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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褚浔阳,你醉了!”他的声音涩涩的开口,抬手握住她的指尖,用力的攥在掌中。

    “我没醉!”褚浔阳仰头去看他的脸。

    她的视线朦胧,眸子里氤氲了一层迷蒙的水汽,目光懵懂,怎么看都不真切,用力的抿着唇角,脸上神情却是刚毅而倔强的。

    延陵君叹一口气,小心翼翼的抬手去抹她眼角泪痕,“这船头风大,你坐回去,我们先回岸上。”

    他牵了她的手要往船身中间宽敞的地方走,褚浔阳却执拗的站着没动。

    “是我不好,早知道你的酒量不好,便不让你喝了。”延陵君回头,眉心已经拧成了疙瘩,只能软声哄道,“听话,你先坐下!”

    褚浔阳不语也不动,只是用那双茫然无辜的眸子定定的望着他。

    延陵君无奈的往回走了一步,将她拦腰一抱。

    许是醉的头脑晕眩了,褚浔阳却也没有挣扎,十分乖顺的靠在他怀里,只是手里抓着的酒坛还没来得及放下,手臂往后一扬的同时就兜头浇了延陵君一脸。

    好在是那坛子里的酒所剩不多,但也是将延陵君的半个肩膀都淋湿了。

    延陵君顶着一头酒水,脸色铁青。

    但显然褚浔阳此时是醉的厉害,全无所察,反而安稳舒适的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喃喃道:“这酒味真香,比我那时在楚州喝的可有滋味的多了。”

    他身上酒香浓郁,似乎闻着就能睡的更安稳些。

    延陵君哭笑不得,却也顾不得和她生气,将她抱回小船中间的席子上,待要抬手去够放在远处的软枕时,却又发现她的手正死拽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延陵君单肘撑在船板上,侧着身子又怕压到她,这样一个姿势倾身下来,两个人的脸孔就只隔了寸许距离,近到他都将她呼吸间带起的清醇酒香也细细品味。

    褚浔阳的脸庞因为醉酒而带了微薄的红晕,巴掌大的脸孔,下巴尖尖,肤色不是那种特别脆弱的白,但五官却生的十分精致,鼻子小巧,唇角微翘,唇上沾染的酒色未干,红的水润诱人。

    十四岁的少女,正是如花蕾般绽放的年纪,以前都只因为是她身上特立独行的风采太盛,反而会叫人下意识的忽略她的容貌,此时静静品来,延陵君才惊讶的发现她的这张脸说是倾城绝世也不为过。

    只是她的美内敛而宁静,不似褚灵韵那般艳若桃李,总会下意识的夺人眼球,而是于气质之内缓缓绽放,一旦入了谁的眼,那便是山河褪色,足以惊艳了这天地光阴。

    延陵君的视线于她的眉宇间停驻,有半天没能移开视线,直至褚浔阳于睡梦中喃喃呓语着懒懒睁开眼。

    “你醉了?脸红什么?”她眨着眼睛看他,眸子里光影流动,带着俏皮顽劣的痕迹,然后信手拈起他的一缕发丝凑近鼻尖使劲的嗅了嗅。

    延陵君拍开她的手,有些心虚的板起脸,涩着嗓子道:“你先松手,我给你拿个枕头来。”

    单手撑在那里半天,彼时他的半边身子都已经酸麻,难受的紧,此时脸上表情就更有些绷不住。

    褚浔阳露齿一笑,往旁边翻了个身大大咧咧的往船板上一仰。

    延陵君拽了个枕头过来,见她又闭眼要睡,就要去搬她的脑袋。

    褚浔阳却突然再度睁眼,横臂隔开他的手,嘟囔道:“我这样也挺好的。”

    手臂收回的时候不经意的触到旁边倒着的空酒坛,就随手一捞,抛到了湖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延陵君身上的酒水才干了大半,冷不丁就又溅了一身的水花,靠在船沿上的整个后背湿了个透心凉。

    今日提议游湖,他这便是自作孽了。

    着是再好的脾气,延陵君此时也忍不住的黑了脸。

    褚浔阳自知理亏,咧了咧嘴,忙就要起身起身去给他擦拭,却奈何她自己都头重脚轻,刚爬起来就踩着裙裾,迎面就往那湖水里栽去。

    “当心!”延陵君一惊,连忙张开双臂将她接了个满怀,又恐着小船太轻受不住两人下沉的撞击力,所以双臂刚一揽住她便就势抱着她往旁边倒了下去。

    两人闷声栽倒,震的船身一起一伏在水面上荡了几回才停。

    延陵君自是做了肉垫了,褚浔阳趴在他身上咯咯乱笑。

    延陵君的胸口被她撞的生疼,想要跟她生气又气不起来,就要抬手将她往旁边掀开。

    许是这些天心事压抑的太重,借着此次醉酒的机会褚浔阳便有意动了顽皮的心思,察觉他意图,眸子狡黠一闪,突然又用力一把攥住了延陵君的衣领。

    延陵君一个不察,被她牵引着也给拽到了旁边。

    这么一跌,就又落回了两人之间之前的那个姿势。

    褚浔阳仰躺在船板上,延陵君半撑着身子被她拽住领口,目光俯视下来,刚好正视她笑意晕染的眸子。

    延陵君的喉间有些发干,强作镇定的开口:“褚浔阳——”

    “叫我芯宝!”褚浔阳眼中笑意突然毫无征兆的敛去,她迎着他的视线开口,一字一顿。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之下,她的眸子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里的清明,清澈而带着惊心动魄的明亮。

