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同意!”本多忠胜脸色漆黑, 本就凶恶的五官看上去尤为狰狞,就像是传说中的恶鬼一样,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好避过这一张叫人不能直视的脸,“织田信长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住口,平八郎!”首先出声呵斥他的人不是一边为他耿直话语而面露惊讶之色的德川家臣, 而是在家臣包围下面沉如水的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鲜少有这样疾言厉色的时候。在他出声呵斥、叫本多忠胜不得不悻悻地低下仍然阴沉至极的脸低声道歉后, 德川家督才将目光移开, 空空地落在房梁的不知道哪一个点上。
现年才只有三十余岁的青年,人生就已经写满了这个时代中常见的诸多不幸。不管是年幼时被作为人质, 还是年长一点时被今川家驱使, 对德川家康而言都称不上幸福,在与三郎成为同盟后,他掌握的德川家也因为弱小而时常受人欺负。这种身不由己、只能被乱世的漩涡拖入争端的生活, 唯一尚算温馨的亮色,只有与织田信长缔结清州同盟的那一刻——三郎毫不迟疑地就宽恕了他先前为今川家征伐织田的罪过, 将他作为能慎重提出同盟的人选来对待, 并且夸赞他是能够在历史中留下大名的存在。
德川家现在能渐渐摆脱弱小的困状,也是因为与三郎的这一份同盟。
但是那抹亮色也并非是全然的让人感到宽慰——正是因为和德川家同盟的是织田, 他与身为今川义元养女的妻子筑山御前才关系始终冷淡。
他从来都是信任三郎的。
在姊川之战的时候,在面对武田信玄的时候,在长筱之战的时候——只要是有三郎与他同在的场合, 德川家康就半点不介意地将主导权交给三郎, 不管是不是在自己的主场。他也清楚, 他的家臣一直都对他这种执着的信任颇有微词, 但是对德川家康本人来说,他并非是没有自己的主见或是惧怕三郎的权势,而是真心的认可三郎的才能,也坚信三郎会将德川家的兴败纳入考虑、而非仅仅想要保全织田一家。过去的事实向他证明,三郎确实是那种不拘泥与战术、器量极大的男人——即使德川与织田实力的不平衡,让德川看上去犹如织田的附庸,他也不觉得自己与三郎的同盟会有破裂的一天。
但是现在,德川家康有点不确定了。
他清楚自己的儿子信康一旦真的成功掀起叛乱的话,会酿出怎样的后果。不仅是织田会因此受上背后一刀,连他本人都不一定能保住性命——不是所有人都有浅井久政那样的幸运,被儿子浅井长政夺走了家督之位,也仍然能好好地生活在浅井家,半父亲半军师地和浅井长政相处。亲织田的他与亲武田的信康立场不合,能够解决这种矛盾的,唯有其中一人死亡——可是这个选择,无论如何都不应该由织田信长来做!!
向他暗示要杀掉长子信康与正室筑山殿的人,唯独不应该是织田信长!
哪怕对方只是借羽柴秀吉之口,没有直接和他说明,德川家康也难以接受。这就像是一直走在他前方、昭如日月的人突然褪去了那一层让他敬佩的皮囊,露出漆黑丑恶的内里,让他忍不住头晕目眩。
他并不是与世隔绝到没有接触过自私的人……而是亲身接触了三郎、明白了对方是怎样的人之后,突兀地目睹了这种反转,才变得难以接受。
德川家康与明智光秀不同,他与三郎并不存在那种微妙又坚实的羁绊;他也与松永久秀不同,并不知道三郎真正的来历。常年在三河地区的德川家康没有太多与三郎见面的机会,每次见面几乎都是在准备作战或是来拜年、赠礼一类赶着时间、几乎没有什么叙述情谊的忙碌时候。他与三郎幼时的那一点情谊也单薄得只有数日的工夫——而且当时德川家康还是在三郎的毫无自觉的“带你玩”下被折腾得半死的那个。
但就算是这样,德川家康依旧隐隐窥探到了三郎的本质——他与三郎实际上隔着几百年的时光,并不能从那模糊的感受中了解到三郎的性格成因与做事手段的源头,却本能地明白,不受个人喜恶左右、慎重地对待他人的性命,是三郎仍然能在这个时代不受阻碍地跨步的原因,也是三郎让人心折的人格魅力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一旦这个底线被跨越,他一直以来为之敬佩的人就会被同化成这个时代里最常见的那一类存在,那个让人心驰神往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
他不觉得织田信长的像是本多忠胜说的一样“手很长”——哪怕在家臣的角度看来,织田插手德川的家事,就算有理有据,也形同于羞辱。他在得知信康一事后就为之苦恼与战栗的是,三郎那令人目眩的人格魅力毫无挽救可能地在他面前土崩瓦解,借着他人(羽柴秀吉)之口泰然自若的要求他将长子与妻子杀死的自私人形,已经是他不敢接触、不敢交往的存在。
现在的德川与现在的织田,前者会被后者大肆利用甚至吞并的吧。
德川家康几乎头痛欲裂。
在放任眼神游荡了一会后,面沉如水的德川家督才终于在家臣面前张开口,说了自军议开始后的第二句话:“我要去见织田信长。”
他的脸颊圆润,眼睛也又圆又大的,即使已经快要步入中年,脸孔看上去也没有多少威慑力,平和得简直不像一个征战多年的武将,就算是在生气的时候,也不如平常的本多忠胜让人害怕。可是现在,那张脸还是同样圆润到缺乏棱角的脸,眼睛也分明还是那双偶尔会让人怀疑缺乏魄力的眼睛,却好像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晦暗,只靠一张无害的皮囊来束缚住即将翻腾而出的危险。
“不,您是说现在吗?”榊原康正第一个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劝道,“信康殿下和夫人还活着,您如果现在要去找信长公……恐怕会惹来他的怒火。”
德川家康连名带姓地叫三郎的名字,这还是自缔结同盟以来的第一次!!这个时候放任德川家康去见织田信长,绝对会出事的吧!!
