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诚意啊……”
依旧是轻妙谐趣的意念,余慈就是傻子都能感觉到,这与那个深沉老辣的游紫梧有多么大的差异。
可这份意念的载体,分明就是游紫梧那边没错。
是谁能够轻易借着游紫梧这位大劫法宗师和他“交流”?
结论简单而又直白。
只是想到那个名字,就让人心头沉凝冻结。偏偏那位还有所感应,当即送出新的意念:“看来,我用不着自我介绍了。”
“……”
烟霞岚光障中,余慈本体握着茶杯,不言不动,便是旁边孟都公子与他说话,也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他这般模样,自然让孟都、天角先生等觉出异样,可余慈已经没有精力去顾及他们,只是扭过头,视线穿透烟云屏障,直指游紫梧的方向。
现在还能称他为游紫梧吗?要不要尊称一句“罗刹神主”?
余慈都奇怪,自己还有闲心去分析内中机理。
他就看出来,游紫梧虽是大劫法宗师,心智也为上上之选,可在这种情势下,却全无自我,因为他那一部分,已与罗刹鬼王同化,便如河流归海……
更确切的形容,则是蛛网飞架,游紫梧一身所学,固然能列入天下强者之林,却终究不过是架设蛛网的一个支点,所谓的神通法力,不过是主要功能之外,附赠之物罢了。
正因为有了游紫梧这样的“支点”,那位目前修行界最活跃的“母蜘蛛”,方能无视广袤虚空,跨越亿万里长途,顷刻而至,当真便利高效。
也正因为游紫梧是这样的存在,他与罗刹鬼王的“界限”真的非常模糊,若非罗刹鬼王刻意彰显本人的意念特质,恐怕世上也没有几个人能分辨出,施展神通的究竟是游紫梧,还是罗刹鬼王本人。
这就是神主与信众的关系吗?
余慈颇有所悟,如果真是如此……
“哎,不当壁虎了吗?还是这一位对你太过重要?”
显然,对面的罗刹鬼王已经做出了判断,辨识出他的身份,只是其中还有些误差——像他这样的修行进度,果然还是不太能够让人信服吗?
而且“神主网络”的设置规则,也使得那位存有某种思维定式。
算是运气吧……但还是非常非常危险!
可以说,这是他登入长生,重得自由之后,最危险的一刻。
虽说对方仿佛是见到老朋友的样子,可余慈很清楚,世间任何一个地仙级数以下的人物,在这位喜怒无常的神主面前,距离身死道消,都不过一线之隔。
很明显,余慈绝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摆放在对方的喜怒情绪之上。
此时此刻,他已经有着把握命运的资格了!
刹那间,心中杂念尽都消融,余慈的意识就那么拔升而起,破开无底深海般的天地法则体系,站在生死存灭的根本法则之上,一举登入真实之域。
理所当然的,罗刹鬼王早在那里“等”他,二者的意念乍触又分,各据一方。
这是余慈第二次与人在真实之域“碰头”,他能感觉到,罗刹鬼王的境界明显超过了他,当他还只能在“海面上”踏波而行的时候,罗刹鬼王已经是高高在上,在无有法则凭依的真实层面,凭虚而立,却自然有专属于她的一方天地,架设铺开。
也许,那就是传说中的离幻天?
