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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 第32节
    云猛听了大喜,一手接过酒坛子,一手将云昭夹在胳膊底下大步流星的就向门外走去。
    谷场上不好点火熏蚊子,在云昭的指点下,叔侄二人很自然的来到了刘宗敏留下的铁匠铺子。
    “你要少喝酒!”云猛拍开酒坛子小心翼翼的喝了一口。
    云昭硬是要来了半碗酒,轻轻地呷了一口道:“月牙山我云氏说了算吗?”
    云猛愣了一下,放下酒坛子道:“你还是小孩子。”
    云昭笑道:“我是野猪精!”
    云猛一把扯过云昭,两只蒲扇大的手飞快的在他身上捏了一遍,然后再把他丢回对面道:“胡说!”
    云昭整理一下褂子遮住了肚皮,轻声道:“带我去山上看看。”
    云猛摇摇头道:“不成,你母亲不准,本家只有你一个男娃,不能进山。”
    云昭笑道:“阴族本家也只有我这么一个男娃,这里的家业将来是我的,月牙山上的家业将来也是我的。”
    云猛这一次呆滞了更长时间,猛猛的喝了一口酒道:“你娘不稀罕,她想走你外家的门路,让你求功名呢。”
    云昭笑道:“你觉得这天下还能太平吗?母亲让我求谁家的功名呢?
    我的先生是一个学富五车的人,这样的人却差点被活活饿死,我不觉得我将来的学问能超过先生。
    既然我的先生都潦倒半生,我为什么还要走这条注定没有前途的路呢?”
    “你觉得强盗是一个很有前途的路?”
    云猛地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云昭端起饭碗碰一下叔叔手里的酒坛子道:“这是一定的,天下大乱的时候强盗比书生活的时间长。”
    云猛想了一下道:“蓝田县两面靠山,如果这么多年不是月牙山在阻挡其余人占山为王,这里确实没有好日子过。”
    云昭站起身把手里的饭碗丢的远远地,却久久没有听见饭碗碎裂的声音。
    不一会,云福手里抓着碗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将饭碗顿在桌子上道:“饭碗丢不得。”
    云昭笑道:“福伯有什么章程吗?”
    福伯从酒坛子里给自己倒了一些酒,一扬脖子喝下去,剧烈咳嗽两声后,就点燃了自己的烟锅子道:“你先说说你从野猪精那里得来的想法。”
    云昭无奈的道:“长辈在,我没想法,只是觉得我们家应该做好应对,既不能被那些巨寇裹挟成了人家的马前卒,也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云猛摇头道:“自从王嘉胤攻打了府谷县杀了县令之后,安塞高如岳,绥德王自用纷纷投靠,这些人在陕北已经成了气候。
    前些日子,刘宗敏就是受了高迎祥指令来蓝田传‘闯字令’,要我月牙山一脉前往安塞听令,如果不尊令,今后也就不用遵守了,大家也没有交情了,只有兵戎相见。
    月牙山本来就是关中强盗,没立场可以选,不跟其他强盗结成一伙,就说明我们准备投靠官府,与大家伙为敌。
    我一直避而不见,还以为刘宗敏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这家伙居然指名道姓的要来咱家的庄子。
    从哪之后,我就知道要遭,东汤峪的一只耳前日给我来信说,刘宗敏杀了彭和尚全家二十八口,他杀人也就杀了,偏偏留下活口说是受了我月牙山指派。
    彭和尚切断了指头发誓,要血洗我月牙山呢。
    血洗月牙山不过是一个笑话,我就怕他对这咱们庄子来,这些天我封锁了进庄子的路,就等彭和尚来呢。”
    云昭瞪大了眼睛道:“一只耳都知道的事情,彭和尚为何不知道,非要找我们家?”
