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辛秘估计的差不多,当天夜里,在江边驻扎吃晚餐时,来送他们那一份的不是寻常小吏,而是欧阳洵本人。
他估计也明白了辛秘的态度,没再装模作样,直截了当,略显谦恭地表明了自己的诉求。
“若直接渡江,能更快一些,冬日苗疆多雨,入冬不好进山。”他低垂着眼睫,将烹制好的肉羹放在矮几上,“您可有法子,联络辛氏的商号?”
自然有法子,苗地边境虽然偏远,但辛氏在不远处也是有商号的,她有辛梓的口谕,直接调用那里的资源很方便。
何况,桑洲将遭大难,她确实没什么空闲在此地拖拉了。
于是辛秘不动声色,没有阴阳怪气地刁难他,也算向欧阳洵表达了自己的态度,只淡然颔首,应了下来。
这一遭试探交锋,到底还是她稳住了,没有露怯。
时已入秋,西南边陲也降温不少,在一场绵绵秋雨中,辛氏商号的西南档口浩浩荡荡地拉着一车队配件,绕着山路来到江边。
他们来得快不令人意外,辛氏商人从来都不拖拖拉拉,但送部件来的领头人倒让辛秘眯了眯眼。
“辛宝。”她少见有些惊愕,上上下下不着痕迹地看了那个大步走来、面色黧黑看似普通的中年人一眼,有些动容。
孟县一别,辛宝一行人中了暗算,生死不知,虽然她猜测对方是有所图不至于伤他们性命,但多少还是会忧虑的。
现在看到他毫发未伤,辛秘也算松了一口气。
辛宝也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辛秘,同样松了口气,露出憨厚的笑脸:“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他余光看到站着辛秘身后的霍坚,笑容未变:“劳烦霍大人了。”
霍坚拱了拱袖回礼,也有些感慨,已是几个月未见,曾经与辛宝同行时,辛宝还出言警告过他,不要与辛秘走得太近,奢望太多。
……要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是辛秘的入幕之宾了,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霍坚沉默地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种把人家的珍宝偷走的感觉。
辛宝带来了一大群人,有些当时一起从桑洲出来的护卫,有些是本地驻守的辛氏人,驴骡驼送着木船部件,热热闹闹地当场组装起来,辛宝的副手做监工,他自己则引着辛秘去山后林中密谈。
简短的寒暄之后,这个和气洋洋的中年人神色收紧:“大人,桑洲恐有危难。”
辛秘已经知道了,蹙了眉,示意他讲详细一些。
“我等并未全在孟县受制,那些个暗卫早就脱身而出,回去报信喊人,我在最初的迷药过去之后也醒了,那些动手的人似是分做两派,一派粗莽武勇,另一派虽然粗中有细,但后来不知怎地忽然放轻了对我们的管制,我便点了几个有头脑的,一起逃出来了。”
中年人叹了口气:“当时不知道您逃往何处,我只有先行回桑洲,准备以家族之力搜寻您,但……我被挡在了渡口之外,在那里也遇到了先行逃回的暗卫。”
“族长没有告诉您,是不想您分心。”他张了张嘴,挫败地道:“辛枝小姐……有了异心,早早在府中埋下了一批人,您刚走没多久,那批人就动了手,拉拢势力,发起哗变,将桑洲围得水泄不通,宅院的人不得出,外人不得入,现在桑洲乱成一团混沌,族长勉力支撑……是我无能,未能解族长之困,停留了两天,又得了他的命令,一路向西南寻您。”
阿枝……
又一次得到了她的消息,甚至这次的信息来自于本家人。
辛秘闭了闭眼,将喉咙中涌起的难言酸痛咽了回去,细细思考了一会儿。
辛宝脱困,八成是欧阳洵的主意,他当时在孟县,他们遭遇的埋伏与他脱不了干系,他明明见过辛宝,此刻还毫不在意地放辛宝来送货,多半就是要告诉她,他欧阳洵曾经对辛氏施以过善意。
至于其他……
辛秘问他:“你说你得了辛梓的命令来寻我,又是如何得到的?桑洲渡口不是被把控了么?”
辛宝苦笑了一下:“是被封锁了,我等在渡口潜伏了一日,第二天夜里,您豢养的小狐狸忽然找来,衔着一封信件,乃是族长亲笔所书。”
小狐狸?那将将成了精的小东西,法力微弱,体力也不行,靠自己断然不可能游过环绕着桑洲的江水,多半还是有人助它出来报信的。
……会是辛梓吗?
辛枝是知道她有只小狐狸的,会发现不到它,任它出逃通风报信吗?
她沉吟了一会儿。复又询问:“你们带着它吗?”