    两个人的脸孔离的极近,似乎她一眨眼,睫毛便可触到他脸上肌肤。

    延陵君心跳如擂鼓,却是下意识的屏住呼吸,耳后迅速攀沿一抹可疑的薄红,仿佛要将肌肤之下的血液尽数焚烧了一般,脸上燥热难当。

    “褚浔阳——”他试着再开口,声音却是带了不可遏制的沙哑和颤抖。

    “叫我芯宝!”褚浔阳大声道,眸子里染了些怒气,却将她少女娇俏的脸孔烘托的更加灵动。

    她执拗的看着他,不过瞬间,眼底就又有水光涌动。

    延陵君一慌,还不及反应,她却是突然抬臂一勾,搂住他的脖子,将脸贴靠在他的颈窝里埋藏起来,断断续续的闷声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褚浔阳这个名字!一点也——不喜欢!”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是带了哽咽。

    延陵君手足无措,完全不知她此一时彼一时变换不定的情绪到底是所为哪般?

    他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生怕自己不经意的一个举动又再惹了她的不快,只就僵直着身子任由她死死的抱着。

    褚浔阳没再吭声,把脸藏在他的颈边再就一动不动。

    她的名字,是褚易安取的,可是——

    这三个字,太沉重。

    以往不知道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每每想来就都会被压得喘不过气。

    方氏的名字叫芳琴,当年是因为褚易安纳她为妃要上族谱的时候才取了她名字前面的一个“芳”字的谐音做了姓氏。可是褚浔阳记得很清楚,在她小的时候,褚易安会经常跟她叨念的一个名字是“涵芯”。哪怕他现在不再提及,可是对这两个字,褚浔阳却并不陌生,那是他藏在书房密室里经常会于无人处反复翻阅的几封信件的落款。

    “涵芯”——

    是金煌长公主梁汐的小字。

    是一个让褚易安不惜一切死守了一生的秘密。

    如果褚易安没有刻意骗她的话,那么梁汐——

    则很有可能就是她的生母!

    这样一来褚易安就应该算是她的杀母仇人,王朝覆灭是大势所趋,她无力回天,但杀母之仇却是不共戴天的。可偏偏,他又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了她的性命,更是对她不遗余力的看管照顾,甚至于前世的时候会破釜沉舟拿他东宫满门乃至于他自己的性命来做赌,换她的一线生机。

    很显然,褚易安做这些事的初始原因不会只是为了她本身,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替别人做的!

    替——

    梁汐,来保全了自己。

    褚浔阳的脑海中一直都残留着一些很模糊的印象,在她懵懂无知的时候,褚易安总会时常对着她失神,那时候她总是不懂他眼底那些光影复杂的情绪,如今才逐渐明白——

    他那时候在看着或许根本就不是她,而是透过她,在看她身后被时光掩埋的那些如烟往事。

    “芯宝!叫父亲!我是父亲!”

    “芯宝!不许调皮,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

    “芯宝!父亲要远征塞北几个月,你要听二哥的话,不许闯祸!”

    “芯宝!你这剑舞的很有你母亲当年的风范!很好,我褚易安的女儿就是要这样,巾帼不让须眉!”

    “芯宝!战事凶险,诡异难辨,即使抛开这储君之位不要,我也不能让你去冒险!”

    “芯宝!年底父亲的寿辰,记得要回来!”

    “芯宝!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做芯宝吗?因为你是涵芯留给我的最珍贵的宝贝!”

    “芯宝!活着!”

    那些话,那些感情,都是那般真挚而浓烈。

    据说少时的褚易安与梁汐一起师从前朝大儒郭太傅,两人曾是同窗七载的师兄妹,只是后来王朝破败,她南嫁浔阳,而他北上从戎,此后天南海北再无交集。哪怕是到了最后两军对垒,也没人怀疑他们彼此之间的立场有异。

    他立马城下,杀伐决断。

    她傲立城头,战袍染血。

    王朝覆灭,作为皇室之女的梁汐根本就不会再有生机。

    或许那个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秘密达成了约定,因为褚易安亲自下令射杀了梁汐,所以后面的二十年里都从没有人怀疑过她褚浔阳的身世,毕竟——

    要将一个仇人之女养在膝下,这本身就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褚易安便是这样做了,并且用他余下的光阴和生命,给了她最大力度的保障和维护。

    是——

    为了让梁汐死的值得?

    是——

    为了完成她当年对他的嘱托?

    是——

    以此来祭奠他自己埋葬于心的感情,和那些永远也无法道出口的相思吗?

    所以哪怕真的是褚易安下令杀了梁汐,褚浔阳也知道,他对这个人是恨不起来的,于她而言,他永远都是立于她背后,给她撑开天地遮风挡雨的父亲!

    只是有时候她会想,当年兵临城下,褚易安在竖手为刀挥下去下了绝杀令的那个瞬间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或许那疼痛,会不亚于后来他自己受辱身死的时候吧!

    褚浔阳!

    褚易安给了自己这个名字,在外人看来是为了纪念西越建国时候的荣光,可事实上,却应该是为了让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的自己可以有一个缅怀生身母亲的机会吧!

    她的母亲,以一种最为壮烈的方式死在了浔阳,同时——

    换得了她风雨过后无限荣光的新生!

    这样的用心良苦,她不能拒绝,只是——

    会有一种刻骨的沉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