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靖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官,在他任职期间,江南地区百姓乐足,所以三年前他又被调任到了瞿州,成为了瞿州知府。
由同知到知府,这算是高升了。
太傅谢晖致仕后,带着独孙在江南生活,这点江南的官员们无人不知。因此虽然当时谢晖已经不在朝堂之上,但每日还是宾客盈门,前来拜访的官员不在少数。
邱靖当然也去谢家拜访过,见过谢昭小时候的模样,甚至还亲切地摸过谢昭的头,夸过他一些满门清贵,聪敏难得的好话。
如果真的要拉关系,邱靖完全可以和每一个人说:我早年拜访过几回谢太傅,算是看着如今的巡按御史小谢大人长大的。
事实上,当看到从马车里出来的谢昭时,邱靖的确说这句话了。
他摆出一张亲切的笑脸上前,原本是想要拍一拍谢昭的肩膀的,可是想起对方现在的身份后,手一抖还是拍了拍谢昭的手臂。
几年不见,谢大人出落得愈发钟灵毓秀、清新俊逸。
叙完旧,邱靖对着周边其他来迎接谢昭的官员们笑呵呵道:我在江南时见过小谢大人几面,那时候他还是个玉雪可爱的孩童,没想到时间匆匆,小谢大人已经快到及冠了。
顿了顿,他终于说出那句身边人都已经停了数十遍的话语:我也算是看着小谢大人长大的人,如今能与小谢大人在此相遇,实在是缘分不浅。
谢家一家三代入朝为官,谢晖和谢延都是朝廷栋梁。
谢晖辅佐了两任帝王,兢兢业业在朝中任职几十载,早就名满天下无人不知;而谢延更不用说了,如今在边境十年如一日守护着大峪百姓的谢家军就是他创建的。他身死消逝的消息传来后,说是举国悲恸也不为过。
邱靖是见过这两位谢大人的,再见到谢昭时,为了与前两位谢大人区分开来,他便称呼谢昭为小谢大人。
谢昭也不是没被人喊过小谢大人,这时候倒也不为这称呼纠结。
他在意的是邱靖过分亲热的态度。
谢昭记忆力挺好,虽然幼时来家中拜访的官员众多,可他对邱靖还是有几分印象。如今听到邱靖的话,他只觉得既意料之外又意料之中。
意料之外的是,印象中的邱靖是个不卑不亢之人,上门拜访也不多加攀附,而眼前这个邱靖却要与他拉近关系,态度过于亲昵。
意料之中的是,邱靖的态度并非不能理解。谢昭此时已是巡按御史,虽然品阶没有邱靖高,可他是朝廷派来督查的官员,可以说,邱靖未来的仕途在很大一部分上是与谢昭息息相关的。
谢昭回京上奏夸他一通,不说升官高迁,至少保住知府之位没什么问题。
可谢昭要是抓住了他的漏洞,回去弹劾他一通,他立马就得丢了官帽回老家种田,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从这一方面将来说,邱靖对谢昭态度好也不是不能理解。
谢昭想通后,笑眯眯地对着邱靖说:邱大人好久不见,之后再瞿州的日子,就要托邱大人多多看照了。
这是客套话,也算是对邱靖的回应。
邱靖听他没有和以往几个巡按御史一样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心中对他已是好感倍增。见谢昭给自己梯子下,他笑得眯起眼睛,连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说完一一介绍谢昭与身后的官员们认识。
谢昭心细,很快发现邱靖与这些官员身上的官服都老旧磨损,尺寸也有些不合适。尤其是邱靖,他身上的官服宽松,露出来的手腕消瘦。
谢昭再去细细看邱靖,这才发现他两颊消瘦,发间已隐隐有华发早生。
可这不该啊?
瞿州虽然地处偏僻,可是山水富饶,又有矿山数座,向来是大峪兵器的制造之地。虽然比不上江南富饶,可也称得上富甲一方。
身为瞿州的知府,邱靖怎的连一身像样的官服都没有?
谢昭心中疑窦渐升,开始觉察出瞿州这地方的不对劲来了。
谢昭身为巡按御史,又千里迢迢翻山越岭赶到瞿州来,邱靖自然要给谢昭办接风宴。可是当天晚上,当谢昭看到接风宴上的食物的时候,他险些摆不出笑脸来。
青菜配白粥,谁能笑得出来?
秉文跟在谢昭身后,见到谢昭桌上的白粥和青菜,已是满脸怒容。
倒也不是公子娇生惯养只能吃些精贵的膳食,只是他们从京城连日赶来,堂堂知府竟然只给公子摆出这等菜色?
