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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晓芙妈在一旁指点女儿:“这是给小孩的糖果!给你叔的烟酒!还有我给两个老太做的羽绒服!别让你大姑揩走了!还有一些旧衣服,部队里发的你爸不穿的棉皮鞋

    ……”

    “奥迪”在高速公路上每开一小段,就能看到一部打滑撞坏的车。最夸张的是有个地方,好多辆车追尾追了居然有几十米长。前座上的鸿渐和警卫员感慨着议论,后座上晓芙一个人抱着她奶奶和太奶奶的羽绒服胆战心惊。

    好不容易开到安徽境内,开下高速,开进县城,又开到了村口,晓芙五叔七叔已经坐在各自的摩托车上抽着烟在那儿等着了。

    晓芙跳下奥迪熟练地跨上去抱住她叔的腰:“七叔,我要坐你后头!”

    鸿渐也赶紧下车给两个叔叔敬烟。

    五叔把烟夹在左耳后头,发动了摩托,问鸿渐:“你坐不坐?”

    鸿渐忙摆手笑道:“不用不用,让她一个人坐吧。”

    晓芙很不屑地看着他:“我叔骑车技术好着呢,可稳当了!你怕什么?”

    鸿渐只得跨坐在五叔后面,他看见大泡芙迅速从口袋里摸出口罩戴上,把羽绒服上的帽子翻上来扣好,还觉得夸张。摩托车一开动,风像刀子一样剐他脸的时候,他才觉得,大泡芙太明智了。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领子,那儿没帽子,只得缩着脖子,恨恨地看着晓芙躲在口罩后头幸灾乐祸地瞅着他笑。

    奥迪缓缓跟在两辆并行的摩托车后面,穿过田垄,驶向村里。

    五叔一路骑摩托,一路大声和鸿渐说,村里家家一辆摩托。以前,没修路,泥巴地,没自行车,更没摩托车。每回晓芙来,几个叔叔姑父都轮换着把她背进扛出。鸿渐想起,结婚那天,就是这个五叔把比举重运动员手里的杠铃还重的大泡芙从五楼背了下来,之后跟没事人似的,照样帮着忙前忙后。原来是多年锻炼出来的。以后混熟了,可以喊他“杠铃哥”。

    车经过一螃蟹养殖基地,鸿渐看到一个中年妇女隔着一片水塘,冲晓芙大喊:“阿芙回来啦?我阿芙回来啦?”

    “大姑!”晓芙也扯下口罩,冲她大喊。

    鸿渐眨巴了一下眼睛:“阿芙?阿福!”

    晓芙白了他一眼。

    七叔很不是时候地插了一句:“我家还有一条老黄狗叫阿贵!”

    鸿渐笑得差点从摩托车上栽下去。

    五叔跟鸿渐介绍,这一片全是“海子塘”。鸿渐纳闷了:“海子糖?”

    晓芙说:“螃蟹养殖基地,这儿土话‘海子’就是螃蟹!蠢蛋!”

    当着叔叔的面,鸿渐不好回骂她,于是给她竖了个中指,也是跟大泡芙这个洋奴学的。叔叔们也不懂啥意思。

    好多孩子跟着“奥迪”一路跑到了晓芙奶奶家小院门口,绕着车打转,奶奶就挥舞着手中的笤帚把他们全赶跑:“起开!摸坏了咋开回城啊?”

    看到奶奶的时候,鸿渐差点惊掉下巴,大泡芙不论是身材还是五官和奶奶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孙俩搁一块儿就是一俄罗斯套娃。老太太七十出头的人了,背还直溜溜的,一点不打弯。

    车里东西全卸下来之后,警卫员就把车开回去了,留他吃个饭他也不肯。

    奶奶把孙女孙女婿引到小院门口一个晒太阳的老太太面前,冲她耳朵眼大喊:“看看谁回来了?你认识不?”

    老太太一把攥住鸿渐的手,咧开没牙的嘴笑道:“我大孙子回来了!这么高啊!”

    奶奶又冲婆婆喊:“不是你大孙子,是你大重孙女婿!糊涂的你啊!喝碗稀饭又睡到大天亮!”

    寿星老太还是兀自攥着鸿渐的手,嘴里喃喃道:“我大孙子回来了!”

    鸿渐看见寿星老太脚边趴着一只老黄狗,遂问晓芙:“阿福姐,这就是你阿贵哥吧?”

