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对撼时的气机层次瞒不过人,楼台这里便是低哗:“好家伙,韦统印难道是已经破了劫关,有了宗师成就?”
但也有人关心另外的事。
“什么剑,什么剑哪!”仝续扯开领子,为彻天水镜至今没映照见关键之物而心焦,当然,谁也不知道他这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而此时,彻天水镜也适时偏移视角,在照顾到湖上两人对峙情况的同时,也照射湖底。
这个时候,湖水要么翻卷而上,要么早早流泻而下,满是淤泥的湖底彻底暴露在人前,可这时候,谁还会去管那满是淤泥的鬼地方?
在他们眼中,只看在倒流逆冲的瀑布之下,蠕动着一片深红色的雾霾,极其浓重,几乎要堆成了实质,出奇地没有散开,而在深红的颜色中,又有一道乌黑的烟气游走不休,所过之处,红黑交缠,颜色愈发黯沉。
便在这令人眼睛发涩的深重雾气里,偶尔闪过如电般的强芒,却又不是那种树杈式的形状,而是平滑顺直,有种直透到心底的冷冽锋锐之感。让人很自然就接受了韦统印的说法:这确确实实是一把剑。
同时,见到这一影像,各人有各人的看法,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被封印了!”
强大却不自然压缩的力量和周边隐现的符纹法阵,都证明了这一点,这没有疑义。相应的,韦统印借此剑力量,突破劫关的行为,就很明显了。
伊觉便讽刺了一声:“看到宝剑的好处,破关之后,果然舍不得。”
说话间,杨朱和韦统印已经战在一处,一照面,后者就以近战搏杀的姿态欺近,两下交错,两人身上同时溅血,血化气雾,飘然洒下,看上去十分惨烈。
大部分人都关注战局,可也有人一直盯着下面的异象,片刻之后,突然就有人叫了一声:“看那剑!”
众人视线转移的时候,交战两人身上迸发的血雾正落在黑红雾气上,似乎就是受到这血雾的催化,深重的红黑雾气,陡地由外向内,层层化芒,数息之间,似乎已转化成一团炽烈的火球,透出的强芒,如精光,如闪电,嗞嗞窜动交错,而饱受压制后,恐怖的反向张力,更是让人为之变色。
任是谁都能看出来,它就要爆发了!
而杨朱,就在正上方。
因为刚才救助余慈一事,张真人对杨朱颇有好感,见此长眉一蹙,低声道:“还不快走!”
旁边的伊觉则已经彻底入戏,重重一拍案几,就在这边吼了出来:“错,击其中流,封了它!”
或许是同样有“师”之称号吧,伊觉和杨朱果然还是有些相似之处。便在伊觉大吼的同时,杨朱不退反进,顶着韦统印的疯狂截击,往下扑去。其势头利若刀锋。
此时,他左手已结出的“固穷印”,此印从“君人固穷,不失节义”引申出来,是稳固心神,镇压妖魔的上乘手法。
他还嫌不够,肩上微晃,又有一柄玉尺飞起,其本体扁长,四角圆润无锋,然而一经催化,却有十八节蓝光,颜色从后向前,由浅而深,节节推进,到最前端,已是锋利如剑,直贯而下。
这是四明宗一件降魔至宝“至诚戒尺”,十八节蓝光,即十八层法力,若遇释道儒等正宗修行者,光芒黯淡,难有作为,但一遇妖魔,则随其戾气深重与否,威力层层加持,到最后真有伏魔神通显化。
此时,尺前蓝芒几如实质,凝化剑形,此为“荡魔神锋”,如使用得法,面对妖魔邪物,当真是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杨郎君早有准备……”
明眼人看出这点,便替他松一口气,两类极有针对性的手段齐出,眼看与那燃烧的火球碰撞在即,杨朱忽地全身微紧,下一刻,上面出奇没有追击的韦统印纵声长啸,整个人化为一道血红匹练,竟是后发先至,撞到了黑红雾气之上。
血色的浪潮轰然铺开。
杨朱脸上微微抽搐,却是当机立断,本是要镇压妖魔的“固穷印”回撤,直接加持在自己身上。刹那间,他面目光泽褪去,略显枯槁,但双眸明澈,身外则有一层无形界域铺开。
四明宗以儒为本,不以声色为能事,但威能卓著,界域覆盖范围不大,可所过之处,一应气机、光影、虚空变化,都是锁固封绝。这一方小小天地,竟似时空凝滞一般。
可是,这依然阻绝不了血色的入侵,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挡不住血色之中,那一柄四尺长剑。
剑刃切入界域,过处气焚如火。
悬空楼台中,咣当一声,却是仝续跳起身来,撞得案几晃荡,可这时,没有人关注他,人们盯紧了彻天水镜上的画面,看那四尺青锋,一个摆荡,便将杨朱防御撕裂,人也无奈偏移。
剑锋直上青空,其下血海沸腾。
观众们眯起眼睛,燃烧血海中饱含着怨戾杀气,亦是以此为燃料,形成可怖的冲击,只以目见,便觉得气芒如针,刺人眼球,使得四尺青锋亦为之扭曲,看不清实体。
同样的,附在后面的韦统印,身形也是扭曲,甚至虚化,从水镜上看,这个能够和杨朱分庭抗礼的高手,就像被高温焚化,人们只能透过血一般的火光,看那已经不成人形的虚影。
他还有命在吗?
