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准准。”他体力比我好,去浴室哗啦啦放了热水,现在又生龙活虎的拉我起床,“去浴室清理下,不然你明天肯定难受。”
“不想动……我要累死了。”我感觉自己已经成了一滩烂泥,被杨沉突然打横抱起来,吓得紧紧搂住他脖子,还嘴硬着调侃,“杨哥你行不行啊?男人刚做完腿都软,你别把我摔死。”
“我负重越野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宅着。”他切了一声,稳稳当当抱着我进了浴缸,“行了,放手吧,你还想我抱你一辈子啊?”
浸到热水里让我恢复了不少,我仰着脸笑着不放手,非把他拉进浴缸里。杨沉表面上无可奈何,嘴角早就扬得老高。这家伙生活奢侈,浴缸躺进两个人也绰绰有余,我百无聊赖的靠在他怀里玩水。
我在热气蒸腾里有些困倦,随口说:“没事,我一辈子不会太长,你想抱都抱不了几年。”
一阵沉默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补上:“我开玩笑……”
杨沉的眼睛在浴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很冷静,他定定的看着我,缓缓开口:“许俊彦,我常常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仓皇的不敢和他对视,杨沉总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这时候的他似乎已经完全看穿了我。
是啊……这是杨沉。我们纠缠了这么久,因为那份早就模糊界限、爱恨交织的感情,因为曾经青涩的我在他面前袒露过无数次真正的自己,因为他终于肯正视我们的未来,所以他一定会发现。
他一字一句的质问我,将我心底最深处那个秘密的伪装一点一点敲碎。这大概才是被毁了整个青春期的我对他真正的复仇——在他以为我们有着光明未来的时刻,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开给他看。
可是看着他的眼睛,好像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解脱又轻松,反而有点空荡荡的茫然。
“许俊彦,你是不是早就不想活了?”
第70章
我慢慢伸手抱住自己膝盖,侧过头平静的和杨沉对视。
“……为什么?”杨沉仿佛过了片刻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他眉眼依旧英俊得让人心悸,湿漉漉的发梢有水珠滴落,明亮晶莹的一颗,快速顺着他光泽紧实的肌肉落到满浴缸的水波里。
“为什么?好好的为什么想死?许俊彦,你说话啊!?”
我忽然觉得疲惫,或许是之前的床上运动太激烈,又或者是这份疲惫一直陪伴着我。我深深的叹息一声,扬起一个最熟练的笑,语气温和:“不为什么。我已经过了想谈这些事的时候了。”
杨沉的眼神变得阴鸷,他脸色很不好看,我伸了个懒腰,带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沉浸在热水里总让人觉得困倦,我想了想解释道:“并不是针对你……只是我好累,想休息。”
“为什么不说?我想听。”杨沉顿了顿,用命令般的语气说,“还有明天我们去看心理医生,我会安给你找最好的医生,你不许死。”
“不必了。”我抬眼看他,意识到他脸上痛苦的神情并非作伪,才后知后觉的在报复中感受到一点莫名愧疚——或许我的确十分残忍,“大学的时候我看过医生,也吃过药……我知道问题在哪,但这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事情,还是不要白费功夫比较好。”
杨沉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沉默了很久,艰涩的问:“是我的错……?”
