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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云憬想了想,提笔写道:“算是。”

    “算是?何意?”夭绍皱眉,“此人昨夜在曲水边背负性命数十条,身为佛家弟子,却嗜血杀戮。本来听音品人,我原以为他风光霁月、性情磊落。不过现在我却不太肯定,他究竟是善,还是恶?对东朝而言,又究竟是敌,还是友?”

    云憬写道:“一人只有双眼,红尘难望尽。你所见的,可称事实,事实之后,却说不定还有隐情。所以世间的善恶并不能如此简单区分,若说敌友,毓尚自然是友。此次荆南之战,他便是东朝的军师。”

    “原来他就是殷桓奏报中提到的尚军师。”夭绍点头,像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盯着云憬仔细看了几眼,嫣然一笑,不再询问。

    云憬在她突然而来的笑颜下失了头绪,亦不敢再多言,放下笔,望了眼窗外愈见暗淡的天色。

    “快下雨了。”夭绍愁色深深,叹了口气。

    仿佛正是应了她的话,青岩下的竹林里猛起幽风阵阵,沙沙声入耳时,夭绍只觉腿骨间蔓延起锥刺般的钝痛,身子不由一颤,紧紧抿住唇。

    云憬望着她发白的面色怔了一会,才似想起什么,转身取下书架上一个锦盒,自里面拿出两卷灿烂如霞的红绸,走到榻边,撩了锦被正要掀开夭绍的裙摆,手指触摸那柔滑紫衣,顿了一顿。

    “你要做什么?”夭绍看着他一连的动作,又无法言语交流,觉得茫然。

    云憬雪白的面庞上竟涨出一抹红潮,缩回手,将绸缎递给夭绍。

    夭绍接过,一时怔怔。那红绸色泽殷然,触感柔软,流水倾泄的丝缎间绣着摇曳起伏的金丝莲枝。她的手指还裹着纱布,便以掌心去抚摸,那红绸贴着肌肤厮磨久了,居然慢慢生出一缕能熨至骨骸的温暖来。

    “熠红绫?”夭绍喃喃道,“当年云伯母说此物藏在柔然皇宫,憬哥哥怎会有?”

    云憬脸上的尴尬尚未褪去,闻言抿了抿唇。

    见他没有回答的打算,夭绍亦没有追问,也不道谢,背过云憬默默在腿上缠了熠红绫。曳姿妩媚的金色莲枝蹭着掌心肌肤,绽放出的不绝暖意似乎正流淌向她的心头。

    “缠好了。”夭绍转过身来,亦红了脸。

    她方才掀起裙角的一刻,终于明白他之前莽莽撞撞地是要做什么糊涂事。

    云憬站起身,独自走去窗旁,默然望着楼下那片古藤架――藤条盘错,深深缠绕――这样的纠葛由来已久,想要与她从此两无牵挂,竟是难比挥刀斩水,任他的心再冰冷无情,也无法在奔腾的江河间筑起一道横垣堤坝。何况在方才那一瞬间,心中竟似被藤丝蔓延的温柔情绪缠绕,让他无措,更让他恼恨。

    夭绍全然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莫名他的忽冷忽热。静静看了他背影一会,想来想去,实在不得要领,又唯恐待会真下了雨,路就更加难走。她想心事既了,此人又是这般爱理不理的模样,厚着脸皮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于是下榻辞别,自回太傅府。

    钟晔十分有眼力,亦十分识趣,说去煮茶,一煮便是一个时辰。直到夭绍离开,他才笑容满面地盛出茶汤捧来书房。本以为长久谈话后这两孩子的心头自会有所察觉和变化,谁知云憬却是比素日更为冰寒的容色。钟晔心里发突,正要试探着询问他们方才谈的话,岂料偃真却在这时持了密报踏入清月舍。

