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看着普通的褐毛小狐狸,盘在坚果上,舔了舔自己细细的黑色前腿,尖尖脸颊旁的绒毛丰茂。
见我一动不动,小狐狸细声细气地开口:“猴,你不吃坚果吗?”
我还是一动不动。
小狐狸慢慢挪过来,用它的黑细的前腿推了一下我。
我看了看它,决定不吭声。
我还是不明白,这只狐狸崽子发的那种奇奇怪怪的“叫声”,我为什么却能听懂。
见我仍旧和石头似地一动不动,小狐狸像模像样地发出一种叹气的声音,舔舔自己的大尾巴上不顺的毛,咿呀道:"你怕我做什么?我还没长多少奶牙呢。我就这个冬天,吃你几个果子,挤一下你的树洞,开春了就走。”
我的确有些怕。
我本来是一只除了能思考外,便大体普通的猴子。
我也以自己的与众不同为豪。
可是自从我脱离猴群,脱离猴子的正常生态后,我对山谷那些脱离常态,与众不同的东西,除了兴趣外,便有了许多的恐惧。
比如那两条大蛇。
比如这只狐狸崽子。
那时,我救了一只狐狸崽子。
可是这只快被冻僵的狐狸崽子复苏后,却显出神异来,跟着我到了我的树洞。
小狐狸说要“报恩”,就张开嘴,对我呵了一口气。
它这一口气后,我便觉喉咙发痒,有什么无声无息融掉了。
然后,我一出声,就也发出了“人言”。
那时我不知是什么东西从哪发出的声音,被吓得吱吱四处打量,最后才发现这突然出现的怪异声音是从我的喉咙里发出来。
小狐狸笑嘻嘻说,这一口气就是我化去喉中横骨的临门契子。
什么叫横骨?我不明白。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像一只猴子那样与同类交流了。
虽然我脱离了族群,但并不代表我喜欢把自己的叫声都改做“人类语言”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我不喜欢,也不习惯把我一出生就发的吱吱叫声换成狐狸口中的“人类语言”。
见我仍旧不睬它,小狐狸也许是被漫长的冬天给无聊得狠了。锲而不舍地把尖尖小小毛绒绒的脸颊凑了过来,黑亮的眼睛眨巴眨巴:“猴呀,我以前住在青丘,不是坏狐狸。你干吗要怕我哩?我虽然能说话,但是没有法力,而你也是妖精,怕我干什么呢?”
我顿了顿,终于坚涩地开口同它说了第一句话:“什么是妖精?”
————————————————————————————————————————————————
雨淋淋地下,山谷从谷底的苔藓开始,一点点慢慢绿起来。
然后等雨和暖风积累到一定时,那各种不同层次的绿就好像是被一股脑地泼到了山谷上。
杂树生花。
连月光也开始暖和起来。
当我身上的虱子跳蚤又醒过来,开始逼得我直挠的时候,我确定春天又飘过来了。
小狐狸身上的毛长得十分整齐漂亮了。
它叼着嘴里的坚果,摆着尾巴,几下跳到地上。
我把浆果推到它面前:“吃饱再走吧。”
小狐狸偏着头,黑亮的眼睛瞅着我,咧着狐狸嘴,作出个笑模样,细声细气又有点神气道:“猴呀猴,我在青丘一定会常常记得你的坚果和树洞。”
我一边点点头,一边理着毛,格外灵巧地揪出一只体型格外小号的虱子,就要放在嘴里,疙瘩一声结束它吸血的生命。
褐毛小狐狸却细细地尖叫起来:“猴!你不能这样!”
我被吓得毛手一抖,那只虱子就落在地上跑走了。
小狐狸甩了甩毛茸茸的大尾巴,身子前倾,伸出一只爪子来,很端正也很滑稽的样子:“猴,你既然化了横骨,就不能再一副无知无觉的猴样,而是要选择自己的道了。你到底要选择哪一个,端看你自己的造化。只是妖道,仙道,人道。无论哪一个,都是轻易不许杀生的。”
我挠了挠脑袋:“你也说了有因果。它吸了我血,便是欠了我因,我结了它的性命,便是果。”
小狐狸拿前爪挠了挠脸:“可是,猴呐,它吸你血,于它而言,是死生大事,是为了活命,也并未真正损害到你的身家性命。你却是为了减少自己身上的瘙痒,而灭杀了它。这种因果,并不对等。”
“可是,它吸了你的血,这种因果又怎么算?”小狐狸开始自言自语。
想了半晌,我听不大懂,就选择把新捉出来的一只虱子弹走了。
小狐狸业想了半晌,像模像样叹了口气:“哎呀,我也是道理没参透呀。怨不得长生阿翁责我惫懒。”
“总之,”小狐狸抖了抖小小脸颊两侧的绒毛:“虽然我也不怎么明白,但是长生阿翁说,少欠债。尤其欠不得生死债、情孽债、良心债。”
我迷迷糊糊记下了。
小狐狸又细声细气地啰嗦啰嗦了许多,才甩着尾巴,轻灵地跳入了草丛中,就要隐没。
遥遥地,听到它说:“猴呀,别到人间去,太危险啦。”
人间,哪里是人间?
