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鹜承诺不必为此担心后,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随蕊出发后的第十日,驿夫从襄阳带来了问候的信笺,随记鸡店已在襄阳安家落户, 随蕊一切都好, 一再邀请她来襄州时到她家做客。
这段时间里,李鹜带着李鹍去了商州,李鹜没说去做什么,沈珠曦也没问。李鹜一如既往, 留下了一个弟弟照顾她的安全。
白天她要出门,李鹊随时陪同, 夜里她要睡觉, 李鹊就从附近的人家里借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和她睡在一屋, 他则在院子里敞敞亮亮地打地铺, 让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能看见孤男寡女没在一个屋檐下。
她害怕的事情一直没有发生,周壮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在她的生活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这一日,沈珠曦去给河柳堂送花笺,顺便也去镇上采买一些蔬果生鲜, 到了镇上,李鹊提议和她分头行动。
“嫂子送了花笺出来就到老地方来, 我买了蔬果就来这里等你。”李鹊道,“除了蔬果, 嫂子可有什么想买的?”
“澡豆用完了, 买点澡豆回来。”沈珠曦道。
“记住了,嫂子放心去吧。”李鹊笑道。
沈珠曦答应后, 两人分开而行, 各自去办各自的事了。
沈珠曦到了河柳堂, 掌柜正在整理他新进的文房四宝,沈珠曦粗略看了一眼,都是她看不上的粗糙货色。
“别别别,别放在我这儿。”掌柜见她把花笺放在柜台上,忙叫道,“你手里有几套?”
“四套。”
“正好,春风苑那里一口气定了四套,你去给人送去,我这里忙着验货,实在是走不开。”
沈珠曦茫然道:“春风苑在哪儿?”
“主街瓦子里红艳艳的那栋楼就是春风苑,你去了直接敲门,告诉里面的人,你是来给崔娘送货的就行了。”
“哦……”
沈珠曦一脸茫然地走出河柳堂。
春风苑?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地方?
沈珠曦来到镇上最热闹的主街,走进汇聚吃喝玩乐店铺的瓦子,她一边被两旁店铺展示出来的磨喝乐、九连环等物吸引去注意,一边用余光寻找着河柳堂掌柜口中那栋红艳艳的楼。
红艳艳的楼暂时没发现,红彤彤的糖葫芦架子倒发现了一个。
沈珠曦停下脚步,在小摊贩处买了一根山楂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继续寻找目标。
糖葫芦吃了一半,她总算在瓦子深处找到了一栋红艳艳的楼。春风苑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就醒目地挂在大门上,屋檐和栏杆上都系着赤红的飘带和银色的铃铛,风一吹过,檐下就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沈珠曦还未曾走进红楼,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脂粉香气。
她多了个心眼,叫住旁边一个拿着陀螺想从她身旁跑过的男童。
“小朋友,你能不能帮姐姐一件事?”沈珠曦半蹲下来,柔声道,“你帮我去那里送个信,我就把这个给你,好不好?”
沈珠曦从荷包里掏出几枚铜板来。
男童一见铜板眼就亮了,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沈珠曦和他交代清楚以后,他快速跑向了春风苑紧闭的大门。
男童踮着脚尖,在门上敲了许久才有人出来开门。一个睡眼惺忪的干瘦男子听了男童的话,转身进了里面,又过了一会,一个轻纱薄衣,风韵犹存的女子步履摇曳地走出了春风苑。
她向男童问了几句,然后朝着沈珠曦的方向看了过来。
片刻后,女子走到了沈珠曦面前,却没在她面前停留,而是走进了她身后的馄饨铺子坐了下来。
“站着吃多累呀,不如坐下吧。”女子没看沈珠曦,话却明显是对着拿糖葫芦的沈珠曦说的。
沈珠曦刚要婉拒,女子抬眼看来,她媚眼如丝,眼尾的鱼尾纹反而为她添了不少风情。
“你就是让我验货,也得坐下吧?”
沈珠曦只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店家送上女子叫的鲜肉馄饨,女子接过面前的碗箸,慢条斯理道:
“吃过饭了么?”
听到沈珠曦说没有,她又说:
“我从昨儿入夜就什么都没吃过了,现在饿得肚疼,你得先让我吃上两口再验货。”
沈珠曦能说什么?她只好看着她慢吞吞地舀起馄饨,再慢吞吞地吹凉,最后又慢吞吞地送进嘴里,一口嚼上个五六十次——
沈珠曦现在明白,李鹜看着她用饭时那股焦灼的感受了。
“李鹊怎么没和你一起来?”女子忽然道。
沈珠曦一愣:“你怎么……”
女子闻言,好笑地睨了她一眼。
“李娘子,我认识李鹊的时间,可比你久得多。”
这话可以发散的余地很大,正当沈珠曦狐疑这两人是什么关系时,女子咽下口中那嚼了不知多少口的馄饨,漫不经心道:“你别想歪了,我认识他,是因为他在我的店里当过龟公。”
女子抬头朝她看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知不知道龟公的意思?”
沈珠曦涨红了脸:她也是看过几本戏本的,怎么会不知道龟公是什么意思?
女子见她脸色,了然地笑了。
“你知道也好,省得我向你解释。”
沈珠曦连李鹜的过去都不怎么了解,又怎么会知道李鹜两个弟弟的过去呢?但女子说李鹊从前是龟公,她立马就想起了做面首的李鹜来——
原来这还是一脉相承的家族生意!