他语气微妙,介于陈述和疑问之间。我应该说“的确如此”,才好完成时隔多年的残酷报复,带着笑容欣赏他的悔恨。可迟来的报仇和迟到的抱歉一样,是一个在时间空隙游荡的毫无意义的幽灵,一份无济于事的过期邮件。我没有大度到原谅,只是并不会因此感到快乐。
我不想撒谎,于是回答他:“不。不完全是。”
杨沉的眼睛真漂亮。我从没有见过他现在这幅近乎手足无措的样子。他应该一直神采飞扬,仿佛永远都会是那个神采飞扬眉眼桀骜的少年。这让我有点心痛,便耐下性子再和他说一遍。
“其实说起来都是我自己的错。”我掰着手指数,“与其他人无关,是我的缺点导致了我目前为止失败的人生。我曾骄傲于自己的敏感早熟,以为自己看到的世界与别人不同。可明明我什么都做不好,所以我自卑又自负。还有懦弱,无能,自私,愚蠢,自以为是……是我的错。是因为我不配得到却贪心不足想要太多。”
“从许俊彦的出生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我握住杨沉的手,认真的说,“所以我并不是要自杀,我只是要从源头解决这个问题。”
我说着说着,发自真心的微笑起来:“而且我会好好挑选时间,不会妨碍到任何人,也不用你们给我收尸,顶多给大自然再造成微不足道的负担。那时候你肯定也结婚了,说不定我还能参加你儿子的满月酒。还有安德烈……哼哼,肯定有一群金发碧眼的小崽子管我叫叔叔。”
到那天宋澄也一定成为大明星了吧,想再要一张有他签名的海报都得托人找关系。
杨沉看起来脸色很差,我握住他的手安抚道:“这是我人生的一个要完成的目标,就像你要自己创业办公司一样,是一定要完成的任务。我既不喜欢婚姻,也不喜欢孩子,大部分人的下半生于我而言只是虚度光阴,很没意思。”
“我知道活着很好,活着就可以欣赏美男嘛。可能在你眼里我很奇怪吧,莫名其妙的,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是啊,没有特别的理由,没有经历什么巨大的打击,我也太脆弱了。但……嗯,许俊彦就是这样的人,我是个不好看的花瓶,打碎了就再也拼不起来。”
我轻声说:“是我的问题,我会解决它。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加班和做爱吗?因为这样会更容易入睡……我不知道怎么和你形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于我而言死亡并不痛苦,甚至这个决定让我更接受接下来的每一天。有时候保持呼吸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活着不过是来来回回的死去。能自己决定到达终点的时间和方式,我很高兴。”
“……不是这样的。”杨沉握着我肩膀的手用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一点茫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杨沉。"我在热气蒸腾中触碰他的手臂,最后反而变成我劝他,这种结果让我哭笑不得,却还是放软声音对他说,"你……想开点。"
他忽然短促的笑了两声,然后冷下脸从水中站起来。杨沉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咬牙切齿的宣布一个我早就意料之中的结果:
"许俊彦,你不要逼我把你捆起来。死?你想都别想。"
杨沉安排的速度比我想的快。前一天晚上我们的谈话刚不欢而散,今天早上他把我从被窝里挖出来,已经准备好了开车带我去见医生——今天是工作日,我一个小职员无所谓随便旷工,他似乎半宿没睡熬夜安排好了自己手头的事,看这架势是要一整天跟着我。
不过昨天因为疲惫加上泡了热水澡,我倒是睡得很安稳,压根不知道他一晚上对着电脑做了什么。总之在我吃早餐的时候,杨沉手里拿着厚厚一叠资料在看,眼下带着一点淡淡的青黑。
我自觉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抱着随遇而安的态度去见医生,因此吃早餐吃得很悠闲。边剥鸡蛋边随口问他:"公司的文件这么多?"
"不是文件。"杨沉没有多说,只是眉头一直皱着,嘴里念念有词重复一些长名词。我愉快的喝完一碗粥,突然听到他问,"你知道抑郁自评量表吗?"
"sds,知道啊。"我漫不经心的说,看着杨沉诧异的表情还秀了一句,"self-rating depression scale,简称sds,抑郁症相关测试的。怎么了?哦,你要是问我自测结果,我告诉你这些东西都不准,我的主观感受跨越性很大,躁狂和抑郁发作的时候得到结果不一样的……"
"别废话。"他用那叠纸拍了拍桌子,"多少分?都告诉我,我帮你看看什么程度。"
我静静的看着他:"杨沉,别白费力气了。"
"我看了很多资料,抑郁症只是一种病,和感冒发烧一样,你不治老子拖着你治。"杨沉抬眼和我对视,他意外的没有发怒,"我知道我伤害了你很多,现在你总得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算我求求你了,许俊彦,你待会儿配合医生,少折磨自己我就谢天谢地,行不行?"
我没吭声,杨沉撑着额头,声音流露出一丝疲惫:"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听话?"
