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奕举起手中粉嫩的荷包,语气莫名冷淡了许多,这个荷包从走针到样式都很普通,根本就谈不上别致。
门外的金宝没听见宋佩瑜的回应,却还是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便又在门外询问了一声,这次不仅询问的声音比刚才大,宋佩瑜还听见了金宝准备推门的声音。
此时的宋佩瑜满脑子都是,他不能在金宝面前大变活人。
于是毫不犹豫的高声道,我没事!还想再睡一会,你先去隔壁屋子歇着吧。
推门的声音停了下来,天虎居的人都知道,宋佩瑜最讨厌睡觉的时候房间里有人,还会因此而失眠。
因此每当宋佩瑜睡觉的时候,他屋里都不会留人。
春夏的时候,奴仆们都守在门外,稍微有些动静就能马上推门而入。
秋冬时节,宋佩瑜体恤他们,便叫他们没事的时候在旁边的小屋里休息。他想叫人的时候,只要摇动床头的金铃,小屋里的人就能听见。
听着脚步声逐渐走远的声音,宋佩瑜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然而对上重奕堪称执着的目光后,宋佩瑜马上就后悔了。
他慌什么?!
居然错过了唯一能光明正大的告诉所有人,重奕来看望他的机会。
忠心能干的臣子生病后,贤明宽厚的君主前来看望,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就算是这位贤明宽厚的君主不走寻常路,连爬树带翻墙的来看望忠心能干的臣子,也可以将重奕的行为归结为任性。
反正重奕已经前科累累。
他居然将发现端倪的金宝打发走了?
若是宫中发现重奕丢了,然后再从他这里找到重奕。
他就算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你!宋佩瑜抓着重奕衣袖的力道更有用力了,咬牙道,不许让别人知道你今晚来看望我了,任何人都不行!
重奕听了这话,心中莫名有些不快,却没浮现在脸上。
他打量了下宋佩瑜的脸色,忽然道,我看你挺精神的,一点都不像是生病的模样。
刚经历过大起大落的宋佩瑜丝毫不慌,他松开重奕的袖子,随口胡说,喝了三大碗补汤,想要不好都难。
行了,我什么样你也看过了,快点回东宫吧。宋佩瑜催促道。
重奕在他这儿待的越久,东宫那边越容易出现乱子,万一出现全城搜救准太子的乱象,可就没法收场了。
重奕半趴在床上以手杵着脸,昂着头望着宋佩瑜,语气笃定,你撵我走,为什么?
没等宋佩瑜回话,重奕忽然举起另一手中捏了半天的荷包,又道,因为你不喜欢这个荷包?那为什么还要夸它别致。
宋佩瑜恨不得能整个人都缩到被子里,假装这个房间只有重奕一个人在。
不是万事都不关心吗?
哪来这么多的问题!
重奕也很茫然,他感觉到宋佩瑜又生气了,却不知道宋佩瑜为什么生气。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先处理他知道的原因了。这是青鸾送我的新年礼物,你不喜欢,我就不带了,回头让安公公好生收起来。说罢,重奕果然没将粉嫩的荷包系回腰间,而是放在了袖袋中。
然后原地不动,目光灼灼的盯着宋佩瑜。
明明重奕没说话,宋佩瑜却觉得他仿佛已经听见了声音。
重奕在问他,还生气吗?
宋佩瑜忍不住露出个苦笑,他倒是宁愿看到重奕绝情冷酷的一面,也不想看到重奕这样淳朴笨拙的模样。
重奕为什么非要对他这么好呢?
重奕越是对他好,他就越没法下定决心抛下重奕回奇货城。
他也不敢那么做,以重奕现在这般表现,宋佩瑜觉得重奕绝对不会允许他离开咸阳。
就算事先瞒着重奕,也可能发生他前脚刚离开咸阳,就发现身后跟了个甩不掉的尾巴的情况。
尾巴后面再跟着格外急切,仿佛是无头苍蝇般的尾巴。
救命,想象力太好,他脑中已经有具体画面了。
话说出口,宋佩瑜才发现说的却是,你怎么这么傻啊。
重奕敏感的察觉到宋佩瑜已经没有那么生气了。
他将腰间另一个荷包拿下来,拉着宋佩瑜的手,将黑底绣龙纹的荷包塞到宋佩瑜手上,这是新年礼物,我走了,明日别忘了进宫。
说罢,重奕深深的望了宋佩瑜一眼,转身直奔窗户。
宋佩瑜立刻决定,他要将所有窗户都堵死!