    晓芙不慌不忙地笑道:“对啊,吴哥哥。你大舅子你都不认识啦”

    在草堆里干上了

    两人刚一进门,奶奶就拿两双老棉鞋给他们换上。

    晓芙把两个妈准备的东西给七大姑八大姨发光散空,又抓了两把进口糖果要给来串门看热闹的邻居小儿,奶奶一看包装盒很精致,忙拦着:“乡下人吃得出什么好歹来!抓两把炒米糖给他就行了!”说着,就揭开房里的大米缸的盖子,抓了一把炒米糖给那孩子,一面赶他:“二愣子走!回家吃饭去!别石墩子似的跟这儿杵着!”

    中午吃的是鸡汤米面,两个鸡腿分别给了鸿渐和晓芙。

    七叔和鸿渐说:“家养的土鸡,你城里人吃不到的!”

    鸿渐发现一大家子人,上至寿星老太,下至晓芙大表哥家五岁的小儿子,都能吃。小家伙扫光一海碗面,嗝都不打一个,那碗口比他脑袋还大。假如大泡芙和他们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她的吃相稍微好点,不吧唧嘴。

    正看得愣神,忽然就听见有人喊:“姑爷啊!”

    鸿渐应了一声,赶紧站起来。

    晓芙一把将他扯坐下:“没喊你!喊我大姑父!电视剧看多了吧你!”

    一桌人都笑,鸿渐不由红了脸。

    饭后,两人在田垄上散步消食,大表哥的小儿子手里挥舞着一根拣来的树枝,跟在他们后头。

    鸿渐看到好多人家的墙上都贴着很多土黄色大圆饼,就问:“这家家墙上都贴的大饼是干什么用的?”

    晓芙不怀好意地笑着:“你去闻闻不就知道了?”

    鸿渐真的凑近了:“好像有股草腥味!”

    “他闻牛屎粑粑!”小侄子笑得前仰后合。

    “牛粪做的粑粑,烧锅用的。”晓芙大笑,“我要再恶毒一点儿,让你舔舔你是不是还真的舔舔?”

    被作弄的鸿渐没恼反笑:“我是不知道啊,我哪儿比得上阿福姐你啊,对这儿够熟的!原来抽丝剥茧,阿福姐你也是个农村人!”

    晓芙立刻一瞪眼:“我不是农村人,我爸是!”

    “你这个态度就不对了啊!之所以分农村人城里人,是由于中国的户口制。国外很多国家就没什么农村户口城市户口的说法,爱住哪儿住哪儿。嗳,你不挺懂外国事的吗?这个你都不知道?还成天装出一副清高样,糊弄谁呀?”

    “你不要挑战我的底限!你要再这么不阴不阳地说话,等你晚上睡着了我拿枕头捂死你!”

    鸿渐果然沉默了,忽然又笑了。

    晓芙问:“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扎两个冲天羊角辫,流着清鼻涕,挥着破棍子在山上放羊的样子!嗳,我给你改个名,叫张二丫,怎么样?”

    晓芙抢过小侄子手里的树枝就在丈夫身上一阵猛抽。

    鸿渐趁其不备,抢过那根树枝,撅成三断扔得老远,拍拍手说:“跟爷爷打?!爷爷好歹是野战部队摸爬滚打出来的!”

    晓芙冷不防一纵身,把他扑倒在一旁的干草垛上,一顿暴捶。鸿渐随手扯起两把草去迷她眼。晓芙边闭着眼,边对着空气胡抡着两只胳膊。鸿渐瞅准时机抓住那两只胳膊,一个转身,把她反压在干草堆上,喘口气说:“劲儿不小啊,吃什么吃的?没把你送去驻守边疆,屈才啊!”

    晓芙的上半身挣巴不了,就乱踢两腿。鸿渐微微偏过身子,躲开要害部位,正色道:“阿福姐,我可警告你,别乱蹬啊,小心后半辈子守活寡!”

    小侄子见阵势,早甩开两条小短腿一路跑回家汇报:“妈,我大姑和大姑爷在草堆里干上了!”

    一屋人都愣住了。

    他妈正在大方桌上拌凉菜,忙撇给他半根黄瓜:“别胡说!”

    “真干上了!干得可欢!”小儿咬着黄瓜强调。

    “□□的,黄瓜都堵不住你的嘴!”他妈随手抄起一根擀面杖就要打。

    母子俩追得一院子鸡飞狗跳的时候,大孩子拿起剩下的半截黄瓜,爬到房顶上去观看,失望道:“娘的!干完了!比尿尿还快!”

