,涅盘道祖昔日扶助阴阳五行道祖,恐怕也是因为自己不离开旧日宇宙,便永远无法再合第二道。这太初果位,难道不是阴阳五行道祖为她所留的第二条大道么?我……我并未杀灭涅盘阮慈啊,时祖你……难道连阴阳五行道祖的布局都敢搅和么?”
    其实当日她进阶元婴,灭杀那无穷可能时,心中也有过疑惑,因她杀灭的所有可能中,并无身为涅盘应身,修行涅盘大道的自己,但按她和涅盘道祖的因缘,这又是必然存在的可能。当时还以为和涅盘道祖并未彻底融入本方宇宙有关,如今看来,这般可能没有出现,或许乃是因为这条路才是本方宇宙之主期望的未来,阮慈根本无法杀灭的,也就未曾出现。而太一君主不可能连这一点都没有参透,他竟敢和本方宇宙之主作对?
    太一君主坦然道,“阴阳五行道祖只需要偿还因果而已,只要青君复生,自可为涅盘道祖再造法体,助她合道。又可圆我的因果,如此一举多得,还能弥补宇宙瑕疵,阴阳五行道祖又为何会反对呢?”
    他所设计的这条路,堂堂皇皇,较洞阳道祖剑走偏锋,不知又要讨巧了多少。阮慈一时无法回答,心头百念纷沓,半晌才叹道,“我自以为洞阳乃是压迫我的人,如今我才知道,原来物极必反,或许洞阳才是那真正最有反骨的道祖,他心中有真正的‘大不敬’,连阴阳五行道祖,都未曾放在眼中。”
    话音刚落,太一君主面色骤变,阮慈只觉足底地气之中,骤然蒸腾起一股极其熟悉的道韵,心中也是微微一震,暗道,“洞阳道祖!他果然正在潜伏,我这里对他稍一认可,他察觉到一丝破绽,便顿时无孔不入,侵入了进来!”
    第388章 阮慈之志
    此处究竟是琅嬛周天,乃是洞阳道祖道域所在,洞阳道韵一起,便是大势煌煌,便连时之道韵也无法与之抗衡,太一君主的面容飞快地模糊起来,很快又变回了殿中玉像,阮慈周身景色正在飞快地后退,重新笼入云雾之中,随后那小院荒景悄然呈现,转瞬间便回退到了时之瘴疠的模样,三生池水潺潺倒流,最后仅剩一丝道韵,没入四周荡漾的时间之力中去,再也难寻痕迹。此处又成了太微门和无垢宗大战以前的寻常山林幽景,阮慈如今方知道祖手段,便是洞阳道祖,除非抽走琅嬛周天内的时间法则,让其永远凝固在时光之中,不能往前流动,否则也无法完全摒除时间之力的影响,想要抓住太一君主的首尾,何其难哉?
    这时间道韵的运用,实在妙至毫巅,阮慈心中也是大有感悟,对太初道韵的运使仿佛都多了一丝心得,她引来太初道韵护持自身,并不逃遁,只是静静望着眼前那模糊黑影,从天地中四面八方招引气势,逐渐成形,现出一名面容平凡,气质阴郁的青年男子。这也是她第一次与洞阳道祖当面,洞阳道祖每每亮相,长相似乎都和之前不同,但这却非阮慈所能知晓的了。
    二人关系错综复杂,洞阳道祖不是不想除去阮慈,但此时已成投鼠忌器之势,他若逼迫过甚,阮慈转身投入时祖怀抱,重为青君化身,其计划当即便要破灭。是以他前番千方百计,想要篡夺阮慈过去未来,被时祖破去之后,此时反而要笼络阮慈给些好处,便是无法侵占她的道果,也要让她自行其是,万万不能放弃自身,如此超脱之计,方才还有一线生机。
    此中局势变化,微妙难言,但两人却又都是心知肚明,阮慈方才敢让化身留下,此时二人默然相对许久,似乎许多话语已不必言传,反而是阮慈先开口问道,“柳寄子是你在我姐姐身旁的伏笔么?你扶持容姐,为的是有朝一日,替身转真,借她和我的因果,侵占我的果位?”