这让余慈想起了三清道境,万古云霄。
一念既生,相关法门也已运化开来,当然,只刚刚发端而已,不过是杳冥之天外,风吟道唱,恢宏虚空道境,仍只是原初之一点,未曾真正铺展开来。
他还没有罗刹鬼王那般,独立于世外,开辟虚空世界的本事,上次也是玄黄帮忙,预先斩灭周边法则体系,才最终功成。
饶是如此,他也终于不再像面对元始魔主时,浑浑噩噩,完全没有一个概念,更全无还手之力,至少罗刹鬼王到现在为止每一个步骤,他都能捕捉到,理解透,没有什么碍难之处。
毫无疑问,这就是层次,这就是境界。
相隔亿万里之遥,罗刹鬼王暂时也没与他比拼修为的意图,到目前为止,连神意层面的冲突都没有,“仅仅”是情绪层面的一些接触。
如果将隔空神意对冲视为神魂之间的对抗,那一定是近身格斗级别的,是纯化精炼的神念、神识极尽强度、变化之能事,拳拳到肉,剑剑刺血。
情绪层面的交战,同样是神魂对抗,却是更丰富多彩,便如法术、符咒,在其独有的“色、声、香、味、触、法”层面,不断组织、跳变,形成玄之又玄的攻伐之术。
说不出谁高谁低,但那是建立在二者皆通的前提下。
若不通情绪之术,便有极大的机率,让对手戏弄至死。
余慈所感应到的独立于天地法则体系之外“离幻天”,所动用的神意力量少之又少,至少作用在他人身上的,并不为多,绝大部分,都是构建出那一个介于真幻之间的世界,算是厚积薄发的典型。
余慈当然比不上那位,可他有自辟虚空的无上神通为体,有心内虚空的法门为用,同样是介于真幻之间,并不比对方来得稍差。
而且,由于做为中介的游紫梧,其所开辟的“世界”,并未真正与天地法则体系相接,真正作用过来的力量,层次上似乎还要逊色一些。
三宝船上,没有几人能察觉到真正的境况:在杳不可察的层次之上,已经分立两国,厉兵秣马,彼此相接、试探,随时会引爆毁灭性的冲击。
而主导这一幕的两位,也是做到了“目无余子”,仅就同样层次的对方,进行着“密切”的交流。
“真不错,自辟虚空的无上神通,我手下可是一个都没有……那个美人儿也是你的信众吗?良材美质,我见犹怜,要不要助她一臂之力?”
船上的竞卖会还在持续,如果罗刹鬼王出手,刺激各买家的情绪,由此掀起的狂热氛围,真可能真把船上所有人的口袋掏空,可那又有什么意义?
真当现在是聊天吗?
唔,对于这些迈入真实之域的神主来说,或许这是某种“日常”行为?
“罗刹道友……”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可真正透入真实之域,通过情绪的变幻传递过去的时候,余慈本体处,某种颤栗之感从尾椎一路冲上脑宫,形神交界地的分泌、念头,交相作用,久久难平。
当年在天裂谷,看罗刹鬼王颠倒乾坤的神通,何曾想过有今日,以平等之口气,隔空称呼?
这同样是一种情绪,激昂奋进,意兴飞扬,有着某种充实的满足感,余慈也并不压抑,而是借这份儿情绪,再将神魂力量提升,便如海底暗流,海面上波平如镜,其实已经形成扭曲的涡漩。
“终于肯开口了?”
罗刹鬼王即刻就有了回复:“壁虎啊,正有一事想问你:你一直不曾布网,确实是很谨慎的,那么,你是想要怎么样的世界呢?”
真是友好的态度……
余慈沉默片刻,用同样柔和的意念回复:“不管是怎样的世界,我想,西南那位,恐怕都不会想让我来沾手吧。”
“为什么不?只要做一笔交易……”
“交易生死法则?”
证严和尚之前的推论猜测,一句句流过心头,余慈则嘿然冷笑:“用一个身具无上神通的信众,换取两位神主的友谊?”
“你觉得如何?”
“理论上是很好的,可惜,我不是女人……”
对面有一个明显的静默,然后慨然长叹:“啧,真是可惜!”
两边同声一笑,八角宝幢之内,瞑目端坐的游紫梧睁开眼睛,目有棱光。
也在此瞬间,余慈意念发动,将分化出的某颗七情魔丹摄回,种入神魂,刹那间药力催化,通达神魂每个角落,弥补之前所受的暗伤。
心内虚空深处,承启天浮空不动,自星辰天而上,平等天等也是波纹不兴,惟有人间界,影像迷乱,更下层的万魔池,血海翻腾,嘈杂魔音汇成洪流,几欲形之于外。
本心不动,情绪翻澜。
某种奇妙的振动,在神意层面作用,依旧隐晦难见,只有长生真人以上,才有资格感应。此振动与之前下方舱室传出的讯息一脉相承,只是张力更足,敏感的人便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云座之上,张天吉就有些恼火:“今天还真邪乎……”
话是这么说,他和周初等人的注意力,还是第一时间倾注过去。
长生真人的神意刺探,对于船上的防御体系来说,几乎等于是明着踹门了。高台之的沈婉被惊动,身上微微一颤,却是强忍着没有任何动作。
她有这番定力,其他人却差了很多,白闵等人纷纷回头,他们虽不像沈婉那般,是众修士注目的焦点,可留下的人们,哪个不是惊弓之鸟?