半晌后,宋佩瑜才将目光放在手心的黑底绣龙纹荷包上。
抬起手轻轻嗅了下,是龙涎香的味道。
永和帝与肃王都不喜欢熏香,长公主更喜欢各种花香,整个赵国的龙涎香都只拱给对香没什么感觉也不拒绝的重奕。
宋佩瑜定定的看了黑底绣龙纹荷包许久,抬手将荷包放进了床头柜中,整理好被子躺回床上。
半个时辰后,自从躺下后就纹丝不动的宋佩瑜猛得坐起来,气势汹汹的将他刚放进抽屉中的荷包又拿了出来,一气呵成的拆开。
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在腿上。
借着今日格外明亮的月色,宋佩瑜将腿上的两个小东西尽收眼底。
是两块玉雕。
一块黄玉,一块白玉。
重奕拿出来的东西,价值自然不用多说。
黄玉被雕刻成了小猫儿的样子,四脚着地走在路上,昂首阔步,一只眼睛眯着一只眼睛瞪圆的模样,得意极了。
宋佩瑜在黄猫的后脚上,摸到了不同于其他三只脚上肉垫的触感,凹凸不平的痕迹,仿佛是个字。
白玉则被雕刻成小老虎的模样,正将自己团在一起,舔着前臂上的毛发。
不得不说这块料子选的非常好,原本白玉上有黑纹应该是瑕疵才是,用来雕刻白虎,黑纹却正好能当成白虎的纹路,反而成了点睛之笔。
但相比黄猫儿,白虎就显得匠气有余而不够灵动。
宋佩瑜在白虎的后脚上同样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痕迹。
宋佩瑜将黄猫儿和白虎放回荷包里,蹑手蹑脚的下床,好不容易才寻到了印泥和白纸。
他没点蜡烛,而是拿着手里快要放不下的一堆东西走到了窗户边。
先将白纸平铺,然后掏出荷包里的黄猫儿和白虎,分别将黄猫儿和白虎触感凹凸不平的那只脚压在印泥上,然后在按在白纸上。
黄猫儿后脚上的凹凸不平是佩字。
白虎后脚上凹凸不平的是冰字。
那只被重奕单方面送给宋佩瑜的白虎,也被他们从奇货城带回了咸阳。
也许是自小就被重奕与宋佩瑜养大,也不缺吃喝的缘故,白虎从来都不会对没有招惹过它的人张嘴,而且十分亲近宋佩瑜和重奕。
在重奕的强烈要求下,宋佩瑜为白虎取名为冰王。
月上中天,宋佩瑜站在窗口,几乎对着黄猫儿和白虎站了整晚。
越是细致的观察黄猫儿和白虎,越是能发现黄猫儿和白虎身上的缺陷。
虽然这些小缺陷都无伤大雅,甚至还为黄猫儿和白虎添了特色,但这绝对不是成熟的玉雕手艺人会做的事。
能拿着这么好的料子祸害,还被重奕当成送给他的新年礼物,这对玉雕是出自谁手,答案呼之欲出。
好在宋佩瑜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好,才没因为偷偷在窗前看了整晚的玉雕而真的病倒。
初三到了东宫,不仅宋佩瑜在,东宫小学堂的其他人也在。
册封皇太子的过程不容有任何差池,就算朝堂已经封笔,他们仍旧要有许多事要去做。
比如东宫大喜,该给前来庆贺的臣子和命妇什么样的赏赐,这些赏赐依照什么分出等级
反正都是些鸡零狗碎,又不得不挨个敲定下来的事。
初三开始,宋佩瑜短暂的新年假期就结束了,再次回到了年前忙得脚不沾地的状态,甚至比年前还要疯魔一些。
无论站在什么角度,宋佩瑜都想给重奕一场盛大又完美的皇太子册封礼。
他希望正式册封皇太子,能成为重奕改变原本命运的转折点。
宋佩瑜等人抓紧一切时间抠细节的时候,大公主和惠阳县主也结伴来东宫询问有没有她们可以帮忙的地方,每次都会带些别致的点心或者提神醒脑的香囊来。
东宫小学堂就没有特别没有眼力见的人,就算心思粗犷如骆勇和平彰,都知道不能收大公主的和惠阳县主的香囊,就更不用说其他人了。
但他们也不好直接拂了姑娘们的心意,所幸安公公和向公公及时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安公公和向公公将大公主和惠阳县主送来的荷包,都挂在了东宫小学堂上方。
最近宋佩瑜等人处理这些杂事,都是在东宫小学堂里面。
小姑娘们的香囊单独出现在某个人身上不行,挂在所有人头顶就不成问题了。
啊!小学堂角落突然传出声惨叫,其他人正在伏案的人却充耳不闻,连笔都没抖一下。
这段时间,这种惨叫他们听得太多了。
不用去看他们就知道是谁,不是平彰就是骆勇,若是有第三个人发出惨叫,他们也不会觉得意外。
骆勇崩溃的捂住脑袋,他负责的账又对不上了。
他已经算了五次,每次的结果都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就是每次都对不上。
这日子没发过了!
然而鬼哭狼嚎并不能解决问题,骆勇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他的好兄弟。
平彰怒而摔笔,墨汁溅了骆勇满袖子。
骆勇停下脚步,叹息着摇了摇头,转身寻找下一个目标,忽而双眼一亮,鬼鬼祟祟的摸了过去。
骆勇做贼似的绕到宋佩瑜身侧,低声开口,宋哥哥?
