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修有片刻的迟疑,怕安景云嫌伙食费用得快。这几个月每天忙家务和带孩子,没空接活,她手头紧得不行。
安歌知道老太太肯定也还没吃,拉着她的手撒娇道,“我饿,老太太你摸我的小肚皮,瘪了。”
老太太哪里舍得,连忙去拿伙食费,被安歌按住,“我请你嘛。俗话说养儿防老,让我孝敬一回,从我那拿。”
安歌又悄声出来。桌上吃得热闹,还有一个在抱怨,“说得好听,也不打两角酒,就弄这些糊弄我们。”
他们埋头吃饭,没看见安歌贴墙走过。
再过一会,老太太锁好里屋房门,跟安景云讲了声,带着三个孩子出去。
等安景云收拾空荡荡的饭碗,卫东老婆笑道,“景云,我早上走了不少路,这会吃了饭发困,能不能借你床躺一躺。”
安景云还饿着肚子,饭锅菜碗只只空,但也没办法,好事行了九十,不差十,“阿嫂只管歇。”
卫西老婆吃得有点撑,立马起身,“阿嫂你在外面歇,我躺里面。”
推了几下门,她扬声问安景云,“开开门呢。”
安景云手上捧着一堆碗,茫然道,“我没钥匙。我们老太太锁的,她大城市人,进出格外仔细。”
“就你事多!”卫西骂自家老婆,“随便靠靠就好了,不要烦了!”
安景云再进来准备擦桌,在门口听到里面的议论,“怕我们偷东西。乡下谁不是开着门随便进的,景云家以前不也是。现在进城讲究了,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书记扣住她。”
“你晓得什么?她公爹是大官,早晚要调儿子媳妇回城。做官的怕别人告状,才拖到最晚回城。”
“真的?等我叫小秀才写信,告他们夫妻俩插队时伙同知青偷大队财产。”
“别胡说,正则景云哪会做那种事。”
“那你就不知道了,他们是没拿,但帮别人瞒了。怕啥,就算知道我写的,难道抓起来?我一个种田人,苦也苦死了,抓起来刚好,现成吃牢饭。”
安景云顿了下,退后几步,再加重脚步,边走边笑着问,“卫东阿哥,你们一会要不要搭大队的拖拉机?”
被这么一提醒,卫东一拍脑袋,“这会几点。”
“一点刚过。”
“哟!”
几个人慌慌张张,拎的拎,背的背,拿起上午买的东西,“走了走了。”
等他们走后,安景云洗把脸赶紧回去上班,碗和锅子扔在水槽里泡着,只好等老太太洗。
办公室的人知道电话叫走安景云的是谁,见她那脸就知道累着了,都是差不多年纪和经历的人,忍不住一起发牢骚。
“没办法,不招待么好像没良心,毕竟插队时他们教我们种的地。招待呢,实在是今天来一家明天来一家,没完没了。”
“没叫你帮忙找工作已经算好了。我家小姑以前贪省力嫁了农村人,现在好了,隔三岔五乡下亲戚找上门,要她找工作、介绍婚姻,不办不走。”
家家有本苦经。
安景云就着白开水吃了块烧饼,听着她们的话心情好多了,谁也不容易。
厂长踱进办公室,“小安,没吃午饭?”
听妇女们七嘴八舌讲完,厂长笑道,“皇帝也有草鞋亲,想开点吧。人家小安大户人家出身,好日子就要来了。”
他这么一说,仿佛大石投湖炸起一片浪。办公室更热闹了,纷纷要他讲清楚。
“小安的叔叔是海外大商人,只要他回乡投资,小安至少是个办公室主任!”厂长笑得更欢。他批假条时跟安景云说了,让她帮忙弄点外汇券,跑友谊商店买洋货。
“小安,厉害了!苟富贵,勿相忘!”