    云福吧嗒两口烟皱眉道:“刘宗敏杀人之后就跑远了,彭和尚不敢去安塞,不管他的家人是不是我们委托刘宗敏杀的,彭和尚都会找我们的麻烦,他觊觎月牙山好久了。”
    云猛又道:“蓝田六个峪口,咱家占了清峪、道沟峪、辋峪、岱峪,一只耳占了小洋峪、东汤峪,相互结盟已经十年了,多年下来井水不犯河水。
    一只耳最近收拢了一些刀客,我觉得他开始不老实了,指望他跟彭和尚解说没什么可能。
    所以,我就派云虎,云豹去东汤峪借着给一只耳贺寿的机会先下手为强!”
    云福点头道:“秦岭七十二峪,蓝田独得六峪,而东汤峪最是富庶,收回来也好。
    杀了一只耳,彭和尚估计也能消停一些。”
    蓝黑色的天空上只有一些星星,一堆篝火被压了湿草之后冒着浓烟,整个铁匠铺子里都有淡淡的烟雾,蚊子跑的光光的,是一个谈话的好地方。
    两个农夫,一个少年坐在木头桌子边上正在谈论事情,若是不听他们谈话的内容,很可能以为这老中少三人正在把酒话桑麻。
    “关中的刀客都是些不要脸黑了心的家伙,绝对不能让他们在蓝田立足,这些人很讨厌,只要发现一个刀客,你马上就能发现百十个。
    云猛,你不用花钱雇佣这些人,一旦用了,就成了甩不掉的烂泥,以后什么污烂事情都会发生。”
    云福依旧轻声细语的。
    “野猪池子里还泡着六个刀客,已经三天了,后面来人看了他们的模样应该没胆子进来。”
    云猛说的轻描淡写,不像是在说杀人的事情,而像是在说割麦子的事情。
    “反正,我侄儿刚才也说了,我们不跟那些巨寇走,也不允许巨寇进到蓝田来,至少不要进到我们家里来。
    除非他们能攻破西安!”
    云昭插嘴道:“即便是攻破了西安,我们也不跟他们走,大不了进秦岭就是了。”
    云福把嘴巴从烟杆上挪开,看着云昭道:“如果攻破了西安……”
    云昭摇头道:“福伯,你就信我一回,莫要说攻破西安,就算是攻破了京城,我们也不能跟他们走。”
    云猛笑了,摸着云昭的脑袋道:“你以为会有人攻破京城?”
    云昭点点头道:“很有可能。”
    云福,云猛听完齐声大笑,喝完了自己的酒,熄灭了篝火堆,就领着云昭回家了。
    云娘站在屋檐下眼看着这三个人进了门,等儿子来到后宅,就叹口气,这一次什么话都没有说,等儿子钻进了蚊帐,就放下帘子,回里屋休憩了。
    云昭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一般是喝了酒之后胸中气血翻腾的厉害,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听云福,云猛他们说那些可怕的事情的时候,不但没有半点害怕的意思,反而有说不出的兴奋之意。
    杀一只耳——云昭不认识这个人,也不知道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蛋,他只感到兴奋。
    野猪汤里泡着六个刀客?
    他不知道这六个刀客里面是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只是在想一个人不间断地泡三天温泉池子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他很想去看看……
    第033章 山贼的温柔
    云猛地相貌很像一个强盗,行为也很像一个强盗,只是做派不像。
    他能下地割麦子,能赶牛车,能种地,能打铁,甚至还会一点木匠活计。
    还喜欢端着盆子吃面,喜欢喝劣质的白酒,对自家的嫂嫂充满了敬意,对侄儿疼爱有加。
    如果他不说杀人一类的话,他就是一个朴实的农夫,一个在大家族里受人欺负的农夫。
    听他们的谈话,云昭脑海中总不能将刚才端着盆子吃面的叔叔放进他杀人的场面里。
    只要一想到叔叔端着盆吃面,一边看着泼在温泉水里的人逐渐变成白骨,云昭就有些不寒而栗。
    这样的场面无疑是违背常理的,可是,云昭在颤抖之余,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期望。
    天亮的时候,强盗叔叔早早起来了,眼瞅着母亲跟使唤大牲口一样的使唤强盗叔叔,云昭就有点害怕。
    他以前害怕刘宗敏,而刘宗敏都要抱拳称呼一声云爷的人,被母亲一根手指指挥的东跑西颠,云昭就更加的害怕了。
    “现在我是家主!”