    晓芙和鸿渐已经闹完了,两人谁也不理谁,一路拍着头上身上的稻草灰回到奶奶家小院,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而躲避的眼神盯着他俩。

    下午的时候,鸿渐一个人在房里玩电脑游戏玩得正入神,寿星老太忽然把一张老树皮似的脸凑了过来,鸿渐吓得差点从长条板凳上摔下来。背已经快驼成直角的寿星老太,只齐他腰上一点,这会儿笑眯眯地咧开没牙的嘴,道:“我大孙拿着,别给他们晓得了!拿着!没事嚤!”边说边塞过来一个小红包。

    鸿渐一面推让,一面大喊:“晓芙!张晓芙!”

    晓芙搬了把搭着棉布兜的破藤椅在院子里闭目养神,闻声不耐烦地起身回屋:“鬼吼什么?”

    一看架势,好笑道:“太奶,这混球不是你大孙,你大孙腿摔坏了在医院躺着呢!”

    寿星老太很不满:“我给我大孙压岁钱也要问你啊?你天天一大早让他给你倒痰盂你问过我啊?”

    晓芙和鸿渐都愣住了。

    后来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晓芙妈。过去农村的厕所就是在牛棚里挖个大坑,放进去个没底的瓷水缸。晓芙妈蹲不惯,过去每次来,都在房里坐小痰盂,由晓芙爸一大早倒进牛棚的瓷水缸里。看来老太太这怨恨憋了二十来年,等到老年痴呆了才吐露出来。

    晓芙一时恶向胆边生,带着鸿渐去牛棚欣赏了一下没底的瓷水缸,鸿渐晚饭都没怎么吃得下东西。

    奶奶家虽然安了太阳能热水器,但没太阳它就没热水。晓芙没法洗澡,只能洗脸洗脚,奶奶端来一个木盆,兑上滚水让小夫妻俩洗脚。

    晓芙边脱鞋脱袜,边说:“我先洗。”

    奶奶说:“嗳,一起洗!小公母俩哪还分这个?”

    晓芙立刻就嗔怨道:“奶,你别喊我们小公母俩小公母俩的,我们又不是驴!”

    鸿渐在心里深表同感。

    “好,不喊!不喊!”奶奶把小凳子都给他们摆好了,两人只好坐下来一起洗。

    晓芙边洗脚,边就把一头长发散开来。

    奶奶坐在长条板凳上笑眯眯地摸着孙女儿一头黑油油的长发,和鸿渐说:“我们阿芙自小就喜欢打长辫子,八岁那年回来,和二愣子她姐睡了一觉,过了一头虱子。回城以后,她妈把她哄到理发店去把辫子剪了,为这,她扯开嗓子嚎了好几天。不剪能行?痒起来抓得头皮能出血。”

    晓芙想制止她奶奶也来不及了,这不是给鸿渐提供下一次对她进行人生攻击的素材吗?然而鸿渐并没有嘲笑她,只是拿双手在自己的板刷头上乱抓一气。

    奶奶把年前刚粉的一间屋子给他们俩睡,床是家里最大的一张老八杆床,白帐子上粘了好几块狗皮膏药。

    晓芙一进房就皱眉嗅着:“奶,这屋里怎么一股骚味啊?都辣眼睛了!白天我就想说了!”

    “没有哇。我咋闻不出哩?”奶奶也皱眉嗅着。

    晓芙寻着味儿走到了床后,不满道:“呀!奶,粪桶怎么在这儿?”

    鸿渐凑过去一看,是部队里头炊事班的小战士们浇菜园的那种装大粪的桶,只不过这桶是空的。

    奶奶说:“我早上才在河里涮过的!”

    “拎出去,拎出去。不然我哪儿睡得着呀?”晓芙嚷嚷着。

    奶奶说:“拎出去,你们夜里尿哪儿啊?跑茅房还不冻伤风啊?”

    “就搁这儿吧,我挺方便!”鸿渐忽然说。

    凡是大泡芙不乐意的事,他都爱干。

    晓芙瞪了他一眼。

    等奶奶出去后,两人拴好门上的插销,上床躺下。晓芙拉灭离她更近的灯绳,瞬间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吠。

    没多久,鸿渐忽然感觉到她在黑暗中坐了起来,窸窸窣窣地一阵忙活,想起她白天说要拿枕头捂死他的话,警觉地问了一句:“你干嘛?”

    “脱胸罩,戴着这玩意儿,我睡不着。”

    身边那位沉默了两秒钟,忽然扑了上来:“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