辛宝摇了摇头:“山路难行,并且此去危险,我们没有人手照顾它,便将它寄养在孟县的落脚点了,它在那里成日里追鸡捉鸟,快活得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辛秘没有再追问,只是向他浅浅一笑:“你们还好,我就很开心了。”
神明离开之后,辛宝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他黧黑的面孔之上有些复杂,有些感叹,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辛氏带来的工匠原本就在唐氏老宅不远处的山脚下一处小镇里做工,从来没有接手过船只这样浩大的工程,好在辛宝机灵,早就想到了这样的问题,于是调用了商号里的样图,直接定做了船体部件,只让工匠们照着样图组装,因此进度也不慢。
第叁日,江边的空地上就放了一艘较为简易的木船,约摸可以搭乘十余人。
当然这个简易只是形容装潢与外貌,作为一艘临时搭起的渡江船只,它的坚固和防水性已经相当出色了,甚至设置了可以分隔休憩的小船舱。
辛宝指挥着工匠们将油布船帆在短桅上绑好,眉头凝成“川”字:“太粗陋了,这样的船只,大人要怎么住。”
一路带着辛秘住过好多“粗陋”环境的霍坚:“……”
他站在辛宝身侧,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辛宝余光看到他不自在,又面向他憨厚地笑了笑:“当然,霍大人能护好我们大人已经很辛苦了,辛氏对您感激不尽,旁的并不奢求。”
他粗糙脸颊上的谢意不似作伪,这个说惯了场面话的中年男人是真心实意地感谢霍坚的。
然而他越是真切,霍坚越是如坐针毡,眼神四下游移,不敢看向他。
……虽说已经定了主意,要直面自己的感情,坦荡一点,大胆一点,但不管怎么张口告知辛宝他与辛秘此时的关系,总觉得都有种小人得志的感觉……
他这边纠结得很,辛宝已经转回脸去了:“大人……变了很多。”
霍坚又摸了摸鼻子,喉咙滚动一下:“……嗯。”
他含含糊糊的,辛宝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旁的我不想追究,大人看起来很开心。”
不像她驻守在家族里时那种浅淡而毫无人气的笑容,方才与他说话的辛秘,有一瞬间更像个赤诚的孩子。
他辛宝也是辛氏的嫡系,从小就是在家神身边长大的,虽然没有被她亲手教养,但时不时便能见到神明。
他记忆里的辛秘,是遥远的、冰冷的、理智的、聪慧的、娇气的……却唯独,不是快乐的,像是壁龛里坐视众生的神像,拥有一张悲悯的面孔,却从未亲身获得过喜怒哀乐。
他如今已有半百,而在他出生之前,辛秘便已经这样注视了辛氏上百年。
如今,她终于会笑了,也学会了表达自己的意愿,不再是家族的喉舌,而是说着自己的想法。
也许放任这个罪臣与辛秘接触是他的失职,但……
辛宝叹了口气:“罢、罢,大人已经为族中捱了这么多年,你若能让她开心,便由她去吧。”
“只有一件事。”中年人话锋一转,眼神凶狠:“不可冒犯大人!”
你说的冒犯是哪种冒犯……
霍坚简直额头冒汗,浑身僵硬地回视着他饱含威压的神色,嘴唇一动,就要告罪……
“霍坚。”
辛秘撩开马车帘子,声音轻慢地喊他。
大将军如释重负,肩膀一松,几乎是立刻出了口气,向辛宝示意:“……我先告退了。”
“……”辛宝颔首,死死盯着他乱转的视线,神色逐渐狰狞。
这小子,是不是太心虚了点?!
马车里香喷喷的,气味淡雅,还有些熟悉的冷然,霍坚在这平淡的香气中镇静了些,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这味道他好像在辛氏老宅里闻过……他眼神一转,看到了马车一角新添的小香炉,明白过来这是辛宝特意带着的,为了让辛秘住的舒服,把她用惯的沉香也带来了。
……那种动了别人家宝贝的心虚感更强了。
他这副游移不定的样子几乎要逗笑辛秘,狐神一手支颌,一手捏着辛宝带来的吃惯的点心往嘴里松,吃吃地笑:“你好像偷鸡摸狗的小贼。”
确实偷了东西……霍坚踌躇了一会儿没说话。
辛秘又问他:“辛宝为难你了?”以大总管的人精程度,能看出他们关系匪浅简直是一照面的事儿,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明就没想着藏,没提前打预防针也是想看看他慌乱的样子。
现在看到了,果然很好玩。
坏心眼儿的狐神当然不会告诉霍坚自己的小九九,只是假装出也有些担忧的样子:“诶呀,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了……这可怎么办,我坏了规矩。”
霍坚原本还在犹豫,一见她为难,立刻抬起了头。
辛秘便直勾勾地看进他蜂蜜一样甜蜜的眼眸里。
“您不必忧心。”这脊背挺拔的男人说道:“是我不守规矩在先,这是我的罪孽,也是我今后的责任。即使我与您天差地别,只是一腔妄想,但我决心靠近,就会拼上一切,搏一个您的心甘情愿。”
“您的族人厌弃于我是正常的事,我会羞窘,但迈出这一步后,我便再不会退让,您若在意,我将努力挣得他们的应允。”
他说话不咬文嚼字,只是简短的一个宣言,辛秘却好好地愣了一会儿。
然后她用袖子捂着唇,眼眸弯弯,明明是寒凉的秋天,她却好像春日里波澜粼粼的池塘。
“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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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友:将军,一个可以独立解决婆媳关系的坚强小媳妇。
同理,辛秘,一个撒手不管甚至还在里面拱火的人渣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