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练过了拳,犹豫一番,仍是离开宅子,重新来到斩龙崖凉亭,抱拳站着,有意散发出一身拳意。
老妪蹒跚而来,缓缓登上这座让整座剑气长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问道:“陈公子有事要问?”
陈平安愧疚道:“虽然初来乍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扰白嬷嬷休息了。”
老妪点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陈公子不客气,老婆子心里欢喜,太客气了,便要不高兴。”
陈平安在老妪落座后,这才正襟危坐,轻声问道:“两位前辈离世后,宁府如此冷清,姚家那边……”
老妪沉默片刻,缓缓道:“这就牵扯到一桩旧事了。当年夫人执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宁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爷当年境界不高,也没有一鼓作气成为剑仙的架势,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于如此势利眼,非要拦着夫人嫁给一个出息不大的男人,问题在于当年姚家请那位坐镇城头的道家圣人,算过老爷和夫人的八字,结果不太好,所以宁府当年想要将这座斩龙台作为彩礼,送给姚家,夫人家里都没答应。夫人出嫁那会儿,也没半点风光可言,老爷嘴上不说什么,其实那些年里,一直对夫人心怀愧疚,总觉得亏欠了。后来老爷跻身了上五境,姚家那边,依旧不冷不热,没法子,心里有根刺,老爷还能如何,依旧愧疚。不管老爷怎么劝说,夫人都不怎么回娘家,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去了,也是谈正经事。不过是隔着两条街而已,比仇家还要没个往来。直到宁府有了咱们小姐,两家关系才好了起来,可惜后来老爷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边,尤其是小姐的姥爷和姥姥,对小姐的感情,很复杂,不见吧,会担心,见着了,又要揪心,小姐那眉眼,实在是跟夫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老爷和夫人的婚姻这件事上,说句实在话,便是我这个从姚家走出来的下人,也有些怨气。可在对待小姐这件事上,还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们在言语上,少了些寻常长辈的嘘寒问暖罢了。陈公子,这些就是宁府、姚家的往事了,也没有太多值得说道的。其实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这般奇女子。”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老妪感慨道:“当年有了小姐,老爷差点给小姐取名为姚宁,说是比宁姚这个名字更讨喜,寓意更好,夫人没答应,从没吵架的两个人,为此还闹了别扭。后来小姐抓阄,老爷就想了个法子,只给两样东西,一把很漂亮的压裙刀,一块小小的斩龙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妆之一,老爷说只要闺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结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块很沉的斩龙台,也就是后来送给陈公子的那块。夫人当时笑得特别开心。”
老妪有些伤感,道:“夫人从小就不爱笑,一辈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翘,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爷,从小就懂事,一个人撑起了已经落魄的宁府,还要死死守住那块斩龙台。家业不小,早年修为却跟不上,老爷年轻时候,人前人后,吃了不少苦头,反而看到谁都笑容温和,以礼相待。所以说啊,小姐既像老爷,也像夫人,都像。”
陈平安点头道:“我上次在倒悬山,见过宁前辈和姚夫人一次。”
老妪笑道:“就只是一次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
老妪却没有道破天机,转移话题,道:“听我这个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箩筐旧事,差点忘了陈公子还有事情要问。陈公子你继续说。”
陈平安缓缓道:“宁姑娘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在家乡这边是如此,当年游历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担心自己到了这边,非但帮不上忙,还会害得宁姑娘分心,会有意外,只能劳烦白嬷嬷和纳兰爷爷,更加小心些。”
陈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诚心诚意道:“若是再有那种能够伤到白嬷嬷的刺客,我陈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我死了,依旧护不住宁姚。”
老妪似乎有些意外,愣了会儿,笑道:“说话直,很好,这才算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能够丢了面子,也要为小姐多想想,这才是未来姑爷该有的度量。这一点,像咱们老爷,真的太像了。”
满头白发的老妪低下头,揉了揉眼睛。
陈平安双手握拳,紧紧贴住膝盖,颤声道:“这么多年了,我除了每天想东想西,又为宁姚真正做了什么?”
