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一名衙役过来了,低声说道:“探花,这是你要的笔墨,舒大博交代了,须得供给上品,必竟,那是要给官家过目的东西嘛。”
说完不由得吭哧吭哧暗笑。
苏油笑道:“吃着别人家的饭,就老实点,暗笑算什么事儿?”
“是是是……”衙役赶紧点头:“御史们官儿不大,一个个气焰凶得很,说起来,还是行人自在些。”
苏油说道:“条条蛇儿它都咬人,你娘说你在市井里风吹日晒的可怜,才托人搬你来到这里,可别生在福中不知福吧。”
年轻小吏又赧笑了两声:“探花晚上想吃点啥?小的去给你料理。”
苏油笑道:“宜秋门的邻居,不知道我的喜好?就算蹲了诏狱,周大家的也别想跑脱了!”
“得!”小吏喜滋滋道:“那我就知道了,风萝卜炖腊猪腿是吧?不过只有上冷盘了。”
苏油点头:“天气这么热,来份冷盘刚刚好,去吧,我要琢磨文章了。”
“对了,给你娘道声好,上回给漏勺准备的旧布尿片软和好用,一直没来得及感谢。”
“正说吃呢又说这个!”小吏也不跟苏油客气:“我娘是宜秋门北坊第一女红!”
“算了吧滚蛋!”苏油佯骂道:“北坊那是使馆区,你娘找捡羊屎蛋子长大的夷人婆姨比针黹,那可不得第一!”
小吏是苏家在宜秋门的邻居,家中有个老娘,苏油也不知道姓啥,大家都随丈夫叫她李大娘。
李大娘守寡早,搬扯一个小子长大也不容易,苏油见小子机灵,权知开封府的时候,便给那小子找了一份行人的差遣。
行人就是承担政府采购的商贩,有大有小。
王安石虽然搞市易法弄得沸沸扬扬,但是同时也废掉了诸司科配,施行免役法之后,在商品经济比较发达的地区,民众也感觉非常便利,因此承担政府转包工程的一些商贾,便成了“行人”。
李家没本钱,但是开封府可以预支料钱,这小子机灵,大着胆子多借支了一些,一部分拿去应付差事,跑腿勤快一些,比别人多倒腾几次,只用了一半的钱财,就将整个役务支应下来。
剩下的一半,则拿去给老娘在宜秋门开了个羊肉摊子,求苏油写个帘招。
苏油挺大方,干脆将陕西秦人羊羹泡馍的地道做法告诉了李大娘,还教了她如何制作糖蒜,一下子李家的生活就改变了。
李大娘心疼这个独子,觉得儿子跑行人太辛苦了,于是苏油便又给他谋了个御史台小吏的缺。
类似的事情,苏油在汴京城里做了不少,平日里见到邻里有困难,不等人家开口,随手就帮了。
常常是受惠的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跟苏油派来的小吏一打听,方才知道是少保帮忙。
这也是苏家在汴京城西南一带,宜秋门南北坊里,口碑爆棚的原因。
李小子走了,苏油这才好整以暇地研墨铺纸,动笔写谢表。
臣油言。蒙恩就移前件差遣,已于今月七日抵京。
别去经年,历老风霜。所幸者,劳身则体健,萃智故神清。
较京中之日,操疲时或有之,然得见远海同疆,南天归治,人民安悦,灾瘴不生,此皆陛下之垂德,而济臣以虚名也……
之后从南海四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上,将赵顼吹捧了一通,说全靠了他的英明指导,才获得了这么大的成绩。
而自己只敢兢兢业业,生怕哪一步走错,辜负了陛下和百姓们的期许,辜负了赵顼从上天那里赢得的机会。
接着说到哪些地方还做得不到位,只得拜托吕惠卿,想来以执政之能,肯定可以超过自己。
随张散和赵宗佑的船队抵达杭州后,接到御史台的诏书,要自己赶赴京城,澄清一些问题,于是着急忙慌地丢下行李和娇妻,赶到京师后也不敢归家,为免嫌疑,直接进入御史台接受询问。
抵达御史台之后,才知道是苏颂和苏轼的案子,苏颂有接受请托的嫌疑,而苏轼以诗文获罪。
苏颂自己敢打保票,这个族兄的人品靠谱,绝不敢相信他会干犯国纪。
而大苏历来就大大咧咧,又薄有文名,说他非毁朝政或者有之,但是要说他不爱君上,似乎有些过了。
只好麻烦御史台的诸位同僚继续操心,将案子审查清楚。
而按照御史台的标准,自查自省,发现自己也有几首类似的诗歌,总是平日里边不谨慎少忌讳的缘故,所以自己供认出来,一定深刻反省。
最后向陛下谢罪,侄子犯了错误,叔辈也有责任,如果苏轼真有什么过失,自己不但绝不宽容,也要和他一起承担相应的责任。
但是族兄已经年老,如果他也有问题,只希望能以自己历年来的一点微薄功劳,换取其免除惩罚,以全同族之义,安慰老堂哥苏洵之灵。
至于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和在御史台受到的刁难,那是一个字都不提。
写完谢表,将赵顼给外臣的密匣取出来,将文章放进去锁上,出门叫道:“有人吗?”
一名当班的老军过来:“小苏学士有何吩咐?只要你不出这门,老军任事都随学士差遣。”
苏油笑道:“客气了,这是我给陛下的谢表,麻烦你给送一趟吧。”
老军都傻了:“学士莫要开玩笑,我等泥涂里的人物,怎敢妄睹天颜?”