单只是屠尽七河尖城百余万人的怨戾杀气,狂暴而混乱,任何一个修士,都不能等闲视之,尤其是已然炼化成形,成血海鼎沸之势,这不只是看着吓人,而是某种纯粹剑意的体现——纯粹到只有杀戮,却绝不可视之为死物。
与之相对,不管是要驾驭也好,要对抗也罢,都是意志和肉体的双重较量,以韦统印目前的状态,没有人看好他。
事实也正是如此。
剑器周边雾气未散时,黑红两色交错,但此刻已化为纯粹的鲜血颜色,只有中央韦统印的位置,还是一层暗影,而很快,又有漆黑的颜色涂抹上去,将韦统印仅有的一点儿形影遮掩不见。
稍后,铺张的血海之间,妖异的黑光蹿动,最初是从韦统印的位置上发出来,不知怎的失了准头,扫过崩溃的湖岸,所过之处,无声无息,切割出一道长长裂痕,其间却是空空如也。
有人看清楚了,那不是被强劲的力量挤压,而是直接气化,看上去,就像是被黑暗吞噬掉一般。
很快,大家都明白,这不是个意外,因为在已经让过剑器锋芒的杨朱那边,额头莫名出现一块黑色斑痕。
杨朱也有所感应,他愣了愣,而下一刻,额头血肉飞溅,还带着刺眼的火光,紧接着是胸口,同样是阴影显现,随后剑气迸发。
攻击来得诡异,杨朱头面染血,不停地换位后退,但身上阴影就像是处处,仿佛被无形鬼物点上了注死的墨汁,相伴的就是一朵朵血花溅起,火光连片,转眼已是浑身浴血,固穷印加持的界域,竟似没有任何抵御之力。
可从另一方面讲,要不是固穷印,此刻的杨朱,说不定早已经千疮百孔,死无葬身之地……
杨朱身上看似血肉烧蚀,其实伤口却极是狭长,像一把把利剑划过,深透骨骼。走形神兼修路子的劫法宗师,其真形法体已到了“不灭”之境,便是被攻破了防御,寻常外伤,顷刻之间就能愈合,不留痕迹,但若伤口处堆积了敌人特殊的毁伤法力,总要先驱除才成,若是难以做到,情况便会越发糟糕。
杨朱现在,明显就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如此一轮血花绽开,他已经是面目全非,能把一位劫法宗师逼到这地步,此剑的凶戾之气,着实恐怖。悬空楼台上,众修士背上直冒寒气,这种妖异的杀伐手段,当真是见一回,就永世不忘!
这是什么剑?
一时无人回应,倒有人感慨:“一把剑器,已是如此,若真能找到驾驭之人……”
所谓的“驾驭之人”,当然不会是韦统印这种已经入魔、为剑所驭的家伙。但若就着这个思路往下走,人们很自然又想到一点:此剑虽是狂暴,却有法度,想必不是刚刚出世的新作。能够驾驭此剑者,当年想必也是大有名头……不知何时,真界出过这样一位杀气横流的剑仙?