突然,凉亭外有老人沙哑开口,道:“混账话!”正是那个守了一辈子宁府大门的老管事纳兰夜行。
陈平安抬头看了眼走上台阶的老人,默不作声。
老人坐在凉亭内,道:“十年之约,有没有信守承诺?此后百年千年,只要活着一天,愿不愿意在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的时候,有拳出拳,有剑出剑?若是扪心自问,你陈平安敢说愿意,那还愧疚什么?难不成每天腻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欢了?我当年就跟老爷说了,就该将你留在剑气长城,好好打磨一番,怎么都该熬出个本命飞剑才行,不是剑修,还怎么当剑仙——”
不等老人把话说完,老妪一拳打在老人肩头上,她压低嗓音,怒气冲冲道:“瞎嚷嚷个什么,是要吵到小姐才罢休?怎么,在咱们剑气长城,是谁嗓门大谁说话管用?那你怎么不三更半夜,跑去城头上干号?啊?你自个儿二十几岁的时候有啥个本事,自己心里没点数?我方才轻飘飘一拳,你就要飞出去七八丈远,然后满地打滚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儿,闭上嘴滚一边待着去……”
老人的气势、气焰骤然消失,重新变成了那个眼神浑浊、步履蹒跚的迟暮老人,然后悄悄抬手,揉着肩头。不是觉得自己没道理,而是真心晓得与气头上的女子讲道理,纯粹就是找骂,就算剑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飞剑,照样没用。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笑着开口道:“白嬷嬷,还有个问题想问。”
老妪立即收了骂声,瞬间和颜悦色,轻声说道:“陈公子只管问,咱们这些老东西,光阴最不值钱。尤其是纳兰夜行这种废了的剑修,谁跟他谈修行,他就跟谁急眼。”
老人显然是习惯了白炼霜的冷嘲热讽,对这等刺人的言语,竟是习以为常了,半点不恼,都懒得做个生气样子。
陈平安说道:“如果,晚辈只是说那个最不好的如果,剑气长城没有守住,宁府怎么办?”
老妪与老人相视一眼。
“这件事,只是万一。”陈平安缓缓道,“所以晚辈会先在这边陪着宁姑娘,下一场妖族攻城,我会下城厮杀,亲自领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嬷嬷,纳兰爷爷,你们请放心,晚辈杀敌,兴许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还是有的,绝对不会做任何画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宁姑娘身边,就当是多一个照应。”
老妪忧心忡忡道:“不是瞧不起陈公子,实在是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上,意外太多,与那浩然天下的厮杀,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说一事,小打小闹的江湖与沙场之外,陈公子可曾领略过孑然一身、四面皆敌的处境?在咱们家乡这边,只要出了城头,到了南边,一个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敌人蜂拥而上的境地。”
陈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嬷嬷留力太多,太过客气,不如从头到尾,以远游境巅峰,为晚辈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声,道:“好一个‘太过客气’。”
老妪也不转头,一拳递出,老人脑袋一歪,刚好躲过。
老妪站起身,道:“陈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后怪罪,也要多拿出几分力气待客了。”
陈平安点点头,身体微微后仰,一袭青衫飘落在凉亭之外,落地之时,已经双手卷起袖管,拉开拳架,道:“白嬷嬷,这一次晚辈也会倾力出拳。”
老妪到底是一位武学大宗师,气势浑然一变,她的脚尖下意识地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陈公子有无机会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面演武场上的年轻人,暗暗点头。在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纯粹武夫,可是相当稀罕的存在。
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花架子,这点尤其难得,天底下资质好的年轻人,只要运道不要太差,只说境界,都挺能吓唬人。
关键就看这境界,牢靠不牢靠。剑气长城历史上来这边混个灰头土脸的剑修天才,不计其数,大半都是北俱芦洲所谓的先天剑坯,一个个志向高远,眼高于顶,等到了剑气长城,还没去到城头上,就在城池这边被打得没了脾气。不是剑气长城故意欺负外人,这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是只能同境对同境。外乡年轻人在这里,能够打赢一个,就算有意外和运气成分,其实也算不错了,打赢两个,自然属于有几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赢三人,剑气长城才认你是实实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个年轻武夫曹慈,同样没能例外,结果他竟以一只手,连过三关。
