嵬名景思这才松开手:“去吧。”
家梁用勺子舀起汤药:“不急,我服侍国老喝完汤药再走……”
次日清晨,数骑快马从兴庆府北门奔出,家梁带领着数名随从,向西北急奔。
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回到休屠泽,掌握兵权。
昨天嵬名景思拉着他的手的时候,悄悄在他手背上写了两个字——“少主”。
嵬名景思是夏国少有的智者,随着局面的变化,他已经看到了嵬名复辟的可能性。
忠于梁氏的军队,已经五去其四,梁太后不敢选择退往漠北,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当年家梁和梁永能将漠北剿杀得太狠,那里已经没有了复国的人口基础。
嵬名景思认为梁氏已然极大地衰弱,只要将精锐调去攻击应理关,家梁完全可以趁此机会,指挥大军杀进兴庆府,救出李乾顺。
之所以是乾顺不是秉常,这就是嵬名景思给家梁画出的大饼,要他成为西夏的周公,扶幼君行摄政事。
至不济,有一名忠君的重臣在外带领重兵,对嵬名一系的未来也是非常重要的。
应该说,嵬名景思为了嵬名氏的将来,已经是殚精竭虑了。
而梁乙埋同样也有类似的考虑,但是他想的是,只要将秉常和乾顺牢牢控制在手中,就不愁家梁会造反。
为此甚至不惜在大战之期,将家梁送出了兴庆府,不让君臣有接触的机会。
二十年锲而不舍第构建人设,在这一刻发挥了作用,甚至所有人都没有怀疑过,家梁本身的人品问题。
……
灵州西南,故秦渠边,一座祠堂建立了起来。
祠堂只是初具规模,后方用钢筋水泥浇铸起了一座高达十米的尖塔。
尖塔下有一块石碑,上面是苏油的文章,《灵州忠烈祠记》。
文章首先描述了灵州的地理环境,以及其位置的重要性,还有自古以来的沿历。
这里乃西汉惠帝四年所置,当时是一处马牧苑。因为在河之洲,随水高下,未尝沦没,汉人认为非常神奇,故号灵洲,又曰河奇。
到了中唐,太子李亨被玄宗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领朔方、河东、平卢节度使,负责平叛安史之乱。
唐玄宗西逃时,李亨在马嵬坡为百姓所留,遂与玄宗分道,北上至灵武。
至德元年七月十二日,李亨在灵武即位,尊玄宗为太上皇。
肃宗在灵州登基,使偏居一隅的灵州城,从此成为唐朝最大的军事重镇、平叛时期唐朝的政治和军事中心。
其后肃宗命郭子仪与李光弼等将领讨伐安史叛军,只用了一年时间,在至德二年六月和十月,便收复了长安、洛阳两京,唐朝进入了中兴时期。
这段文字的背后,是讲述灵州的重要性,不言可喻,而灵州的归属,也无可置疑。
文章接下来讲述灵州被夏人侵占的经过,重点写了裴济守灵州的忠勇与刚烈。
最后写了八十年来,华夏一族为了抵抗外敌入侵,所做出的种种艰苦卓绝的努力,直到元丰四年十一月,方才重新收取河套,克复灵州,可以告慰历代忠勇守卫国土的将士们的在天之灵。
“举铳——预备——放!”
“嘭!”
“收铳——举铳——预备——放!”
“嘭!”
“收铳——举铳——预备——放!”
“嘭!”
山丘之下,是将士们的墓园,围绕着山丘上的昭忠塔,继续守护着这片故土。
墓园四周,是各路西征大军。
苏油念完祭文,将之投入香炉之内,高举起酒爵:“英灵不远,佑我功成——惟服,尚飨!”
将美酒洒进黄土,之后让到一边,李舜举、高遵裕,带领着李若愚,种谔、曹南、孙能、童贯、刘世恒、种珍、王君万、苗履、折可大、姚雄、钱谷等将领,在裴济与灵州英烈的神位之前,轮流酹酒献祭。
李宪、苏烈、刘昌祚等人因为有作战任务在身,没法亲至,苏油也以他们名目,准备了花圈。
灵州冬日严寒,鲜花是没有的,只能用白纸剪出白花来代替。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 回护
祭礼的最后,就是各路将领进献花圈,带领着手下将士,向英烈们致敬。
弘扬爱国精神,是苏油一直在军队中狠抓的大事,西征动员令上,苏油第一次没有如其它帅臣那样,提到战后赏给的问题,可一样激励得新军将士们士气高昂。
这是一个巨大的进步,宣示着新军和旧军的精神分野,新军,是为了民族,国家的利益而战,不是为了个人的利益而战。
这样的精神,在这个肃穆的环境里,毫无疑问的,也是给赶来参加祭礼的旧军们,好好地上了一堂“武德教育课”。
祭礼进行到尾声的时候,一身新军军服的幕府书办赶了过来,对苏油耳语了几句。
苏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李舜举眼睛看着将士们去神位致敬,嘴里低声问道:“可是有军情?如关紧要,国公自管去料理,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苏油说道:“没什么紧要,梁屹多埋来了,先让沈括应付着。”
李舜举讶异道:“求和?”
苏油笑了:“他姓梁,就注定了不会是求和,也求不了和。”
李舜举抽了抽嘴角:“听闻他和你关系很不错?”