☆、第4章
那是嫩笋疯长,竹叶婆娑的阳春时节。
那一青一白两尾蛇,也从漫长的蛰伏中复苏。
春日里,它们四处游荡。
我再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就是在山谷中的一片竹林里。
当我见到白蛇缠着竹子在扭动着身子起舞的时候,它听着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摇头摆尾,很是陶醉。
我吃了一惊,就要荡走。
一道好像山泉缓缓淌过的声音却响了起来:“猴,你莫怕,我们不食活物。”
那时我第二次从别的生灵身上听到“人言”。
我不由自主顿了一顿。
————————————————————————————————————————
白蛇不知道自己在山里游荡了多少岁月,看了多少死死生生。
因为独自看着自己的影子,看得得太久,已经忘记了花开花落了多少次轮回。
它在别的生灵四处寻觅配偶繁衍时,就默默游开,继续倾听着世间各种各样美好的声音。
后来,偶然经过一片竹林的时候,它发现,有一条颜色鲜嫩的青蛇总是跟着它。
那种极为清凉鲜嫩的青色,得赛过初春竹叶。
就在它发现青蛇后不久,那条青蛇就斯斯吐着舌头,一副捕猎一般凶猛地射过来。
白蛇已经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它以凶猛地姿势射了过来,却以傻乎乎地口气开腔,讶异道:原来你的鳞片不是雪做的?
这条青蛇似乎有点儿......不大灵光。
不等白蛇多想,顿了顿,青蛇问:“你吃肉吗?吃老鼠吗?”
白蛇拿尾巴狠狠抽了它了一脑袋,将凑得太近的青蛇抽开,才回答:“我食素。”
青蛇只是晃了晃脑袋,就鼓了一大口竹叶一口咽下去,似乎舒了一口气:“真是太好了,总算也有不食活物的蛇了。我就说嘛,游得离那些蛇远一些,就一定能发现和我一样不喜欢吃老鼠的正常蛇。那些家伙都太奇怪了,竟然吃会动的老鼠耶。”
白蛇看着它:“你是我见过的第二条食素的蛇。”
青蛇愣了愣,不太自在,又有些低落地扭了扭身子:“是、是这样吗?”
这是一条一直以为其他蛇类才是异类,以此来抗拒孤独的青蛇。
于是在一条雪线的冒险,就变成了竹叶连雪,青白共游。
——————————————————————————————————-——————
我和这两条蛇渐渐熟悉了。
它们早生灵智,比我活得要久远许多。
连化掉横骨,都要早得多。
一次游荡中,它们得了一个白胡子老头儿的指点,在上一个冬天,借助冬雷,褪去了蛇的最后一次皮。
“褪掉了最后一次皮?”我挠挠脸:“你们以后不蜕皮了?”
白蛇的躯体是山尖尖的雪一样洁净的,它豆子似小而圆的眼睛却是黑亮黑亮的。我不知怎地,从它的蛇脸上,看出了轻快愉悦:“是的,作为蛇的蜕皮,已经是最后一次。所以,如果再一次有蜕皮的迹象的时候,就是我要化人了。”
人?
我不大懂,是小狐狸告诉我的那个“人间”的“人”吗?
只是看白蛇的轻松愉悦之气,我也莫名其妙咧开嘴。
青蛇却冲我大喝:“不许笑!”
我呆了呆,原来我这自开横骨后不自觉学会的咧嘴动作叫做笑?
冲我喝罢,青蛇伏在地上,以一种含糊的语气向着白蛇说:“我不懂那些人类,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那种语气,就好像是我在乌云遮月的夜晚,独自缩在树洞里伤心。
白蛇缓和了语气:“人间有很美丽的声音。还有......”白蛇想了想,这么说:“而且,那老头儿似乎是说,人类有比乐音更美妙的东西。人类管那东西叫做‘情’。”
“比山泉溅石还要动听?比莺初春在杨柳枝头叫起来还更美妙?”青蛇仰着头。
白蛇盘在树上,许久没有说话,最后从沿着树游下去看着青蛇:“我不知道。但是人类......人类么......”
它最后只是叹息一样,重复一样,乞求一样对青蛇道:“我要去的。”
青蛇不吭声,软趴趴成了一团,缩在落下的竹叶堆里,把自己盘得很小。
白蛇有些失望,却回头看我:“猴,你呢?”
我一直在旁看着。说实话,我连开了那横骨都没有多久,只觉得它们的对话高深莫测,难以听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