"……我中度抑郁,有双相情感障碍和自杀倾向,接受过两年的专业心理干预。在吃的药是富马酸喹硫平片和碳酸锂片,但吃完之后很久都没有再去买,已经停药四个月。"我垂下眼睛,一字一句的报出来,长舒了一口气,"杨沉,你不是在帮我,你只是在破坏我的人生计划。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就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吧,我会很感谢你的。"
"我不需要你的感谢。"沉默良久后他说,"恨我也好,我要你活着。"
第71章
杨沉带我见的医生姓吴,在他来之前我们坐在布置温馨的会客室等待。我认认真真的看了他极其出色的履历,照片上的男人看起来严肃稳重,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仅仅是一张照片就流露出一种“典型的心理医生”的气质。
“他有过很多成功的治疗案例,肯定能治好你。”杨沉在我身后语气肯定的说,“只要你配合——”
“我当然配合。”我打断他,无所谓的耸肩,“还要等多久?”
“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推开,吴医生带着歉意的对我们一笑。他本人比照片看起来要温和很多,也显得年轻一些。时间卡得太好,我简直要怀疑起他是不是一直在门外等着一听到抱怨就进来。不过这种想法无厘头到只能在脑子里想想。
我兴趣缺缺,看了他一眼就收回视线,手插在口袋里继续看书柜内摆放的各类书籍。杨沉站起来和他握手,他在外人面前一向成熟可靠,简单介绍了下:“吴医生,打乱你的安排很抱歉,也是事发突然。我是杨沉,这是我爱人许俊彦。”
他说的坦然,吴医生完全没有任何诧异的表现,笑着说:“杨先生你好。没事没事,可以理解。许俊彦对吗?你好,第一次见面,我自我介绍下,我叫吴冕。”
他向我伸出手,意思要和我也握一下。我看了杨沉一眼,他占有欲很强,和他在一起时几乎包揽我所有话语权。但这次他没说什么,我便也握住吴医生的手,轻声说:“你好。”
“认识了就是朋友。俊彦——我可以这么叫你吗?我们进去聊吧?”
吴医生的热情仿佛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语气让人很舒服。我知道要进去接受“话疗”了,没说什么推开门到了里面的房间。杨沉在门外坐下,在我回头看时对我扬了扬下巴:“好好配合。”
门在我身后关上,这间房间中间摆着几个一看就很柔软的米色沙发,上面还有几个可爱俏皮的玩偶抱枕。从窗户可以看到外面楼下的街景,吴医生走向窗边说:“俊彦你随便坐,喜欢亮一点还是暗一点?”
“暗一点吧。”
今天天气太好,明晃晃的阳光有些刺眼睛。吴医生把窗帘放下开了室内灯,柔和的灯光和窗边透出的朦胧日光让这个房间充满安全感,让人有点想顺势睡一觉。
吴医生问过我的喜好后给我倒了茶,自己捧着杯热牛奶坐在我对面。他神态温和,像和老朋友拉家常一样开始了话题,和我聊了一些日常琐事。我对这种套路基本上已经厌倦,他问什么便答什么,而且我也不排斥和外人交流,只是无奈于他们迂回辗转、小心翼翼的态度。吴医生大概是察觉到我的状态,渐渐切入到一些敏感的问题上。
“杨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吴医生看向屋外,这里的单向玻璃可以看到杨沉在书架前翻着杂志,侧脸勾勒出英俊的轮廓,“他似乎很习惯替你安排一些事情,今天也是他带你一起来的。”
“是啊。”我的声音很轻,“他无所不能呢。”
吴医生抬眼看我,低声说:“我想,每个人都有想自己做决定的时候,对吗?”
我沉默片刻,说出的话不知不觉带上一点苦涩的味道:“杨沉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他想。”
吴医生若有所思的说打量着他的身影:“杨先生这种异于常人的出色,往往会给伴侣带来很多压力。”
“还好。”我说,“习惯就好。”
这个话题有点难以进行,我不想太多讨论杨沉,吴医生向我示意了下自己的空牛奶杯,给自己倒牛奶的时候自然的换了个话题:“俊彦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在一家公司上班,自己空闲的时候也做点艺术品相关的生意。”说到这个我来劲了,最近展览进度进行的很顺畅,大致方案已经确认,只需要填补一些锦上添花的细节。而且招的新助理是个美院博士毕业的女孩,工作能力强还有很多新鲜想法,让我很满意,“平常做些展览的策划,虽然很累,但是非常有意思。”
吴医生认真的说:“真的吗?我对这方面也很感兴趣,你可以和我详细说说吗?”