    云娘抱着一杯热茶支使云猛去碾场后,自己就坐在阴凉处歇息。
    “娘,你就不怕他把你塞进野猪汤里泡三天三夜的温泉?这事他干过!”
    “不用泡温泉那么麻烦,有本事他一把捏死我!既然不敢,那就给我乖乖的干活。”
    云娘喝了一口茶,气焰更加的嚣张。
    “娘,你说强盗叔叔干嘛这么低声下气的受您支使?”
    “哼,还能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山上的几个闺女大了,想要送到庄子上让我养!”
    “咦?月牙山上没吃的?”
    “吃的倒不缺,可是呢,好好地闺女家在强盗窝长大,哪一个好人家敢娶?
    莫说好人家,就连强盗都不肯娶强盗窝里的女人。
    一想到家里就要多几个败坏门风的闺女要来,我这肚子里的气就没法子消散。
    他云猛地闺女送过来也就罢了,他兄长的闺女送来我也认了,说到底是血亲,门牙打掉娘也认了,凭什么把另外几个盗匪头目的闺女也送来?
    月牙山就生不出男娃,净生闺女,这就是老天开眼的结果!”
    云娘越说越气,胸脯起伏不定,端着茶碗的手都在抖动,看来云氏这一次真的做出了老大的牺牲!!!
    谷场上,一头漂亮高大的骡子正拖着碌碡在铺满麦子的谷场上转圈。
    高大彪悍的云猛挥舞着长鞭,将这头骡子指挥的服服帖帖,碾场的时候自然是太阳越毒越好。
    蹲在树荫下的云昭居然从普通的农活里,看出一股子美意来。
    这都是受了徐先生美学教育的影响。
    一个强悍的父亲,一个没事干就以杀人为乐的强盗头子,为了自己的闺女有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将来好嫁给一个好儿郎,不惜低眉臊眼的任人驱使,就这一份父爱,在关中这片重男轻女的土地上绝对是难得一见。
    场子碾完了,大牲口去了树荫底下喝水休息,云猛这个大牲口却没法子休息,还要拿着木叉把麦秸上的麦粒抖搂干净然后挑走,再用木锨把带着谷壳的麦子归拢到一起,只要谷场上有点风,就要抓紧扬麦子,麦壳被风带走,黄褐色的麦粒就沉甸甸的落在地上。
    等风的功夫,云昭抱来了水罐子,云猛拿起来就咕咚咕咚的喝,这一刻,他就是一个技艺娴熟的农夫。
    “来家里的是我妹子还是姐姐?”
    云猛冲着云昭温柔地笑了一下道:“姐姐妹妹都有。”
    “我娘说血亲也就算了,干嘛要把不相干的人也送来?”
    听云昭这样说,云猛原本温柔地笑意立刻就不见了,一双虎目睁的老大,看着云昭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道:“来的都是你的血亲姐妹!”
    云昭点点头道:“自由自在的在山里过活不好么?干嘛送来让我娘虐待?”
    云昭说着话就撩起褂子,把后背对这云猛道:“你看看我背后的这个巴掌印子,就是我赖床的下场。”
    云猛瞅着云昭背上的朱砂掌印痕,脸上的凶恶模样逐渐散去了,帮云昭拉好褂子低声道:“闺女们在山上长野了,该学学规矩,你娘是大家闺秀,我云氏几代人集福才娶回来的一个先人。
    只要是为闺女好,受些罪是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