安景云嘴里还有干巴巴的烧饼屑,却不得不赶紧真诚地笑,“不厉害不厉害,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我叔叔跟我爸爸二十多年没见。”
“怕被我们沾光?小安,放心,我们好打发的,一次就行。每人来辆自行车,钱给你,你帮我们弄到券就行。”
“我不要自行车,最好来只电视机。你们有没有看《蹉跎岁月》,我看得眼泪汪汪。”
“那有啥好看,修地球你又不是没去过,这里人人上过农业大学的课,好不容易看个电视剧还要苦得要死。”“修地球”、“农业大学”是插青们的话,表示当过农民。“我家男人去广东出差看过一部真正好看的,《上海滩》,他说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可惜没看几集就得回来了。”
趁大家不注意,坐在安景云对面的秦梅君给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快找理由走开,不然做多错多,帮别人带了东西没准还结仇。
果然等安景云从车间回来,办公室的人已经不提这件事,或者说大家看她态度就知道不愿意,自然不再强人所难。
安景云谢过秦梅君,后者笑道,“这算啥。说不定过几天我要麻烦你打个掩护,我爸寄信回来叫我去探亲。”
秦梅君的父亲走时带了她的哥哥姐姐,她不舍得放弃学业没走,谁知一分别就是几十年。
第五十三章 苦闷的班长
秦梅君也是近两年从车间起调的, 和安景云出身相近, 因为海外关系吃过大苦头。
既不能读书、也不能就业, 凭着吃苦、肯干才争取到机会。其中背后流过的泪、当面流过的血和汗,说出来连自己都不信,居然能撑下来?
严格说徐蓁不是安景云第一个孩子。
她怀的头胎是男婴。
有年“双抢”(抢收、抢种水稻), 怀孕六个月的安景云负责看晒谷场。然而天气骤变大雨将至, 人手不够时她拿起扁担转移稻谷,当晚腹痛不止,流下一个成形的男胎。
如果那个孩子还在, 不会有徐蘅的出生,也不会有那么多麻烦。
安景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后悔,但哺育徐蘅的辛苦、周围人的目光每每提醒她, 假如……然而本以为一辈子得呆在农村,哪里想得到还有回城的一天,更别说曾经差点害死她的海外关系, 竟然有一天让她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
命运啊。
要说就此原谅带着家里的所有钱偷逃的叔叔,安景云真的做不到。但如果怨恨着骂人打人, 然后呢?受过的罪过去了, 难道拒绝现在命运的回报?
“我爸让我带着儿子一起去, 但谁知道会不会再变,这次还是我一个人先去探路。要是还行,再说别的。”秦梅君谨慎地说。
也只有和安景云才能谈这些。一来大家差不多境遇, 二来安景云这个人嘴紧, 别看平时跟同事一样嘻嘻哈哈, 但该说的、不该说的拎得很清。
秦梅君收到父亲的信后心情澎湃,一时喜一时悲,也少不了畏惧,怕被日后算账。丈夫是粗性子,见不得她左思右想,她憋在心中差点成了病。
“怕我没钱买机票,他老人家把美金直接夹在信纸里寄过来,幸亏没被查到。”秦梅君一脸庆幸。按规定外汇得冻结半年才能兑换,秦父年迈,生怕有生之年不能重聚才冒此风险。
安景云完全理解秦梅君的心情,安慰了几句。
两人又说起孩子,秦梅君的独子何明轩也在红星小学五年级,不过他在一班,徐蓁在二班。
何明轩是出名的好学生,也就比神童方亮差一点点。
她俩经常互相交流信息,惨的是何明轩和徐蓁两个。不是听说何明轩放学在打弹子,就是这回测验卷子徐蓁没给安景云签名,回去上手“女子单打”。
可以说两个孩子彼此恨得牙痒痒,生怕自己想瞒的事情被对方揭穿。
“他啊,哪有你家老三聪明。”秦梅君已经从儿子嘴里知道安歌鹤立鸡群的存在,“老师说了,全校只有安歌能进少年班。”
自从美国有个十五岁华裔少年申请到剑桥大学就读研究生的资格,国内各地跃跃欲试。要说神童,咱们中国人十亿人的基数放在这,随便挑挑就有。
安景云叹了口气,“管得多的成绩不好,不要她成绩好的偏偏特别好。”
秦梅君笑道,“那你换换试试。”
安景云只是苦笑,“老大跟我们吃了许多苦,我如今去管小的,老大肯定多心,以为我要放弃她,小的也未必领情。与其两头不讨巧,不如维持原状。”
被两人提到的何明轩、安歌,另外还有方辉等人,聚在一间空的教室,是班主任通知的,说要组织数学课外培训班。他们手上拿的是那天摸底试卷,心情各异。
方辉看着安歌的解题思路,“我怎么就没想到,你真厉害。”
“没啥厉害。”安歌很平常心,“书里讲过,你看过也能知道。”
方辉愁眉苦脸,挠挠后脑勺。他还没习惯光溜溜的手感,“我看不进啊。”
“那就别看呗。”
还有这种选择?方辉听得多的是“要努力”,虽然不放在心上,但难免小小的负疚感,“是不是太混日子了?”