以剑推人,再以人推剑,楼台中,倒有小半人发起了怔,若有所得。
此时,四尺青锋已经飞腾千尺,血海翻腾,为其背景,在血海范围之内,杨朱整个身子都被阴影笼罩,里面罡煞、剑气对冲,以他的身体为战场,拼死角力。而受到这种待遇的,也不只是杨朱一人而已。
刚才随余慈跨空而来的逍遥鸟群,被连番冲击搅得大乱,此时早结不成队形,又受三阳劫的钳制,想遁走都难,此时除了余慈座下那只外,都四面乱飞,之前就有一只身殒在血海之中。
可看起来,它们还没有吸取教训,又或是体积实在太大,是个极的好靶子,此时就一个掠过血海上空的倒霉蛋,身上莫名显现黑斑,随后气血迸溅,外冲化为一道血箭,且是透腹贯背,直接将庞大的身躯贯穿。
有一轮紫黑光芒从它体内迸发,化为十多道黯沉光柱,扫向四方,转瞬间,将其打得千疮百孔,整个身子都小了一圈儿,随后被阴影吞没,偶尔显露,也是燃烧的火光。
现在,这一群迁徙的逍遥鸟,已经灭掉了一半,但谁也不关心这人,真正让各路人马目不转睛的,还是那诡异、独特、令人心悸的冲击场面。
现在很多人都明白过来,杨朱身上的惨烈景象,其实是被压制和扭曲的结果,不具有典型性,真正的场面,就应该是这样。也因为如此,终于有人将久远的知识、记忆与现状联系在一起。
楼台上,张真人缓缓站起身来:“其势如火而血化熔炉;其意若死而剑下无生。这是原灭剑式!”
“原灭?哪个原灭……”
极短暂的一个空白过后,抽气呼气声、惊叹声、拍案声响成一片,平日里多少都有些矜持的各路高人,在一连串事态冲击之后,已经没了那么多想法,眼下都是七情上脸,尽情宣泄心中情绪:“是扫灭天、人、修罗道的原灭剑式?”
“寂灭原道,注死剑仙!”
“这岂不是说……龙战于野,其血玄黄!那是第一杀剑!”
“剑园遗珠,原来落在此处……”
一时间整个楼台都在摇动。在那个只属于剑修的时代,说到“第一杀剑”,不分人、物的话,或者有“诛神斩魔屠妖无双”之名的昊典会表示不满,可要将其范围限定到剑器上,玄黄杀剑自认第二,也没那把名剑好意思硬爬到第一上去。
这把剑器,炼制的历史也不算太古老,成于十数劫前,远比不过成于上古的太初无形剑等。可自从炼成那日起,此剑便痛饮无数强者鲜血,相伴的还有千百倍于其上的无辜生灵,十余劫积蓄,亿万杀孽缠绕其上,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血杀之气,直贯苍穹,最疯狂那几年,往往是一出鞘,就引得天劫之威,跃跃欲动。
历劫以来,能够降伏它而不受其害的,也只有一位原道。
原道仗此剑,横行天下,又创出“原灭、原毁、原寂”的原氏绝剑,将死灭之剑意发挥到了极致。像是当前展现的原灭剑式,便是将纯粹杀意导入涉及的生灵体内,只要稍有缝隙,便由内而外,形成致命创伤,让人防不胜防。所成的怨戾死杀之气,还要为剑式吸收,移转利用,最终如大潮翻涌,无可抵御。
但问题是,谁都知道,剑仙西征失败后,已臻剑仙至境,堪与曲无劫齐名的原道,却是莫名殒落在魔劫之下,谁敢说里面没有玄黄杀剑的问题?
