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烟夹在指间,一阵风过,落下一截烟灰,他随口说了一句,“你们来了。”
阮棠走近看清他的样子,微微一怔。
林嘉的两鬓夹杂着灰白色,看起来老了十岁不止。
他倒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睡了一觉就变成这样,医生和护士都吓坏了,一上午把什么验血,b超,ct全做了个遍。”
严昱泽说:“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好。”林嘉把烟捻灭。
三人到了医院对面的休闲茶室,坐下来点好茶。林嘉在病号服外套着大衣,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你们想问什么就问吧。我可能在这里待不了两天。”
“去哪?”严昱泽问。
“美国,”林嘉说,“检查报告出来了,医生说我外表看着二十多岁,身体各种指标都快要八十了,血管老化的厉害,内部还有斑状,这些都是老年才有的毛病,其实这些不用检查我都知道,在用丧门钉的时候我就有心理准备了。方士有手段驾驭,我只是个普通人,使用这种非常手段,总是要受到反噬的。金家那个老头子老太婆死的时候,我都能感觉身体里有符咒的力量,血管也被侵蚀的厉害。”
严昱泽说:“所以你干嘛这么着急,那两个人半个脚都踏进棺材了,你非要来掺和一脚,结果还把自己半条命搭进去,你说你图什么。”
林嘉理所当然地说,“报仇啊。”
严昱泽蹙了一下眉头,“报仇也不是这么个报法,你也太心急了,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
林嘉看看他,忽然笑了一下,“原来是打听这个事来了。”
“废话,”严昱泽口气有点不好,“你当自己什么处境,折腾的动静那么厉害,金家闹得鸡飞狗跳,金家两兄弟还请了帮手,所有人都当你是林志远有不死之身,搞半天你不是,你说这些人跑这里来,看个故事结局就行了?他们是奔着谁来的你不知道?你要是不说清楚,就是昨天那个女人都不会放过你,还感觉这么轻松呢。”
林嘉陷入沉默。
阮棠看着他现在沧桑憔悴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同情,之前了解林志远的过去,把林嘉当做林志远的时候,她就已经有点同情,现在知道他不是林志远,更是觉得他可怜。
复仇的故事不是每一个都有让人爽快的结局,很可能走出更悲惨的结果。
林嘉垂头思考了好长一段时间,阮棠和严昱泽都没有催他。
“看来我想要离开也没有那么容易。”他忽然说。
严昱泽说:“那个姓乔的女人说过的,她是来找林志远的,你说你是林志远的儿子,她不会轻易放过你,她的本事,虽然我们都没见识过,但是你不会怀疑吧。再说金家,现在恨你入骨,如果不是有人压着,他们肯定早就想办法要弄死你了。还有一个,就是久城这里,也就是我们现在的公司,说实话,公司怎么想的我现在还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久城和姓乔的女人有个平衡压制的作用。如果只有一方,你现在就不能舒舒服服躺在医院养病,就是因为他么之间互相牵制,你暂时还是安全的。”
林嘉点头,严昱泽虽然说得很不客气,但立场却是为他考虑的。
“久城……昨天一直在我病房看着的张诚,也是你们公司的吧?”
“是。”
“那可真有本事,”林嘉说,“其实早上检查身体的时候,乔溶月已经来过一次,说只要把林志远的行踪说出来,就不为难我,还能让金家不敢来找我麻烦。”
他停顿没有继续说。
阮棠没沉住气,“你不能信她。”
林嘉看她一眼,“没等我说话,张诚回来了,往门上一靠,乔溶月没说什么就走了。这件事让我知道,你们公司的人,很厉害。”
严昱泽听了,脸色也没舒展,“别管它厉害不厉害,你到底怎么回事?真的是林……你爸让你来报仇的?”
林嘉伸出手,握住桌上的杯子。
阮棠发现,他脸上虽然什么表情都没有,但实际上手却有点微微颤动。
“要是我跟你们说,一直到昨天为止,这十几年来,那个报仇的念头像是凭空出现在我脑子里的,你们信吗?”林嘉牵起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什么意思?”严昱泽和阮棠几乎异口同声地问。
林嘉拿起茶杯,狠狠灌了一大口,也不管烫不烫嘴,看样子跟喝酒壮胆一样。
“其实昨天我就有点不对劲了,你们可能不清楚,我没有方士的本事,激活丧门钉用的是长生人的血,但是这个血呢在我这里已经放了很久,效力在慢慢衰退,为了让丧门钉的效果更好,我还在自己身上用了符,是一种把身体机能转化为符咒力量的符。”
阮棠问:“就是昨天你从胸口撕下来的那张?”