    “早不到,晚不到。”钟晔睨着偃真,如意盘算被迫中断,心中极不舒畅。

    “呦,真是对不住了,”偃真气得冷笑,“我还不曾听少主交待,今后的密函都得要请示了您钟老才能送过来。”说着将三卷密函递到云憬面前,“第一卷不甚紧要,是韩瑞自荆州送来的,说沈太后命殷桓领两千亲兵七日内回邺都,我算了下,连信在途中耽搁的时间,到现在已过了两日。第二卷事关那夜慧方寺行刺太子的事,细作探知,湘东王萧璋身边的确是有一位擅使飞刀的高手,名叫魏让。”

    “魏让?”钟晔琢磨这个名字,“听说此人是江湖豪侠辈,昔日老三韩弈向我提及此人时分外推崇,不像会行刺杀太子事的人。”

    偃真面冷,并不应声。

    云憬似乎也并不是很在意细作送来的有关萧璋的密报,径自取了第三卷密函浏览,不禁皱了下眉。

    “是什么事?”钟晔又忍不住问道。

    偃真依旧无动于衷。见钟晔横眉瞪目真有怒意了,他才没好气地开了口:“是尚公子一早送来的密信,柔然武士忽现邺都,且已经跟随飞鹰找到了尚公子的行踪。尚公子与柔然素来怨仇,本不奇怪。但如今那位柔然的公主竟将此仇寻来了东朝,千里迢迢,舍本逐末,倒是古怪得很。尚公子怀疑柔然公主南下应该别有目的,如今又正逢东朝与北朝和亲的关键时期,出不得差错。”

    “尚公子的意思是?”

    “让云阁及早找出柔然武士的落脚所在,敌明我暗,才能有备无患。”

    钟晔沉吟道:“那邺都城四周最近有异像么?”

    “倒未察觉,所以此事才棘手,”偃真也是忧虑,又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卷彩帛,递到云憬面前,“方才我出云阁前,有人送来一封请柬,说邀澜辰公子于三日后黄昏时分一叙采衣楼,落名长靖。”

    “长靖?”钟晔陡然一喝。

    偃真不知情由,是以满不在乎道:“什么事一惊一乍的?”

    “还想着要占先机呢,如今却已是敌暗我明了,”钟晔霜眉紧琐,“你送来的这封请柬,这位长靖,便是柔然的公主了。”

    “什么?”偃真脸色一冷,急问云憬道,“柔然公主约少主有何事?莫不是也有怨仇?”

    云憬神情微有无奈,将彩帛放在一旁,手指揉了揉额角。

    钟晔却笑意深长,对偃真解释道:“两年前在漠北,少主为了熠红绫,曾夜闯柔然王宫,因此与这位公主的确是有些……愁缘,嗯,仇怨。”

    偃真还是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言外之意,正想问个明白,却感觉云憬深厉的目光扫过来,张口之际忙改了话锋,说道:“只要柔然人还在邺都,三日内我一定会找到他们的行踪,少主放心。还有一件事要请示少主,赵谐先生昨日已到邺都,派人送信至云阁,请求与少主见一面。”

    云憬摇了摇头,提笔道:“眼下风声鹤唳,还是不见的好。请他只管上任,多事之秋,切勿在沈太后面前再提过往之事。”

    “是,我会转告赵先生。”

    云憬若有所思,笔下又写道:“邱隆近况如何?”

    “那夜他受了如此惊吓,何况用药的分量也不对,断然熬不过这个深秋了,”钟晔的声音突然刻寡无温,冷漠中,竟透着一丝嗜血的残忍,“当年那场祸事中,他趁机杀了多少无辜?血债血还,他今日这样的死法,却是够安逸的了。”

    秋风在他的话语下骤然卷入室中,湿润之气迎面扑来,分外寒凉。

    “又下雨了。”偃真叹道。

    云憬微微阖起双目,疲倦地靠上了身后的软褥。

    .