还用多想么,这就是下马威!
谢昭拦住想要上前理论的秉文,低声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邱靖不好意思地看了眼谢昭面前的菜色,羞愧道:本官囊中羞涩,实在拿不出什么好的菜色来招待谢大人,请谢大人见谅。
是真的囊中羞涩,还是只是作秀来显示自己廉洁?
谢昭初来乍到,暂时分辨不出,只能举着茶杯和邱靖遥遥相敬了一杯,客套道:邱大人不必在意,谢昭嘴巴不刁。更何况接连几日赶路,身子也疲累,山珍海味见了腻,倒是这些清淡食物合胃口。
邱靖开心道:这般正好,这般正好!
好什么?堂堂知府只给远道而来的御史吃白粥青菜,这叫好?
秉文火冒三丈,却被谢昭在桌下拽住了手臂,于是只能把话都憋了回去,直把自己憋得脸红耳赤气的。
邱靖话说完,与谢昭一齐喝了口茶水,算是以茶代酒。
不得不说,谢昭被元娘茶馆里的灵深甘露养惯了,此时猛然一喝到如此粗糙的茶水,表情立即苦了下来。
幸好他反应快,咬牙将茶水囫囵吞下后,再次面对邱靖的时糊,已经又恢复成了之前平静微笑的模样。
有了接风宴这一出,谢昭晚上来到邱靖准备的家具简陋的屋子里时,居然也没太惊讶。
倒是秉文替谢昭气得不行:这住也住不好的,吃也吃不好的,是不是这邱大人就想下您面子,欺负您年少?
他气哼哼地把行李放在一边,坐在了凳子上:还说从小看着你长大的呢。当初对着老爷恭恭敬敬,这才几年,连给您面子都做不到,还带着那些官员一起来羞辱您。这邱大人真是坏透了!
谢昭倒没那么生气:这屋子有床有被,哪里叫住不好。
他想着今日来到瞿州后的所见,忍不住摸了摸下巴,犹疑道:我倒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邱大人实在没有道理要故意给我下马威。
谢昭深受圣上宠爱一事他自然也知道,得罪了谢昭,逞一时之快又有什么意思?
更何况谢昭和他无冤无仇,犯不着他这样用心思。
秉文撇嘴:人家都把您欺负成这样了,您还给他说好话。
谢昭坐在凳子上,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只觉得一切古怪难言。
半晌后,他伸了个懒腰,决定今晚放过自己,不再为这些事烦恼:反正还要在瞿州待上几个月,一切总能知道的给殿下写封信就睡吧。
信写好后,谢昭第二天托人帮忙送去驿站。
邱靖当时也在场,见下人拿着谢昭的信离开,他欲言又止地看了谢昭半晌,还是把话吞了下去,叹了口气,出门去府衙了。
谢昭在邱靖的府上住了下来。
他多日观察下来,邱靖的确是个很勤奋认真的官员,每日早出晚归埋首公务。出去遇到的一些小贩妇女,也都说邱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
那邱靖这些日子的反常是由于什么原因?
谢昭自认聪明,可这时也想不通了。
等到第五日晚膳的时候,看着下人呈上来的白粥青菜,谢昭终于忍不住开口:邱大人,咱们咱们明天能不能换一个菜了
他如今十九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天吃白粥青菜,这营养都要跟不上了。
哪知道这不过是普通的一句问话,却叫邱靖的脸腾的红了。
他在原地支支吾吾了半天,突然放了碗筷,堂堂一个知府竟然向谢昭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小谢大人不是我不想给您准备别的膳食,实在是实在是!
似是有难言之隐,他眼眶通红地看着谢昭:小谢大人,我的确有事相瞒
不就是提出要换个菜,怎么就跪下了!
谢昭后悔不迭,连忙把人扶起来:其实白粥青菜也挺好吃的邱大人,您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说。
哪知道看着清瘦的邱靖却死活都拖不起来,他喊道:要我起来也可以,不过您得您先答应我,在听完我的话后不能离开。
这还威胁上了!
谢昭心中警惕,继续拉他起身,同时嘴上打马虎道:秋天了,地上湿寒,您站起来说。
我不站起来,除非您答应我。
哎、哎!您先起来吧好好好,我答应您就是了!
邱靖登时满脸喜色,从地上赶快爬起来,开始把自己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和谢昭娓娓道来:事情是这样的
一个时辰后,邱靖终于把来龙去脉交代清楚。
他期待地看着谢昭:小谢大人,关于这件事,您会帮我吧?