“对。”林嘉说,“就在撕下来的一瞬间,我脑子突然就清晰很多。”
严昱泽说:“说的什么胡话,难道你以前脑子糊涂?”
“完全不一样,以前十几年,我全都想着怎么报仇,怎么弄死金家人,所做的事情,全围绕这个目标,好像人生就只剩下这么一件事,但是昨天把符撕下来毁了,我感觉浑身那股复仇的热血一下子凉了。我的那些仇恨,那些愤怒,都消失了。你们懂那种感觉吗?我对复仇没有动力,甚至没有那个念头了,回头再看自己做的事,甚至觉得有点可怕。”
阮棠和严昱泽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今天来的时候已经想好,可能林嘉死活不肯说出林志远的下落,或者死劝活劝的他愿意说了。但谁也没想到,居然得到的是这么个说法。
但是从林嘉的样子来看,这又不像是假话。
“慢着,你这个状态,是不是顿悟,或者什么醍醐灌顶,突然一下子看破了?”
“不是,我很确定不是,不是报仇之后的释然,是……”林嘉眉间皱出深深的褶皱,“就好像报仇那个念头跟着符一起毁了,或许可以这么说,这个念头不是我自己的,是别人加在我身上的。”
阮棠插了一句,“你的意思是不是像电影盗梦空间那样,报仇是别人给你植入的想法。”
林嘉点头,“对。”
一时间三人都没说话。林嘉是在思考,严昱泽和阮棠则是震惊。
严昱泽问他,“那林志远呢?他是你爸吗?”
林嘉猛然抬起头,目光幽深,他几乎是咬牙说出五个字,“我也不知道。”
严昱泽听的有点懵,“我看你现在才是脑子糊涂了,怎么连他是不是你爸都不知道了。”
林嘉微微摇头,“我还是从头和你们说起,你们才能明白。我是80年代出生的,那时候国内条件不好,我母亲把我带到美国,我很小的时候就没有父亲,但是家里条件还算不错,在当地算是中产,一直到上高中,我都过得很普通,无非就是比别人少个父亲。到了十六岁那年,我母亲说带我回一次国,不能忘记故乡,说起来也奇怪,我从有记忆开始,就在美国长大,从来没来过中国,可是当我第一次来到斜塘。就感觉这里的山水这里的房子很熟悉。”
“其实这种状态很多人都有过,明明没去过的地方,却有熟悉的感觉,我没觉得特殊,但自从我来到斜塘,夜里就开始做噩梦,半夜时不时会被惊醒,刚开始我根本记不清梦里是什么,只有害怕的感觉,回到美国后,情况变得更加严重,为此我看过心理医生,还吃过药,但是没用,每次从梦里醒过来,我都是满身大汗,呼吸急促,有一段时间我甚至不敢睡觉,每天只睡2、3个小时。就这样过了一年多,我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不然精神非崩溃了不可。于是我找心理医生给我催眠,我想看看梦里到底有什么。”
林嘉说到这里停顿下来,倒一杯新茶润润嗓子,“原本只是想去面对问题,谁知这才是噩梦真正的开启,我看见,我在梦里不断被人伤害,折断腿,挖眼睛,舌头还被钉起来,但是很奇怪,我在梦里身体总是能恢复,因为这样,对方对我的伤害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催眠过后,我症状没好,但是梦里那些事,我醒来后不会再忘记了。我就在每天睡眠理经受这种折磨,我记住了梦里对我施行酷刑的人的名字,也弄明白,我在梦里叫做林志远。”
“我太痛苦了,有一天忍不住和我母亲提起这个名字,她突然情绪就不对劲,我觉得她可能有事情瞒着我,在追问很多次之后,她终于告诉我,林志远是我的父亲。”
“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一件事,我的父亲可能遭遇什么不幸,那些梦全是冥冥之中的提示,那种梦我一直做了四五年,每个夜晚对我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在我二十岁那年,我决定要报仇。就在我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夜里做梦的症状居然减轻了。”
“我当时就想,可能复仇就是老天给我安排的宿命。”
第72章
林嘉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为了复仇,我付出十多年的努力,整容,找民间方士,炼制丧门钉,十几年都没睡一个好觉。昨天在这家医院里,我总算睡踏实,没有再做那个痛苦的梦,醒来的时候。我问自己,这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的。”