我虽然知道他可能是为了治疗结果才刻意了解我的喜好,但架不住吴医生实在是语气诚恳,看着很像那么一回事。而且我还是想和别人分享一下最近的成果,也好从外人眼中得到大众的看法。
我打开手机找了几张不涉及内部信息的照片,向他介绍道:“这个展览计划在下半年开,主要展览的是现代艺术作品,有三个主要分区:摄影、绘画、雕塑。你可以看几个已经确认会展出的展品,这些都是从国外刚引进回国的。还有这个,这个刚拿了新锐摄影奖……”
我们聊了一会儿,发现吴医生居然并不是随口附和。他不仅是个业余摄影爱好者,还出版过自己的诗集,很多时候都不需要我介绍就能懂。吴医生听我说完,面带赞赏的说:“俊彦,你真的很厉害,被你这么一介绍,我觉得这个展含金量很高又有新意,我必须得去看看。”
我笑着说:“到时候一定给你发邀请函,后面还有拍卖会。”
“事业做得这么好,现在我们再回头聊聊爱情方面吧。”吴医生对我微笑,语气平和,“俊彦,你觉得你和杨先生相处得怎么样?”
我顿了顿:“还行。”
他不疾不徐的继续说:“方便可以告诉我你们的爱情故事吗?我想了解多一点。”
……又来了。
谈谈原生家庭,谈谈曾经的经历,谈谈自己的想法。为什么想自杀?受过什么伤?因什么难过?只要敞开心扉一定可以找出病症的根源,然后一起配合解决这个问题。
我见第一个心理医生的时候试图解决家庭矛盾。我没有说出真相,只是告诉他父母分居,自己从小寄人篱下不被亲戚待见。他热心的建议我和家人沟通,多和父母联络感情,还试图让我和家人在他的帮助下一起面对面谈话。我试想了一下许老爷子和我面面相觑的场景,几乎是落荒而逃离开的房间。
关于所谓“父母不和”,更深层的原因我难以启齿,更无法张口。
这是我要隐瞒一生的耻辱。
后来我换了几个心理咨询师,持续时间最长的是一个严厉又温柔的女医生。我花了很长时间和她建立信任,又把关于杨沉的故事去掉真实名字,断断续续的告诉了她。她为我提供了很多建议,我却一一否定。无论是找杨沉坦白得到他的道歉还是直面薛可茗偿还伤害,这些我都不在乎。
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是在操场上。
我说我的心里有一个空洞,那里呼呼的灌着冷风,可没什么能填补它。为了不让心脏被痛苦占据,我只好拼命的绕着跑道跑啊跑,一圈两圈十圈……跑步的时候只有风从耳畔刮过,不能思考也就不会痛苦。到最后我精疲力尽瘫倒在地,她走到我身边长叹了一口气,眼神悲伤。
“每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我都会很难过……俊彦,不能帮到你,我很抱歉。”
“没关系。”我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起码你让我想清楚了一件事。”
她让我终于明白补救伤口毫无意义。我不能被治愈,否则现在的许俊彦就会土崩瓦解。
痛苦不再割裂我。它最终成为构成我的一部分。
“我们……没什么爱情故事。”我回过神,含糊的说,“很普通。我们以前,嗯,是高中同桌。后来大学毕业之后又有了联系,熟络起来之后就在一起了。”
“之前我虽然不认识俊彦你,但还是听说过杨先生的一些事。”我恍然想起吴医生应该是杨沉的哥们给他推荐的,所以知道杨沉也不足为奇,听他说道,“杨先生在传闻里似乎脾气有些不好。”
我垂下眼睛:“他从小过的是众星捧月的生活,脾气暴躁一点很正常。但最近对我并没有很坏,只是还不太会关心人。”
“他以前……”他抓住我话的纰漏,在问下去之前却先对我略带歉意的笑了笑,“抱歉,我并不是想刻意打探你的隐私,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
“以前也没有很坏。”我有点走神,吴医生一直耐心等着我的后话。过了很久我才说,“毕竟他是杨沉,他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给他买单。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没什么意思,高中生的打打闹闹罢了……我们聊点别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