宋佩瑜握着笔的手猛的颤抖了一下,刚写了个开头的文书直接废了。
有那么个瞬间,宋佩瑜都怀疑东宫是不是进来了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他转头看向骆勇,艰难开口提醒对方,你比我大半岁。
骆勇大大咧咧的挥了挥手,满脸那不重要,特意弯腰低头的从下方往上看宋佩瑜,语气满是讨好,宋哥哥,小弟的账目已经核算五次了,每次结果都不相同,您能不能帮帮小弟?
难为骆勇比重奕还要高半头,却要做出如此扭曲的姿态求宋佩瑜。
宋佩瑜见了,都替骆勇腿酸。
他算是看出来了,骆勇是真的算不了账,为了不算账别说是面子,连尊严都不顾了。
宋佩瑜叹了口气,尽量将声音压到最小不影响别人,那我们换?
骆勇伸着脖子朝宋佩瑜的桌面看了眼,顿时目瞪口呆。
他知道宋佩瑜负责写文书,却没想到宋佩瑜要写这么多份,宋佩瑜桌子右上角那份密密麻麻写着不同名字的名单,给骆勇带来了巨大的视觉伤害和心理伤害,让他下意识的退后了半步。
宋佩瑜却不会退让,他也没法退让。
活就这么多,必须要干完,他去替骆勇算账,骆勇就得抄写文书。
这事没得商量。
读懂宋佩瑜眼中的坚定后,骆勇神色茫然的转头,视线交替落在他乱得像是狗窝的桌面和宋佩瑜面前整齐规整的桌面,脸上满是纠结。
往日里最有耐心的宋佩瑜这个时候却没耐心等骆勇慢慢考虑。
见骆勇半晌都做不出选择,宋佩瑜伸手去拿笔。
骆勇先想着,不耽误他利用骆勇想的时间,再抄写一份文书出来。
宋佩瑜的笔刚拿起来,骆勇就扑上来抱住了宋佩瑜的手臂,哥!宋哥哥!我抄文书!
抄文书只是伤心,算账能要命!
骆勇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伸手就要去搬宋佩瑜桌子上罗列整齐的文书。
宋佩瑜回头看了眼骆勇桌子上的惨状,直接将毛笔放到骆勇手里,别收拾了,你就坐在这。
他能肯定,等骆勇收拾完,一堆废墟会变成两堆废墟。
骆勇啊了声,将毛笔放下,也有些不好意思,那你先等等,我将我的桌子收拾一下。
宋佩瑜再次摇头,站起来绕到骆勇身后。
抬手按着骆勇的肩膀,将骆勇按在了他原本的座位上。
骆勇回头看向宋佩瑜走向他桌子的背影,眼中满是感动。
宋佩瑜真是个好人!
宋佩瑜对骆勇给他发的好人卡一无所知。
好在骆勇的狗窝乱归乱却与脏没有任何关系,他叫人去拿他常用的算盘来,先大致整理了下混乱铺在桌面上的各种账册。
头上悬挂的香囊突然掉了下来,不偏不倚的落在宋佩瑜的桌子上,还好宋佩瑜已经将砚台从桌子正中央拿走了,才避免了香囊落在砚台里的惨案。
宋佩瑜将香囊拿在手中,忽然觉得味道有些熟悉。
与那天晚上重奕偷偷来宋府看望他时,腰间系着的粉嫩香囊,味道一模一样。
是大公主的香囊。
恰好小太监拿了宋佩瑜惯用的算盘来,宋佩瑜顺手将香囊递给小太监,香囊掉下来了,拿给安公公收好,别出岔子。
这些香囊全都摘下来后,会一同封存起来,免得给小姑娘们惹来麻烦。
宋佩瑜话音刚落,安公公就亲自来了。
他带了些新茶和点心来,连声让众人先歇一歇。
既然如此,香囊便不用给小小太监了,直接给安公公就是。
安公公将香囊放在手中翻转了会,完全没将宋佩瑜当外人,小声道,老奴得去长公主那走一趟,惠阳县主送来的香囊都掉的七七八八了,都是绳子从中间断的,恐怕是长公主府上的采买出了问题。
安公公终究是要给别人留面子,没将话说的太直白。
以长公主与驸马对惠阳县主的纵容,能到惠阳县主手上的东西,都是长公主府上最好的东西。
负责采买的奴才除非是疯了,嫌弃好日子过得太久,否则怎么可能有胆子亏待惠阳县主。
八成是驸马又仗义疏财,被奸商骗了。
驸马哪哪都好,就是不通俗物又多余了那些善心,已经不知道被奸商骗过多少次了。
只要奸商与驸马哭惨,驸马都愿意慷慨解囊,以比世面价稍稍贵些的价格,买下奸商的货物。
总结,每天上一当,当当不一样。
那些东西若只是比世面上的价格稍稍贵些,长公主也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是她的驸马,一些银钱罢了,别说是买了东西,就算是舍出去了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