苏油说道:“那的确是不大可能,你将这匣子交给李中丞便可以了。”
老军明白了,贼笑道:“幸好小李去给学士料理饭食去了,让老军得个头彩。学士放心,我一定亲手送到,回来再与学士细细解说精彩。”
苏油笑骂道:“别闹,这是朝廷正事,外官回朝,必须上表称谢,虽然现在情形特殊,但是规章制度不能违背,只好托李中丞转交了。”
老军幸灾乐祸的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这个道理,老军这就去!”说完接过匣子,啪啪啪地踩着草鞋跑了。
李定一直在衙门里坐着哪里都不敢去,生怕苏油在谢表里边写什么黑材料告状,见到看守他的老军捧着个盒子跑进来,起身道:“谢表来了?”
老军点头:“正是,一刻都没耽误。我拿到后跑着过来的。”
李定大喜:“给我。”
老军恭恭敬敬地将盒子递了过去。
第九百五十四章 突发事件
李定将盒子接过,翻来覆去鼓捣了半天:“怎么打不开?”
老军憋着笑:“学士说这是密折匣子,陛下给路级外臣奏事专用的,为防止泄密,只有大员和陛下手里有钥匙。”
李定怒道:“那还给我送来作甚?”
老军低下头,不让李定看到自己的表情:“学士说他要避嫌,守足御史台的规矩,因此这个密折匣子,只能由中丞转交。”
“我……”李定狂躁起来,抬起手只想将这个匣子给摔了。
脸色变了好几次,终究还是不敢,只能颓然坐下:“知道了,你下去吧。”
老军规规矩矩的退下,然后又啪啪啪地踏着草鞋跑了。
这回一边跑一边肩膀都在抖。
李定胸口起伏不定,瞪着桌上的密折匣子生了半天气,终于还是将盒子收起来,向皇宫走去。
苏油的做派,就是让御史台难堪的,李定一路脸色铁青,思考着对付苏油的办法。
但是还真没什么办法,苏明润,不贪财,不好色,私德无亏,公德满满。
政绩,德性,文章,义理,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听说他连公使钱都不占用分毫,全部给衙里支用,背着个惧内的名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孩子还小没成衙内,亲戚关系简单不受拖累,推荐的人都是干臣,简直就是慧眼独具。
直到现在,李定才隐隐觉得自己试图将苏油拖下水,来个一锅端的举动,同时防范其救苏轼,看似防范于未然,实则有些冒失了。
这人,远比苏颂苏轼难对付一百倍。
之前和舒亶,何正臣商议的时候,何正臣就认为苏油应当区别对待,而自己和舒亶却信心满满。
他们认为苏油一定会倚仗自己的关系到处请托,不过那时候木已成舟,大家还可以用为亲戚干请的罪名围攻他。
谁都没想到,苏油不但一个也不救,还自投罗网,扎进御史台不出去了。
趁二苏尚未结案之时抵京,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是第一招。
自投诏狱,是第二招。
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谁都不知道,但是可以断定,一招只会更比一招来的狠。
“前方来者,止步通名!”
一声暴喝在耳边响起,李定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宫门。
李定赶紧整理衣冠:“御史中丞李定,挟二苏案情,前来与陛下奏报请旨。”
“等着!”侍卫进去通报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回来:“陛下宣见。”
李定赶紧加快脚步,腋下夹着盒子,跟在侍卫身后进入宫门,走过甬道,前往偏殿。
偏殿内,赵顼正在办公,身前站着一名官员,乃是大理寺丞贾种民。
贾种民正在奏报陈世儒案的案情审理进展,吴充,蔡确,王珪都在一边旁听。
见到李定到来,赵顼招手:“此案与李卿正在审理的苏颂案子也有关联,一起进来听听吧。”
贾种民的奏报已然接近尾声:“案情已然清楚了,陈世儒夫妇合谋杀害陈母,乃是事实。”
“因其不愿呆在太湖当知县,便默许妻子教唆婢女毒杀母亲,以借丁忧的机会回到京城。”
“其妻李氏,及高氏、张氏等奴婢的举措,陈世儒乃是知情的。”
“大理寺裁定陈世儒之下十九人当处死刑,另外七名奴婢,分别免除死刑,杖脊之后送往各路路编管。”
赵顼放下奏报,用拳头压了压太阳穴:“世间竟有如此亲儿新妇……不过陈执中止此一子,留以存祭祀何如?”
蔡确出列:“陛下,此乃大逆不道之罪,乃可赦邪?”
赵顼沉吟半晌,终于摇了摇头:“那开封府在此案中的干系呢?可调查清楚了?”
贾种民拱手道:“查清楚了,吕希亚、晏靖也因交涉司法属实,理当贬官。”
“而开封府原勘官因故纵人罪,皆当受处罚。”
“原权知开封府苏颂,接受吕公著干请,当夺官严惩。苏颂供词清晰明白,罪无可绾。”
赵顼翻看了大理寺送上苏颂案件的卷宗:“咦?不对呀,苏颂的供词,与刚刚御史台送来的供词,意思完全不同……李卿,你来说说怎么一回事儿?”
李定心中大惊,他哪里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御史台何时送来了供词?难道是舒亶或者何正臣干的?
不由得心中忐忑,拱手道:“陛下,我能否看看御史台送来的章奏?”
赵顼匪夷所思地看了李定一眼,似乎觉察到其中有什么蹊跷,不过还是没有说话,将桌上的卷宗递给了他。
李定将之接过,粗略一看,更是大讶,这封奏章,正是舒亶今天审理苏颂的最新结果,上边御史台印,舒亶的签字,苏颂的画押都在。
这份记录他的确也看过,之后便叫胥吏归档了,却不知如何被送进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