    “江州路途遥远,要你仓促回来,一路必是劳累了。”承庆宫侧殿暖阁,沈太后端坐凤榻,朝阶下就座的萧璋和蔼微笑。

    “朝廷有需,儿臣这点奔波,不算什么。”

    潜入殿间的冷瑟雨气迷离了夔纹博山炉里袅袅飘出的紫鞠香雾,萧璋眉峰间的峥嵘之烈在这样的香雾中淡凉下去,有些柔和,又有些疏远。

    沈太后注视他须臾,将手中茶盏递给一旁舜华,依旧笑意温和,说道:“明日北朝使臣将入邺都,昨日哀家和太傅丞相等大臣商量过此事。如今皇帝仍躺在榻上,请来的大夫,就是那个剡郡云氏的小公子阿憬,说皇帝要在三日后才能醒。哀家想,明日怕是要由你这个兄长劳累一下,代弟弟之劳,出城去迎北朝使臣。”

    萧璋没有多话,只道:“儿臣领旨。”

    沈太后却在此刻叹了口气:“当初北朝来使求我朝公主为后,皇帝子嗣单薄,宗室里除了明妤,哀家想不出第二个可当一国之母的孩子。明妤是你的亲生女儿,要是在寻常人家,女儿出嫁自是父亲操持。这一年里哀家将她接入宫亲自教习,希望你不要怨母后剥夺了你们父女相聚的天伦之乐。”

    “儿臣不敢,”萧璋肃穆的容颜终于微有缓和,垂首道,“母后选中明妤,其实是她的福分。”

    “听你这般说,哀家便宽心了,”沈太后拂了拂衣袖,似是随口问道,“你去见过明妤了麽?”

    “还未。将嫁他国宗庙之女,不得诏,不敢见。”

    “你永远是这般恪守本分,”沈太后此话深远,想了想,又道,“北朝迎嫁的使者这次会在邺都停留半个月,为首的大臣是赵王司马徽和中尉裴伦。听说这位赵王生性勇猛好武,到时少不得让人陪他去清林苑狩猎尽兴,你素通武事,此事便由你安排。”

    “是。”

    “还有少卿,此次荆南之战着实扬名耀眼,大长我萧氏皇宗的志气,”沈太后笑道,“哀家已派加骑快马命他回来,等他一到邺都便擢郡王爵,封号豫章,明妤北上时便让他送嫁。你觉得如何?”

    萧璋有些踌躇:“少卿年方弱冠,如今就擢郡王爵怕是……”

    沈太后摇头,打断他:“少卿不负我萧家子嗣,他当得!”

    “是,多谢母后。”萧璋垂首,将暗藏的一分担忧隐入眼眸深处。

    两人再谈了片刻,在殿外雨声微小时,有内侍提声禀道:“太后,吴郡赵谐奉命入宫,已在前朝等候。”

    萧璋捧着茶盏的手不禁一颤,随即又镇定自如,将茶盏慢慢放下:“母后何时招阿恬回来的?”

    “那个犟人回朝,可不是哀家的本事,”沈太后看了眼舜华,笑声忽染上秋雨的寒,飘在殿间透着说不出的空荡冰凉,“好在朝中自是有人与他交情匪浅。”

    萧璋笑了笑,起身道:“母后,儿臣入宫还未来得及去文昭殿,想现在去看看陛下。”

    “去吧。”

    等萧璋退离殿中,沈太后靠在榻上捧起一卷竹简阅读,神情专注,似浑然忘记方才内侍通传的事。

    舜华不得不提醒道:“太后,赵谐还在前朝等候。”

    “让他等着罢。”沈太后语气悠然,慢条斯理地卷了卷手中书简。

    .

    前朝弘文殿外,白衣文士站姿如松柏挺拔,冷冷望着面前内侍:“敢问公公,太后究竟何时才肯宣见赵谐?”

    内侍屈于他凌人的傲气之下,亦很无奈,陪笑道:“请赵先生再等片刻。”

    赵谐重哼一声,风雨袭来,白衣卷飞。他抬头望了眼远处墨云下承庆宫飞扬的殿檐,寒石般的眸间微微起了一丝犹豫,但更多的,却是清傲之下难以压住的怒火,一甩衣袖,便要步下台阶离去。

    “阿恬,且慢。” 不妨走廊远处却传来这样的呼唤。

    正如二十多年前,在东宫太子学舍,年幼的自己喘着气拔腿快跑,跟随诸位意气风发的哥哥们身后,有时气力不足追不上,他负气想要转身时,哥哥们都是这般笑唤他:“阿恬,且慢!”