他说话的口气还算平和,但不时有些微颤的声调,让人感觉他内心并没有那么平静。
阮棠听着他的讲述,都感觉到心里说不出的沉重。
作为真正经历的人,痛苦肯定更加真切。
严昱泽脸上没什么表情,“你怀疑这一切都是林志远做的。”
林嘉没肯定也没否认,“我现在连自己脑子里想的东西都怀疑,还有什么不能怀疑。所以我打算尽快回美国去确认一下。”
严昱泽沉吟了一下,说:“除了昨晚没做梦,你突然没有了复仇念头,还有其他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有,正好有样东西给你看一下。”
林嘉站起身,脱掉外面的外套,露出里面条纹的病号服。
阮棠和严昱泽都是一脸发懵地看着他。
“今天早上体检的时候发现的,在我背上。”林嘉说着,背过身,伸手就要撩衣服。
严昱泽转头一看阮棠也盯着看,推着她脸颊朝一边撇,“你一个姑娘家,还有没有点自觉了,看什么看,把脸转过去,还有你,好好说话,突然要脱衣服,也不提前说一声。”
林嘉不好意思地说:“我昨天到现在脑子里就只想着一件事,差点忘记还有个女孩子在这里。”
阮棠被他们说的有点臊的慌,其实她还真没多想什么,同样也是注意力在这件很离奇的事情上。两位男士都这么说了,她赶紧老实把头转向一边,眼角余光都没乱瞟。
林嘉撩起衣服后摆,露出一片背脊,皮肤上似乎被火燎伤了,红色的痕迹布满整个背部,等他衣服越拉越高,严昱泽脸色沉了下来。
“看到没有?”林嘉问。
严昱泽说:“介不介意我拍张照。”
林嘉平淡地说,“不介意,我现在还能有什么介意的。”
严昱泽拿出手机拍好照,林嘉又穿上外套,坐下来。
这时服务员敲门打开包厢门,问需不需要加水。
等服务员加好茶水离开,林嘉问严昱泽:“你觉得那个图案像什么?”
严昱泽语气慎重,“符。”
林嘉笑了一下。
“你还笑的出来?”
“不笑还能怎么样?哭吗?我倒是也想嚎啕大哭一下,已经三十好几的人了,现在突然觉得过去十几年全白过了,而且我过得像另外一个人一样,这打击我能扛住都算不错的了,不然都要疯了。”
他提起疯,阮棠赶紧把头转过来,“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之前因为睡眠问题,产生心理问题,有了第二人格?”
林嘉看看她,说:“我有这么想过,分裂的人格会记忆不全,我完全没有这种症状,所有做过的事我都记得很清楚,还有,我背上的东西,在昨天之前都是没有的。”
阮棠又发现林嘉的一点不同,上一次谈话的时候,他只对着严昱泽,对她视而不见,这次态度温和许多,其实今天的林嘉和之前的样子确实有区别,外表是其次的,主要是性格,原先看着文质彬彬,但时不时也会露出冷漠戾气的一面,但现在的他身上好像没有了那种内在的锋芒。
严昱泽说:“你是觉得有人在你身上下了符。”
“只有这样能解释我身上的事,关于符咒,我知道的比你们都要多一点,我曾多次回过来找寻高人和有用的符咒,真正接触了你们才知道,符有这种各样的功效,既神秘又神奇,但是真正用了也会感到害怕。这种力量超越想象,当然也会带来极大的危险和灾难。”
“背上的符你认识吗?”
林嘉摇头,“早上我照了很长时间镜子,没看明白到底什么作用。我到底只是懂些皮毛,这个符的复杂也是我从没见过的。对了,说起这个,还有一件让我觉得奇怪的事,我在美国长大,对中国古文化没有研究,但是从我决定要报仇开始,脑子里就有关于符的想法,所以回国之后一直在寻找这方面的帮助,还真给我找到了。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尤其是给我做整套丧门钉的那位老师傅,我早上打电话给他,电话已经变成了空号。”
“这样一想,我能报仇那么顺利,就像背后有个推手在帮我。什么事做起来都是水到渠成。”
……
阮棠和严昱泽和林嘉分开后,从茶馆出来,往酒店方向走。
风仍旧很大,雨就是不下,路上游人都少了,连平时一半都没有。阮棠把外套的帽子戴起来,还拉起抽绳,把头严严实实包在帽子里,防止头发被风刮成个疯子。
两人走到街口,阮棠就要拿手机打车。严昱泽手掌遮在她的手机屏幕前。
“干什么?”她转头问。
“还记不记得你说过什么?请我吃小吃,说过就忘是不是?”
阮棠真是服了,堂堂大明星,昨天答应请他吃的小吃,今天就急着来要债了。
“你要吃什么?”
“就那边吧,看着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