超乎寻常的反应,还是使得会场的气氛迅速紧张起来。
此时,所谓的“气氛”对那几位有所求的强者而言,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没有人再理睬这个,武元辰更是“哈”地一声笑,直接站起身来,身外万千魔影仰天咆哮,声若洪钟,仿佛下一刻就要冲杀而出。
也在这一刻,三宝船上警声大做。
刺耳的示警之音,是给大部分人油煎般惶惑的情绪上,再投进一颗火星,当即就轰声爆燃,还留在上层甲板上的客人,至少有三分之二本能地就要退走,只是受到烟霞岚光障的限制,想离开是要完成交易之后,又或者向船上提出申请才行,一行人急得心尖儿冒火,对着高台便骂:“什么时候了,开着烟霞云光障是给大伙儿收尸吗?”
几位强者之间的冲突变化,何其快捷,便在骂声起时,武元辰踢翻云座,身外魔影化钟,正是神通发动之兆。人们都以为他要动手,哪知下一刻,烟障轰然摇动,被强行撕开一个口子,武元辰就那么化虹而飞,离开三宝船范围,直撞入翻涌的劫云中。
对大劫法宗师来说,区区烟霞岚光障,实在起不到什么效果。
“武元辰都跑了?”
“你娘的随心阁真是扶强锄弱啊!”
“还不快快打开,放我们出去!”
下方骂声不绝,像白闵这样的随心阁中人,都脸上变色,往高台上看去,可一贯机警决断的沈婉,却像是被眼前的局面惊呆了,别说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便是在这汹涌如潮的骂声中,都没有动弹的意思。
“麻烦了。”
万飞罗喃喃感叹,那些蝼蚁之辈的喧嚣,他才懒得理会,烟霞岚光障也根本困不住他,他之所以感叹,是针对武元辰!
武元辰闯出烟障,钻入劫云,看起来是逃走的架势,可明眼人都知道,像他这样专精神意攻伐之术的强者,拉开距离,隐匿身形,反而是大干一场的兆头。
其实之前万飞罗本能还想锁定对方去向来着,可半途就有强横神意轰来,将那份感应切断,且余波不止,险些就挫伤他的神魂。
这魔头果然不可力敌,可怎么突然就打起来了?
眉头锁起,万飞罗叫了声“紫梧兄”,他知道游紫梧一直与武元辰对峙,要搞清楚局面,没有比直接询问游紫梧更迅速的了。
然而,游紫梧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万飞罗心头一激,扭头看去,却见游紫梧身外八角宝幢凝定,其上身形面目竟是模糊起来,层层烟气幻影之后,所见所得再难确认。
似有一人,行云登霄,遨游九天之上;又似一国,江山万里,囊括八荒六合。
那层层变幻,无有穷尽的奥妙,险些就让他拔不出眼来。
万飞罗张了张口,欲待再问,却有意念透入,给他最新的指示。
他心神凛然,当即领命,身上烟云缭绕,闪没无踪,再现身时,已经到了三宝船之外。
这时候,他长长吐了口气,虽说同行之初,就有觉悟,可当真踏入漩涡之前,不免有些感慨,更多的还是疑惑:怎么冲突的双方,就变成了游紫梧和余慈?
“又走了一个!”
看到万飞罗遁走,云座之下,诸多被防护法阵困住的修士,当真要爆炸了。
本来还定神观察局面的孟都公子,此时也微有变色:“两位先生,我们当早做打算。”
八极宗来的可不只他一人,船上还有一些同门、侍从安置在他处,如果真的掀起大战,若云座之上多几个参战的,那部分人损折的可能性极大,他自身也不怎么保险。
天角先生叹道:“那位沈掌柜不知是做何考虑,当前,要她关闭法阵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