“嗳条条大路通罗马,每个人有不同的爱好,能够把爱好发扬光大已经够了。”
“你怕我们追上你,所以叫我们偷懒。”后排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俩对话的钱浩辰插嘴道。
他觉得自己直指真相,谁知安歌轻飘飘地说,“你的事,关我屁事。”
“你……你又讲粗话。”
“屁是粗话?你每天不放屁?”
钱浩辰张口结舌,教室里男孩大笑,女孩觉得确实粗俗,但看到他吃瘪,又挺解气。
“你放屁!放屁!”钱浩辰回过神,跳起来骂道。谁知不早不晚,谢老师推门进来,听得清清楚楚,皱眉道,“钱浩辰,像什么话。”
钱浩辰快颤抖了,手指安歌,“是她……”
方辉一巴掌拍掉他的手,“上课了。”
对孩子们的打闹,只要不过分谢老师并不管。她把组班目的简单讲了下,拓宽思维,培养现代化人才,接着开始讲解。小题两句就过,大题多讲几句,但重点落在原理,讲完一题,立马再举几道类似题目,速度超快。
程婷婷听得有点累。她悄眼看向同桌的笔记,不由暗生羡慕。
冯超注意到程婷婷的举动,不声不响把笔记向她推过去一些,方便她抄写。
这也被谢老师看在眼里。
程婷婷要不要入选,老师们讨论过,但谢老师力排众议保下了她。对一个要强的女孩来说,这种事情关乎荣誉,不能参与是个大打击。
一堂课匆匆而过,有的孩子完全听懂,有的似懂非懂,谢老师还是那句话,不强求,自己决定是否学下去。退出也不是失败,人的精力有限,要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程婷婷觉得谢老师的话是讲给自己听,酸涩得不是滋味,下课时懒洋洋。走在前面的罗建军跟方辉讨论得起劲,她也不想加入。
读书是不是以天赋为主?
程婷婷恍惚地想。她比别的同学大,幼儿园吃饭穿衣比别的孩子省心,得的表扬多;进小学后成绩优秀,一年级开始当班长,也兼着三条杠的大队委员。但不知不觉,好像读书没以前轻松了,有时候要听几遍才明白。是不是像别人说的,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不如男孩?
她看了眼安歌。后者站在一串红前,专心致志挨个拔花蕊,吸里面的蜜。
都说安歌是少见的天才。等她长大,也会有自己这样的烦恼吗?
安歌感觉到背后有人注视,回身看是程婷婷,向她招手道,“很好吃。”
程婷婷上前也尝了根,一般般,才一点点蜜,刚尝到甜头就没了。
“可是好玩啊。”
她俩一起慢慢走回教室。
“班长,你有心事?”
程婷婷脸一红,“没有。”跟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说,难道说自己妒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