沈珠曦急着知道女子之后会说什么,可女子只是不慌不忙地吃起馄饨来。沈珠曦等了好久,她终于又咽下一个馄饨,再次开口道:
“我姓崔,大家都叫我崔娘,这春风苑,我开了快二十年了。”女子道。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那你……”
崔娘似是被许多人问过,一见她这模样就知道她在吃惊什么。
“我今年五十有二了。”崔娘略带骄傲地摸了摸自己鬓边的簪花。
“你看起来只有四十来岁……”沈珠曦难以置信道。
“吃这口饭的,老得太快可不行。”崔娘放下只吃了一小半的馄饨,拿起怀里的绣帕轻轻擦了擦嘴。
“你刚刚说李鹊在春风苑做过事——”沈珠曦还是没法说出龟公那个词,“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七年前的时候他还在我这儿,后来呀,他杀了我们这里的一个□□——”
“嫂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一道阴冷的声音打断了崔娘的话,李鹊带着冷冰冰的微笑站在馄饨铺的雨棚外。
崔娘一个激灵,不自然地端正了身体。
“我替河柳堂送货来了……”沈珠曦连忙拿着花笺站了起来。
“河柳堂让你到这种地方来送货,该让大哥私下和掌柜聊聊了。”李鹊笑道,“这里三教九流都有,嫂子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少到这里来。”
“知道了……”
“嫂子出去等我吧,我马上就来。”
“可这……”
沈珠曦手里的花笺被李鹊拿了过去,他笑着说:“我来吧。”
沈珠曦看出他有话要和崔娘私下说,识趣地走向瓦子外的主街。
留下来的李鹊冷笑着看向眼神飘忽,心不在焉往嘴里送着馄饨的崔娘。
“崔娘,好久不见。”
“……哎呀,这不是雀儿弟弟吗。”崔娘像才看见李鹊一样,表情浮夸地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你走了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姐姐?”
“我倒是敢来看望姐姐你,可你敢来见我吗?”
崔娘刚要说话,李鹊上前一步,她立即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大步。
如此一来,她的客套话也说不下去了,只好尴尬地笑着。
李鹊再上前一步,距离崔娘只剩咫尺距离。崔娘被身后的条凳挡了退路,害怕又退不开,笑得僵硬又恐惧。
“雀儿弟弟,有话好好说,这对你名声不好……”
“我是从春风苑出来的,能有什么名声?”李鹊在她耳旁笑道,“崔姐姐,你还记得莺莺的死状吗?”
崔娘脸色更差,恐惧盖过了她脸上的假笑。
“崔姐姐,好久不见,你这张嘴还是闲不下来。”李鹊轻声道,“你要是这么喜欢和人谈莺莺,我就让你变成莺莺那样……好不好?”
“不不不……我再也不说了!”崔娘苍白着脸推开李鹊,逃也似的冲进了春风苑。
馄饨铺的老板在她身后大叫道:“崔娘!你还没付钱!”
旁边的摊贩笑道:“你有福啦,崔娘是让你晚上去收账咧!”
周遭一群男人笑得含糊又意味深长,李鹊站在一堆不怀好意的笑声里,面色如冰。
他走到春风苑门口,对如临大敌的龟公说:“把这个给她。”
他把花笺拍进龟公怀里,转身走出了瓦子。
沈珠曦就在瓦子的大门下等他,见他这么快走出,不由松了一口气。她在外边一人独等的时候,生怕他在里面和人发生冲突。
“花笺收货了吗?”她问。
“收了。”李鹊道。
两人一时无言,默默往回家的方向走去。路过飘着糕点香气的丁家点心铺时,沈珠曦忽然道:“你等等我,我去买几个芋……”
“李鹍和大哥去商州了。”李鹊道。
沈珠曦一愣,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又忘了。”
“大哥说了此去大概半旬时间,这已经过去了五六日,他们应该快回来了。”李鹊道。
“商州那么远,李鹜去商州做什么?”
沈珠曦本是自言自语,没想过得到回答,不料李鹊却接上了她的话。
“大哥是到上洛县给你买茶叶去了。”
“什么?”沈珠曦愣住了,下意识反问道,“去那么远的地方买茶?”
“大哥说只有京城才有最好的茶,可京城远不说,还乱。商州的上洛离京城也近,各种好东西也多。他顺便接了个活儿,去商州的同时,还能挣上一笔钱。”
沈珠曦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李鹜忽然跑去商州,竟然是为了给她买茶叶。
她不由想起了李鹜出发去商州不久前的事,她攒够了自己赚的银子,兴冲冲地跑到镇上最大的茶叶坊买下了最贵的茶叶,可是回家泡上后,她只喝了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劣质茶叶充斥着灰尘的苦涩,就连茶香,也徒有其表,毫无回味可言。
那时,李鹜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她以为,他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就连她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她把买来的茶叶束之高阁,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她分得很清楚,即便没有好茶,生活依然要继续。
“我从未说过……”
李鹊打断她:“你不用说出口,大哥就知道你在想什么。”
“……”
“因为他一直在看你,只是嫂子你不知道罢了。”
“他看我做什么?”沈珠曦惊得合不拢嘴。
李鹊哑然失笑,看了她半晌,看得她一头雾水。
他再开口,说得却不是李鹜了。
“嫂子,你看看这两边,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已经出了镇上,田坎两边都是农田,长得又高又壮的麦子挡住了两人的视线,即使有农人在劳作,从他们这里也什么也看不见。
沈珠曦还在听他的话看着两边,李鹊说:
“我要是在这里杀了你,你说,谁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