    洞阳道祖面上毫无表情,仿佛佩戴了一张牢不可破的面具,便连声音都是从虚空中传来,道,“随机应变,她并非我一人的伏笔。”
    阮慈面色微变,追问道,“情祖?”
    洞阳道祖便不再回答,阮慈思忖片刻,也知容、谦二人当时被留下性命,又得机缘,其实便注定今日成为各大道祖伏笔的命运。否则柳寄子凭什么几番给予阮容这样的机缘,她再问道,“柳寄子呢,他真名为何,是你的弟子,还是……你在琅嬛周天的意志化身?”
    洞阳道祖依旧没有正面回答,僵硬地摇了摇头,吐出几个字,“落实因果。”
    阮慈猜测道,“你说了他是谁,便将落实因果,恐于未来不利?”
    洞阳微微点头,阮慈也不再追问,转而问道,“你有什么能给我的?你想要我做什么?想要我把太初道果赠予你么?”
    洞阳道祖望着阮慈,手中放出清光,周围景致忽变,只见荒山细雨之中,三名少年少女聚在一块,正在谈天说地,面上都是稚气犹存,衣物脏污褴褛,其中那少年胸口还带了血污,朗声道,“将来若我们有了本事,第一个要杀陈余子,那之后,又何止柳寄子一个?这所谓三宗哪一个都不能放过。”
    正是千年前宋国惊变,谢燕还破天而去,阮谦、阮容兄妹二人,被柳寄子带还给阮慈之后,正在争执将来该如何报仇,阮容的仇恨凝聚于柳寄子一人,而阮谦却连三宗都已恨上,阮慈在旁一语不发的画面。此情此景,纤毫必现,阮慈见了也不由暗中皱眉,道,“柳寄子这人真阴险,说是走了,其实在旁偷看。”
    其实这多少是有些迁怒了,洞阳道域之中,道祖几乎是无所不知,柳寄子在或不在都影响不了什么。洞阳道祖也不反驳,忽而伸手轻轻一点那眉目如画的小小少女,回忆中那阮慈,身畔突然响起声音,道,“三宗又算什么?谢姐姐也只是受时势所迫,真正的罪魁祸首,永远隐于幕后,仅止于柳寄子未免短视,止于三宗也是欺软怕硬,我若也厉害起来,定要追因溯果,追到这宇宙中最上一层,方才算是找到了真正的凶手,真正的罪人。”
    阮慈站在当地,目注三人,似笑似叹,终于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声道,“原来未曾瞒得过道祖。”
    这正是阮慈昔日深藏心中,未有说出口的心声见解,此后她修为日进,这想法虽然没有一日动摇,但却绝少思忖,便连思绪都被管束得极为严格。因她深知洞阳道韵遍布周天,而且道祖之威可以感应一切,自身修为越高,越是知道道祖的神通广大,正因未改其志,才要更加谨慎。但心中想法从未有一刻更改,阮氏、宋国、琅嬛周天,这所有一切,都是因道争余韵而起,将来待她合道之后,这番因果终要了却。不过她还弱小时,对洞阳道祖敌意过甚,容易招致警觉,便是此时,终究也还在琅嬛周天之中,不好过分高调而已。
    如今看来,当日还是对道祖威能过于轻视,根本无有修为,虽然有东华剑在身,可以镇压气运,但看来依旧是瞒不过道祖,只不知洞阳道祖当时为何没有马上动手,阮慈目注洞阳,他微微颔首,似是示意自己已然懂了她的疑问,鼓动灵炁,发声说道,“复盘时所见。”
    原来天命云子、东华剑还是镇压住了气运,恐怕洞阳道祖是在时间川流封锁,洞阳阮慈被灭杀之后,才真正开始重视她这个对手,阮慈略为楚真人欣慰,洞阳道祖又鼓荡灵炁道,“心结未解,你我二人无法合作。”
    洞阳道祖最想要的,莫过于阮慈将自身太初果位相赠,但洞阳阮慈已被灭杀,时间川流封锁,此时便是阮慈想要赠予道果,也无从说起,更何况阮慈自入道以来,心中复仇之志从未有片刻动摇,只是因修为不到,平时从未纠缠,只是潜藏心底。但越是如此,这决心便扎根越深,已是蔓延道途,以她的性格,绝不会和心中的罪魁祸首精诚合作,最多是虚与委蛇。即便是此刻时之道祖亮出獠牙,也难敌她对洞阳道祖的仇恨。她并不反驳,只是微微点头,道,“除非道祖让我相信,你并非琅嬛周天此局的肇始者。”