    赵谐在久远的回忆中回过头,见来人淡黄华衣,衮龙玄纹,甚美的面庞含带一抹夺人的峥嵘飞扬,不由怔住。

    一旁内侍忙跪地道:“奴拜见湘东王。”

    萧璋挥手让内侍退下,含笑望着赵谐,上下打量:“一别八年,阿恬别来无恙?”

    赵谐淡淡道:“甚好,不曾落得被人追杀的下场。”

    萧璋笑意僵住,面色有些发青。赵谐的目光如年少时一般,干净清透,不同的是,如今却多了分凌厉的寒芒,刺得他忍不住避开那缕锋锐,才可以苦笑出声:“你也怪我?”

    “不敢。赵谐一介士人,如何有胆子怪罪湘东王殿下?”赵谐随便揖了个手,“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

    “慢着!”此声厉喝不再柔软,素来惯于统驭千军万马的湘东王气焰这时方显露无遗。

    赵谐却置若罔闻,径自离开。

    萧璋盯着他的背影冷笑:“世人所谓的佐治才子原来就是如此!你今日回宫是想再显摆一回你的狂傲?如此,你便走吧。也省得负了太傅和沈峥的苦心。不过这次走了,你就不要想着再回来!”

    赵谐脚下步伐猛地一滞,半边身子已淋在雨下。

    萧璋叹了口气,低声道:“既心存天下百姓,便拿出诚心对天下百姓!这次若非沈峥的大力举荐,太后因当年之事怕绝不会再次用你。历来有才干的人大多倨傲骄狂,放平时不会如何。但对你赵谐,对眼前的朝廷,却是水火不能相容。太傅当初在东宫学舍多年的教导,你难道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赵谐回头看着他,神情依然冷漠,目光却有些困惑。

    “只要你不离开,太后迟早会见你,”萧璋再次避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左仆射一职,原本就非阿恬你莫属。”

    赵谐望着眼前此人的笑容,纵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他却彻底疑惑于萧璋本来的面目――二十五年前,他手把手教导自己剑术毫无保留;十五年前,他可以拥护萧祯继位果敢忠诚;八年前,他却又追杀郗氏子嗣冷面无情;再如今,他又这番语重心长地劝说自己留在朝廷……

    往事纷纷,茫然中,连萧璋何时悄悄离去赵谐也不自知,只站在廊下默然思了良久,直到身旁突然有人笑唤他:“赵先生,太后于承庆宫宣见。”

    .

    “秋,八月丁丑,荆南殷桓率军五万踞朱堤,用军师毓尚水策,大将萧少卿横流破敌,取南州,退蜀夷。

    九月戊寅,吴郡赵谐受诏入朝,擢任散骑常侍、太常,代职尚书左仆射。九月辛巳,北朝赵王使邺都迎嫁,湘东王萧璋领群臣见使兴庆门。”

    ――《东纪三十一成皇帝永贞十二年》

    作者有话要说:

    ☆、夜宴三变,君心难测

    百年前,原统御九州的大晋王朝因外戚擅权之祸而遭倾覆,出于簪缨世家的萧氏与来自塞北乌桓胡族的司马氏于天下大乱中逐鹿而起,横扫群雄后,前者据江东,后者占中原,划天险怒江,各自立国。百年以来,两国君主皆有着一统天下、俯首四海九州的豪情,是以怒江长浪飞红,烽烟不消。直到十三年前,两国于怒江安风津一场大战旷日良久,几乎耗尽彼此国力,元气大伤之后,这才不得不握手言和。此后十三年,虽说盟约尚在,怒江流域却仍非风平浪静,偶尔一言不和,依旧锋芒交会。如此家国形势下,还能有今时这般南北和亲之举,实属百年难得的佳音,是以不管东朝、北朝,上至宫省群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对此联姻看重有加。

    东朝永贞十二年九月十八日,湘东王萧璋巳时领百官候在兴庆门外,午时将北朝使团迎入景合门外国宾馆,一切安置妥当后,又马不停蹄进宫复命沈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