另外,据说此剑,在原道手中时,已结元灵,但目前这情况,显然也与传说不符。
一阵混乱之后,楼台中又迅速安静下去,各位观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前的情绪逐渐沉淀,倒是有更多的想法冒上来。
他们终究还不在现场,而现场也有眼力、见识不逊于他们的人在。
盖大先生已将界域压缩到只有里许方圆,看上去更像是一处景致特殊的园林。不过,这处“园林”,已经被血海中的杀机手段冲刷过一遍,有了不少破损。
同是黑暗的表征,阴冢界域内,是幽碧寒水,森森鬼气,而那四尺青锋所成,却是炽焚如火,所谓的黑暗,是杀气燃烧到极致,产生的扭曲。
此时,他仍坐在王座之上,喃喃道:“原灭剑式……玄黄杀剑。”
玄黄杀剑现世,确实是令人震惊,但因为离得近,他比某些凭水镜影像判断的人们,发现了更多问题。
玄黄杀剑固然是十多劫来,一等一的杀伐剑器,但也不至于强到这种地步——压制得杨朱抬不起头来。能做到这点,大约有两个原因,一是七河尖城百万生灵的怨戾血气,如油助燃,二就是韦统印这入魔之人,莫名得了失心疯,甘做“奉献”。
所以,这一刻,玄黄杀剑爆发力之强,罕有其匹,可若气脉悠长,防御稳固,撑过这轮爆发,却还有机会。目前,杨朱还在抵挡,没有远遁,想来也是看出了这一点。
同样“看清楚”的,还有老天爷。
盖大先生抬头上看,天空的颜色依旧是清明的天蓝色,没有受到下方血海的任何沾染,但在三处位置上,存在着强烈的光线扭曲,有三轮耀眼的光斑,渐渐成形,恍若三日交辉,灿烂万方。
眯眼细观,三处“日头”,一处色白,一处色红,一处色青,而这些“颜色”,似存若无,肉眼其实难以分辨,是要通过独门的感应之法,才能见到。
这正是三阳劫渐趋巅峰的明证。
只要三日在天,劫火便不会退去,只会不断积蓄——火上添火,火上浇油,玄黄杀剑的悍厉,恐怕有它部分功劳,但绝没有安什么好心。因为这会使玄黄杀剑消耗更多,躁乱更狠,低潮来得更快。
当低潮到来时,恐怕就是毁灭的时间。
不过,盖大先生还没忘记,老天爷同样把他扫了进来,某种意义上,他和玄黄杀剑还是同病相怜,要摆脱……就要把那个活着的灾劫先处理掉。
盖大先生摆正了自己的位置,视线越过滔滔血海,直指远方那个不知为何停滞下来的人影。
那个杨朱真是多事,一块玉玦,把余慈带到了那个位置,用湖水将两人隔开,其实,从现在的位置看,也是杨朱本人做了屏障。只不过,杨朱现在已经无法去完成“屏障”的职责。
盖大先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开始移动,略微绕一个弧度,避过血海翻涌的主战场,那边,年轻的剑手似乎有所感应,隔着血海,扭转视线。
这个距离上,有战场隔绝,光线扭曲,谁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身形的移动却没有问题。盖大先生确认余慈也开始移位,但那方向……
直趋血海!
余慈踏着阿大的背脊,面无表情。
杨朱的人情,他领了,那样一个虚空移位,帮助他摆脱了阴冢界域的困锁,如果他要离开,只要掉转身就可以。
可是,玄黄……它在这儿!
在四尺青锋飞腾直上的瞬间,余慈就认出了这个老朋友——虽然十有八九,对方已经把他彻底忘掉。
当年在剑园,玄黄受沉剑窟主人,也就是影鬼的算计,被天魔劫数浸染,道基毁丧,在界河源头一役后,彻底失了灵明。
余慈还记得刑天的说法,那家伙讲,玄黄已经堕落为只懂得杀戮的凶剑妖类,不出世则已,出世必将横行世间,造下无边杀孽,直到有一个能完全降伏它的大能出手,为它重塑道基。
在此之前,任何想谈交情的人,怕都要被这位仁兄一剑灰灰。
最理性的方式,当然还是绕开,让玄黄去碰自己的机缘就好,可是,目前这位杨朱前辈,怎么也不像是一个“机缘”的样子,而且……相当危险。
阿大的飞行也绕了个弧,从血海冲击较弱的位置切入。
但就是这样,余慈也深切感受到了蕴含其中的澎湃剑压,还有直指人心最虚弱处的凶戾杀意。只这一次冲击,他这具分身就有些抖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