    固然天地之间,道争延绵,洞阳道祖似乎也是被裹挟从事,不得已而为之,真正要追究的乃是设下这般规则的阴阳五行道祖,但在阮慈认知之中,规则如此,选择却未必要如此,便是琅嬛周天,一样充满了坚持自身道途,不曾和主流思潮合流的修士。万古风波,由她和黄掌柜而起,黄掌柜便是在洞阳道祖规则之中,然而本心却无法被思潮完全裹挟,一旦被她扯断了洞阳道祖设下的敬畏之心,便立刻泛起反抗之念。因此尽管她见识渐广,但心中所认的第一个仇人,并非柳寄子,也不是谢燕还,依旧是洞阳道祖。
    洞阳道祖对她的心路似也心领神会,微微点头,他们二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因阮慈在琅嬛周天生活,洞阳道祖却仿佛对她的性格十分了解,此时也不多言,只是向阮慈伸出手来,阮慈微一犹豫,还是伸手搭上,下一瞬间,二人身姿便从原地乍然消失,甚至在琅嬛周天,都没了痕迹。
    第389章 洞阳根底
    洞天化身,可以跨越洲陆之间的重重迷雾,但元婴化身,和本体的联系便要薄弱一些,因此元婴真人想要离开洲陆,便只能真身出行。即便如此,洞天真人想要派遣化身前往域外周游,也是殊为不易。如朱羽子这般,将化身送入琅嬛周天的,其真身也只能在道韵屏障之外徘徊,而且化身所见,并不能时刻传递回本主神念之中,她本体是等化身拜入太一宫过之后,感应到时间川流对自己放开限制,方才倒转时光,潜入琅嬛,之后才和化身融合,将一切记忆、因果纳入内景天地之中。倘若在此之前,化身被人击杀,一切识忆便只能等本体前来寻找了。
    以阮慈如今之能,这化身走进太一宫之后,识忆便无法传递回本体,反倒是被洞阳道祖带走之后,或者是为了笼络人心,洞阳道祖并未阻碍识忆传递,这也和道韵有关,时之道韵自然会排斥阻隔其余道韵,但洞阳道祖所修的交通大道,最是灵活,善于通融交联,并不排斥太初道韵,阮慈的神通也就得以恢复。此时更是如此,虽然被携离周天,在宇宙虚空之中漂流,但本体依然保持和化身的联系,随时能够收回。这边是无处不在的洞阳道韵做了中继,转瞬间便将这化身眼见,传递到已是不知多远之外的琅嬛本体神念之中。倒也让阮慈能放下心来,否则只怕当即便会将这化身消去,免得被洞阳道祖又动了什么手脚,设法要对付她了。
    此时心下还算平稳,便放开胸怀,欣赏这星海无垠、辉煌灿烂的美景。只见洞阳道祖将她越带越高——在虚空中,其实本没有高矮这个说法,因宇宙无底无顶,高矮还是相对地面而言。这里所谓越带越高,乃是视角中群星越来越小,也就因此越发显得密集,仿佛是其自身变得无比庞大,可以俯瞰群星一般,视角越来越高,刹那间琅嬛周天也成了群星中的一枚,而四周那不可计数的星辰之中,道韵荡漾,交错纵横,依稀可见若干道祖的道韵在星域之中一闪即逝,阮慈心知这便是各大道祖庇护的星域了。
    道域之间,并非彼此接壤,反而相距甚远,其中有无数大天载浮载沉,闪闪烁烁,频率要比道域群星更快得多,天魔气息也在其中若隐若现,这些大天无有道祖庇佑,可被天魔随意入侵,此时是否遭逢此难,纯粹只看运气。时不时,道域之中还会飞来一道灵光,击溃魔气,对那大天来说,便等如是绝处逢生,说不定便可就此在和天魔的斗争中取得上风。
    这所有景象,往粗里看,仿佛能俯瞰宇宙所有,视野永无边界,可以永远缩小下去,也无有尽头。但倘若要往细里看,却又是刹那间便可追溯到周天中某一人物身上,如此难以想象的视野差距,可以让寻常修士的神念难以承受,几乎瞬间就要动摇道基。于阮慈却仿佛是印证了其体会过的诸多道祖零碎回忆,如阴阳五行道祖开天辟地时的画面,当时青君的感受,阮慈曾一再经历,那都是道祖级数的神通,如今再享道祖视角,便是更增感悟,也明了了道祖的威能,果然是无远弗届,无边无涯,因宇宙无涯,道祖的威能也就没有边界,却又在万物之中,只需心念一动,便可追溯到诸天万界之内,将那人内外看透照彻,再无有一丝遗漏。