苏油想了想:“其实如果不是国事,生活里我一直是个与人为善的人……”
李舜举:“……”
与人为善是一种好品行,一个人如果性格正常,有爱心,收入高,生活水平低,家庭负担不重,那他有极大的可能成为一个与人为善的人。
苏油就是这样的人,你甚至都无法拿收买人心去污毁他,因为他的行为是通过皇家慈善基金操作的,每月的俸禄都会有一笔捐款,那是捐给皇家慈善基金总会的,从慈善总会成立那一天开始就这样了。
因此当沈括领着梁屹多埋来见他的时候,苏大善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梁兄,想不到一语成谶,我们以最不愿意相见的方式,再次相见了。”
梁屹多埋躬身行礼:“益西威舍,夏国尚有一战之力。”
苏油摇头:“这我相信,哪怕李继迁逃窜草泽,身边就剩下一个兄弟的时候,都尚有一战之力,何况现在?我是从来没有轻视过你们的战力的。”
梁屹多埋想不到苏油会这样说,一下子竟然语塞了。
苏油继续说道:“我记得曾在大相国寺中说过,我从不关扑,而且我也劝告过都管,不要将夏国的命运,寄托在一场场关扑之上。”
“今日不说国事,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能见到故人无恙,苏油也是欣喜万分,先进帐,我特意给梁兄准备了佳肴,我们便吃喝边聊。”
灵州有一种非常高级的碳,质地酥软,却固结成块;燃点很低,热值却很高,只用一张纸或一根火柴就能把它点燃。烧时像木炭一样,但非常耐烧,火炽且热量大,而且毫无烟气。
一大块炭烧完之后,仅剩下一点白白的灰迹。如果将燃着的炭埋在灰烬里,第二天拨开,仍旧火种通红。
因为这种炭状如砟片,故在当地名为砟子炭。
要知道含碳量这么高,挥发物这么少的煤炭,以往四通商号可是要废很大的劲,通过洗煤炼焦等一系列化工方法处理之后才能得到。
沈括说这种煤炭甚至可以直接加工成细颗粒,用于制作黑火药。
其实就是天然状态下的高无烟煤,到此,苏油终于完全解开了西夏青锋铁的全部秘密。
因此现在的大帐之中,温暖如春。
席间苏油频频劝酒,话里话外,就是提醒梁屹多埋,如果他愿意,就干脆留在河内不要回去了,由他在定然能保得老朋友周全,以梁屹多埋的级别,至少不会比夏国被俘投宋的枢密院都按官麻女阣多革得授的官职还低。
不过至少梁屹多埋还算是没有污烂到家,对苏油抛出的橄榄枝敬谢不敏,始终顾左右而言它。
苏油也不勉强,给梁屹多埋介绍一位官员:“这位的大名,想必梁兄早已闻名,不过却一定没有见过。”
“只身抗暴三十多年,富平侯之后,原天都招讨,现在是我大宋的富平侯,右武卫大将军,守灵州节度使李文钊。”
不过梁屹多埋却并不惊讶:“其实我与富平侯,也不是没有打过交道,当年在横山,富平侯曾经联络骨溪蛮,意图刺杀于我,好在命不该绝,否则那一次,屹多埋必然无幸。”
李文钊淡然一笑:“家梁还好吧?他横插的那一杠子,的确是个意外。”
“不过其实那一次吧,真不是为了刺杀都管,我们贪图的是图干部的货品。你也知道,刚刚被总管荡涤了巢穴,那时候真是穷得,见到野兔子都恨不得是母的,带到山上留着产崽儿。”
苏油笑道:“真要是如此理论,那我们三人之间,这恩怨可就扯不清了。不过有一点,那就是大家做事情,都是为了各自的国家和团体,不是为了什么个人的私利得失。”
“因此当我们放下公务的时候,其实一样是可以做朋友的。来,侯爷,都管,饮胜!”
梁屹多埋赶紧端起酒杯,三人同饮了一杯。
到底是带着任务来的,梁屹多埋始终还保持着一份清醒:“国公,大宋对我西夏,到底是什么章程?”
苏油放下筷子,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说回了烦人的公务上……沈存中,你跟都管说说吧。”
沈括笑眯眯地说道:“都管,其实朝廷的意思,你们一开始都知道,只是不愿意接受,因此白白有了这场战事。”
梁屹多埋赶紧打岔:“之前的条款是什么?”
沈括说道:“之前,那就是梁氏撤帘,还政秉常啊。”
梁屹多埋正要说话,沈括抬手:“不过现在不同了。”
说完脸色变得异常严肃:“这场战事,最初因夏国不顾尚在谈判当中,悍然攻击我关要造成的,责任完全在夏国一方。”
“此战动用了大宋四十万人,于今耗时三月,耗费了大宋无数的粮秣,银钱,军器。”
“按照四十万人,出征三月,日给三百钱统计,夏国应当赔偿大宋此次战争的军费,嗯,共计一千零八十万贯。”
“今后每拖延一日,夏国必须追加赔偿十二万贯。”
“这笔赔偿,夏国是拿不出来的,那就只能用贵国漠北之地,黑山威福军司,黑水镇燕军司来抵债。”
梁屹多埋不满道:“那大宋占去的河套,兰州,凉州,又如何说?!”
沈括说道:“都管要明白,那些地方,包括兴庆府,本来就是华夏故地,以前让你们暂居,是因为继迁、元昊之辈,还是大宋册封的节度使。”
“自从元昊做作文字,妄称皇帝之后,两国就陷入和长期战争,直到庆历和议后,西夏才向宋称臣,元昊取消帝号,接受宋的封号,称夏国主。”
“这,就是历史上大宋给予西夏最高的规格,藩属国主。”
“但是元昊以降,历代西夏国主,皆以皇帝自称,车帐,宫室,陵墓,皆为僭越,以往宋使入夏,仅止于韦州,就是夏国担心大宋发现真相。”
“所以,现在要得到和平,大宋还有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派遣使团,沿途考察,凡有一切僭越之处,尽皆删削,降到藩属国主的级别才行。”
梁屹多埋顿时大怒,起身指着沈括怒喝:“你们是要毁灭先王陵寝!这一点夏国君臣,决计不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