可是德川家康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虽然不像三郎那样任性□□,几乎没有家臣敢于劝诫,但德川家康也是一个鲜少因为外物动摇内心的坚韧之人。就和他之前不管家臣们劝告了多少次,都执着地将三郎所做的一切都往好处想一样,现在不管是谁提出了反对的意见、又或者是多少人对他陈述利害,他都不会为此改变主意。
唯独这件事,他一定要去问清三郎的想法。
“那么先解决信康的事情。”德川家康以异常平静的口吻说道,“小五郎(酒井忠次)和八太郎(奥平信昌)去挑选马匹。”
“我要前往安土,向他奉上好马。”
……面对这样的德川家康,家臣们的劝诫统统被堵在了嘴里。哪怕德川家康的表情并不凶恶,那难得一见的、深沉如海的气势也让他们不敢妄动,在茫然的相互对视后,只能在点头应“是”的酒井忠次与奥平信昌的带头下,三三两两的离开了军议的和室。
看着家臣们陆续离开,德川家康的视线重新变得空茫,毫无目的地游移着,唯有神情仍然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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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德川家康难得一见的压迫力下,德川家的家臣就算再觉得德川家康这个想法不妙,也不得不依照他所说的准备好了马匹、目送他前往安土。唯一能在此刻让他们觉得庆幸的,是德川家康临走时虽然态度冷漠但还是好好地留下来了的叮嘱,尚能让他们勉强能确定德川家康并未失去理智。
直到抵达安土的时候,德川家康的情绪也没有多大改变。但他好歹有作为一位家督的意识,在遇到安土城内来来往往的家臣与小姓时还能短暂地露出微笑,从容地将尚未被人所知的德川内乱继续掩藏下去,除了眉眼带着隐隐的阴晦,让家臣小姓们不怀疑他的来意的同时又下意识的不去接近以外,德川家康完全是以和以往完全相同的模式,先请堀秀政传话给三郎,得到觐见的允许后,才将马匹与一同前来武将留在外面,单独前往三郎所在的和室。
好像只过了一会儿,他就站在了和室前。
透过半开的拉门,他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织田的前家督正坐在里面,是他每次与之见面时都能看到的、无所事事的懒散模样。发现了他的到来,面容仍然年轻的三郎立刻向他挥了挥手,抬起眼时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仍然明亮如同赤子。
“啊,家康君你来了啊。我本来也想着最近要找个时候去找你。”三郎直截了当地招手示意德川家康直接在自己面前坐下,“最近还好吗?”
他这轻松闲散的语气没能让德川家康感到半分宽慰。德川家康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似乎全无伪装的表情,缓慢地摇了摇头,吐字缓慢又清晰地说道:“托您的福,寝食难安。”
“……我吗?”三郎有些吃惊的指着自己,而后困扰地抓了抓头发,“……那抱歉哦?我做了什么事——啊,是你家的事吗?”
“是的。”德川家康以一反常态、直接到能让他的家臣吓跪的言语说道,“我这次前来,也是想要得到您的回答——”
“您是否,想要斩杀信康与濑名姬(筑山殿)?”
三郎:“……”
三郎:“那是谁啊?突然的问我这个——不认识的人没有杀的必要吧?而且后一个名字是女孩子的?”
之前一直目光冰冷的德川家康闻言,似乎稍稍有些触动。但是他只闭上眼几秒,重新睁开双眼时,眸中仍然是一片冷凝:“您确实是不会记住无关的人的那种人呢——倘若您暂时没有想起来的话,就由我来告知于您。”
“濑名姬是我的正室。先前德姬(织田五德)向您通传消息,说濑名姬与信康已与武田勾结,意图将我逼下家督之位。您派遣羽柴先生来查明实情,我现在告诉您,德姬所言,俱是事实……这样的话!!”
“您,究竟想要如何处理我的正室与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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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防盗番外。
不好意思今天喝了太多酒。我现在先缓一缓然后码字。
——已替换。
德川家康送马是在七月份而且没有自己前去,这里被我魔改到九月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