    但话说回来,诸天万界这恒河沙数一般的生灵,却也并非是人人都值得道祖这般钻研,更有些特异之士,或是持有遮掩气运之物,可以躲避道祖感应,或是托庇于其余道祖门下,有道韵荫庇,因此道祖也并非是无物不查,如阮慈在最初显然便瞒过了洞阳道祖的感应,如此一来,便是自身道域之内,除了内景天地所化的周天之外,其实也并不是处处都尽在掌握,稍有异动便可警觉。照旧会有许多其余道祖布下的明暗棋子,其中明子如各大世宗,虽然会受到严密监视,但也可以代行大道,维持传承,而暗子如水祖琳姬,时祖僧秀等,只等时机一到,便即开宗立派,在此以前,便是被发觉,也可遁入大道之中,难以追寻。
    如此一来,各大道域之中便形成了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互相牵制之势,各大道祖都在落子,以备后续不时之需,而所有道祖都在限制天魔,便是那些无人护持的大天,也不肯让天魔频繁攻陷,或许此举和宇宙失衡也有关联。如此时分时合,道祖之间的关系微妙到了极点,这还只是如今各大虚数道祖纷纷封锁虚数大道的结果,倘若是从前,洞阳道祖一旦察觉到阮慈存在,便可穿渡时间,弥补自己布局上的失误,这样来回穿渡虚数,肆意更改无有道韵护体的人事物,也会让道祖处于更加优势的地位,让实数变得更加脆弱。
    正是因为时之道祖、命运道祖封锁大道,洞阳道祖才会转而笼络阮慈,而阮慈虽然深受时祖照拂,但此时却也老实不客气地分享洞阳视野,增阔自身见识,印证此前所见的模糊识忆,单单是此时博览宇宙全景,便已是在境界上不知将她拔高了多少。这是道祖才能见到的视野,如今已为她所见,从此便不会真正离去,当她拥有道祖视野、道祖根基、道祖气运与道祖因果的那一刻,已是无限接近道祖……或许到了那一刻,她就真正成了道祖!
    “太一虽然想要用你,但却也提防着你,若你不肯做青君转世,这些便都享受不到,他对你的修为限制得很严格,对你来说,时间或许总是不够,但对他来说,时间虽然不多,但却还有些许,只要在两大周天相撞以前,将你和青君完全融合,周天大劫,便会成为青君重新合道之机。”
    虚空之中,谈话只能鼓动灵炁,洞阳道祖的面容反而生动了少许,似乎离开琅嬛周天之后,他和本体的联系还更紧密了一点。他对阮慈传来思绪,说道,“但我却不同,我要取走的只是你的道果,将来你可随我前往新生宇宙,重新合道。与我站在一起,你的时间绝不会不足。”
    似是为了证明他的话,阮慈只觉得一股巨量灵炁忽然将自身包裹,那感觉难以形容,便仿佛她刹那间晋升到了至高境界,和灵炁之间已然无有隔阂,不论涌入多少,都能在刹那间炼化为自身法力——或者说是炼化的过程被缩短到极近于无,本体修为刹那间便攀升了几个小境界,那元婴不断长大,已如真人一般,面目也更加灵活生动,此时站在法体身边,几乎无有区别,甚至还在不断长大,这阳神元婴长大到了极限,便可凝聚法相,至此距离洞天,在法力上已无有太多瓶颈。
    但那法力也只是让阮慈尝到一点甜头,刹那间便停了下来,洞阳传话道,“交通大道,最善通融汇联,你族姐几番被柳寄子所救,便是因此,我有能力助你。”
    他也的确证实了自身威能,但阮慈依旧没有出声,这些蝇头小利尚且不足以打动她的道心,洞阳似也心知肚明,和此人站在一处,能把心思瞒过他的修士只怕无有太多,交通大道实在太过可怖,仔细想来,只要两个事物发生联系,便有交通大道干涉期间,大道权柄之盛,便是和太初大道也可以相较。洞阳道祖天然便可查知大多修士的心思,他似乎也司空见惯,不论你心念如何,他都没有任何情绪,只会做出最适当的回应。
    此时也是如此,洞阳道祖不再言语,将阮慈携手领过道道星河,很快便接近了宇宙中一处星海灿烂,周天汇聚的所在,那点点周天星辰之中,灵炁迸发,显然钟灵毓秀,乃是一处极为繁盛的道域,琅嬛周天和这星域相比,又要黯然失色许多了。阮慈问道,“此处便是洞阳道域的中心么?道祖你的洞阳道城,便在此处?”