谢昭一脸严肃地听完,站起身来。
邱靖问:您去哪里?
谢昭深沉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转身就跑:当然回京城啊
邱靖目瞪口呆:小谢大人不是答应听完后不离开的吗?怎么言而无信啊!
见谢昭真的一溜烟跑出视线中,他连忙反应过来,惊慌呼喊府里的下人们:快拦住小谢大人!这可是我们瞿州的救星,别让他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邱靖:谢大人跑啦大家快追!
谢大人:我只是个言官别追啦!!不是说是美差嘛怎么是个烂摊子!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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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难为
经邱靖这么一解释,谢昭才明白原来一切既不是邱靖谄媚,也不是邱靖作秀。
身为瞿州知府,他的确有苦难言。
两年前的瞿州还是个富裕的城市,不说超越江南比肩京城,可赋税数目在全国所有地域中也是排的上号的。
一切的变故都出现在两年前的夏天在城外矿山挖矿的一群矿徒突然罢工不干了。
若是单纯的撂挑子不干就算了,谁知道这群矿徒不仅罢工,甚至还拿了铁矿山附近的冶炼厂中的兵器,霸占了瞿州城外的不少山头,直接当起了土霸王。
这群人都年富力强,且有兵器在身,又熟悉瞿州城外重重高山的地形。他们不仅抢夺了不少附近农家人的财物,最后还把主意打到了邱靖这个瞿州知府的身上。
他们威胁邱靖,让邱靖每年准备多少钱财给他们,否则就要对瞿州百姓下手哪怕城内进不去,可是他们若是要对付附近村庄的农民,这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邱靖起初当然不会被威胁,可是等这群人真的砸了一处村庄里的所有房屋后,他才明白这些人并没有闹着玩。他们是来真的。
这可不得了了!
虽然不想对这些人屈服,但是想到瞿州城内无辜的百姓,邱靖还是咬牙把钱给了这些人。
后面的发展可想而知,匪徒的良心不会作痛,面对着不得不顺从的邱靖,他们的胃口越来越大,人也越来越嚣张。
已经背着行李带着秉文跑到了街上的谢昭还是被下人们追了回来。
看着周围虎视眈眈盯着的几个下人,谢昭长叹了一口气,只能无可奈何地歇了跑路的心思。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他也顾不得茶叶好不好了,直接一饮而尽。等到渴意褪去,他才开口道:邱大人,不是我说,您就不该把钱给他们的这实在是过于过于哎!
碍于对方的年纪和资历,谢昭到底是把快到嘴边的愚蠢二字吞了下去。
邱靖都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了,何尝听不出谢昭的言下之意。
他羞得老脸通红,嘴唇嗫嚅几下,还是把那些替自己辩驳的话咽下。
谢昭把行李扔给一旁的秉文,继续问:邱大人没有把这件事上报给朝廷吗?如果邱大人提早报知圣上,事情应该早就解决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半月前我被圣上授予巡按御史一职前,我在京城都不曾听过瞿州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说起这事,邱靖比谢昭还郁闷。
那些矿徒一反,我立马就给圣上写了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只是如今两年过去,事情愈演愈烈,京城那边还没半点音信。涉及此事的书信仿佛被人拦截,全都发不出去。
邱靖着实委屈:这两年来了两个巡按御史,当着我的面都说会回禀圣上,可是出了瞿州就好像把这里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敢情是有前车之鉴啊。
谢昭这下子明白邱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和自己说这事了。
他顺着邱靖的话道:所以说,邱大人这是把自己的俸禄也全拿去填给那些山贼了?话音刚落,他立马反应过来,蹙眉改口道:应该不仅仅是这这些。您把瞿州的赋税也给他们了?
邱靖点了点头,羞愧道:我也是走投无路总不能让他们真的对无辜百姓下手。
他低头道:每年的赋税扣除必要的开支后,剩下的钱基本就进这些山贼的口袋里了如今甚至同知等一众官员的俸禄都有些捉襟见肘。
被山贼逼到如此地步,这知府当得委实有些窝囊。
谢昭想,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白粥青菜、宽大的官服和消瘦的邱靖一众瞿州官员,这一切都能解释清楚了。
只是还有一点并不清楚。
他喃喃自语:之前的巡按御史为什么不把这些事说出来,还有那些送不出去的书信以及,按您这么说,这两年瞿州的赋税数目一定跌了很多,为什么户部的人没有发现不对劲?
全国的赋税都由户部的人来审核,瞿州的赋税出了这么大问题,为什么户部的人都闷声不吭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