    洞阳道祖说道,“道城是上个宇宙的物事,本方宇宙多数都不设道城,不过此处的确是洞阳道场。”
    随他话声,诸多周天绽放光芒,灵炁汇成那错综复杂的长桥逐渐显现,原来这无数周天竟是被诸多桥梁连在一处,这些桥梁以洞阳道韵为基,灵炁为体,因果道韵护持镇压,在宇宙虚空中熠熠生辉,说不出的壮观慑人,正是交通之道那极致的展现,万事万物的交流竟可频繁轻易到此等地步,这在宇宙虚空中只怕也是独一无二。
    阮慈方才赞叹不已,下一刻却不免微微蹙眉,定睛望去时,却见那些长桥都只是空设其中,无有行人,非但如此,各大周天仿佛也是陷入凝固,唯有那枢纽周天之中,荡漾出汩汩道韵光辉,正有十数股道韵在其中不断争斗博弈,便是在两人停步之处,都可感应到那激烈动荡,定睛望去时,只见那枢纽周天之中,万事万物都仿佛被凝固在了琥珀之中,没有丝毫挣动,而在其虚数一面,正有无数道韵凝聚成的锁链,锁着一名黑衣男子,那男子头生双角,周身萦绕熟悉的洞阳道韵,除此之外,阮慈灵觉之中还感应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魔气——
    魔气!
    她一时不由大惊失色,转向洞阳道祖:天魔成道?难道洞阳道祖乃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合了毁灭大道以外大道的天魔道祖?
    第390章 青君陨落
    天魔如何能在宇宙步入衰败毁灭的大势之前成道?要知道其本就代表混乱无序的一面,虽然不死不灭,即便杀去,也会在若干年后随机凝聚起来,作为一个种族可以说永远无法被完全消除。但也正因为此,天魔修道极难,绝大多数天魔都只是遵循本能,在宇宙中纵横来去,即便有一二能生出灵智,驾驭自身神通,但其灵智往往也是简单反复,而且变化多端,此物汇聚成潮时,在宇宙中是一股不可轻忽的力量,便连周天也能攻灭,但修成洞天以上境界的实在少之又少,择选其本能所带着的那些毁灭类大道以外的天魔,阮慈更是从未得见。
    洞阳道祖竟是天魔成道!此事为何从未有道祖对她提起?为何佛祖、风祖还和洞阳道祖来往甚密?
    洞阳道祖自然将阮慈心中的震撼阅读得一清二楚,他受到锁链限制应当是极为严重,阮慈记忆中他前去拜访命祖时,言谈似乎还算正常。而其刚才和阮慈相会时,面上甚至无法牵动表情,此时距离本体越近,表情也就越发生动,开口问道,“你可知永恒道主,为何要缔造宇宙?对宇宙中的一切,又是否早有预料?”
    第一个问题,阮慈有些见解,自然无外乎验证心中大道,缔结道果,跨越宇宙藩篱等等,第二个问题则更耐人寻味,阮慈寻思了片刻,道,“倘若一切早有预料,便不必令其成真,永恒道主缔造宇宙,或许便是期待宇宙中的未知。”
    洞阳道祖面上现出一丝笑意,点头道,“你虽然还未合一道,但视野已是极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