因为最多只能挑选洞府境剑修出战,所以剑气长城这方参加对战的少年剑修境界都不高,而且这些被挑中的少年剑修,往往还不曾去过剑气长城以外的战场,只能靠着一把本命飞剑,横冲直撞。当时只有与曹慈对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剑道天才,而且早早参加过城头以南的惨烈战事,却依旧输给了一只手迎敌的曹慈。
不过那场晚辈的打闹,在剑气长城没激起太多涟漪,毕竟曹慈当时武学境界还低。真正让剑气长城那些剑仙惊讶的,是随后曹慈在城头结茅住下,每天在城头上往返打拳,那份绵长不断的拳意流转。
如今陈平安却是以金身境武夫,来到剑气长城,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住进了宁府,与自家小姐又是那种近乎挑明的关系,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实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
这让纳兰夜行很难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门,就凭外面虎视眈眈的那帮愣头青的脾气,双方肯定要发生冲突。如果陈平安选择避让,那就要给外人瞧不起,沦为整个剑气长城的笑柄,如果硬碰硬,哪怕过了前面两关,第三关出剑之人,至少也是与晏琢、陈三秋一个水准,甚至是犹有过之的年轻金丹境剑修,而且年龄会在三十岁之下。这种人,注定是厮杀经验极其丰富的某个先天剑坯,比如齐家那个心高气傲、打小就目中无人的小崽子。
纳兰夜行瞥了眼身边的老妇人。
白炼霜是身负大武运之人,只不过性子执拗,对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辈子,结果就一步步从模样挺俊俏的小娘子,变成了一个喜欢成天板着脸的老姑娘,再变成了白发苍苍的糟老婆子。不然以她的武学修为,早年随便换一个家族,都是高门府第里的“白夫人”。
岁数更老、辈分更高的纳兰夜行,其实都看在眼里,更多还是替她感到惋惜,所以许多小争执,也都让着她些。不然脚下这座宁府斩龙台,在老爷成长起来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妪脚尖一点,飘出小山之巅的凉亭,先是缓慢飘荡,刹那之间,迅猛落地,地面轰然一震,老妪的身形化作一缕烟雾。
老人眯起眼,仔细打量起战局。
见惯了剑修切磋,武夫之争,尤其是白炼霜出拳,真不多见。
此时双方互换一拳一脚,一袭青衫倒滑出去,双肘轻轻抵住身后墙壁,向前缓缓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脚?虽说不重,而且也给白炼霜以充沛罡气轻松震散了残余劲道,可一脚踹中与没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别。
尤其有意思有嚼头的地方,不是陈平安出手快到了远游境巅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炼霜的落脚和出拳路线。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嬷嬷客气啊。”
陈平安脚步缓慢,却不是径直向前,稍稍偏离直线,微笑道:“只是白嬷嬷大意了。”
白炼霜破天荒有了一丝斗志,在这之前,廊道试探,加上方才一拳,终究是将陈平安简单视为未来姑爷,她哪里会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过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学晚辈。
老妪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极小,双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气象、大拳意。她笑问道:“陈平安,敢不敢主动近身出拳?”
陈平安六步走桩,最后一步,轰然跺地,一身拳意倾泻如瀑。
老妪拧转身形,一手拍掉陈平安的拳头,一掌推在陈平安额头,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声势沉闷如包裹棉布的大锤,狠狠撞钟。
便是纳兰夜行都觉得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陈平安被一掌拍飞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没就此断掉,反而越发凝练厚重,如深水无声,流转全身。他在空中飘转身形,一脚率先落地,轻轻滑出数尺,而且没有任何凝滞,当双脚都触及地面之际,几次幅度极小的挪步,肩头随之微动,一袭青衫泛起涟漪,无形中卸去老妪那一掌剩余拳罡。与此同时,陈平安将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学那白嬷嬷的拳意,略微双手靠拢几分,力图尝试一种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妪忍不住笑道:“陈公子,这会儿都要偷学拳架,是真没把我这跌境的九境武夫当回事啊?”
陈平安苦笑道:“习惯了。”
陈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将神人擂鼓式恢复如初。老妪借此稍纵即逝的空隙,骤然而至,一拳贴腹,一拳走直线,气势如虹。
不承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陈平安,以拳换拳,面门挨了结实一锤,却也一拳实实在在砸中老妪额头。
老妪双脚一沉,身形凝固不动,只是额头处,却有了些许淤青。
陈平安依旧是背靠墙壁,双膝微蹲,拳架一开一合,如蛟龙震动脊背,将那老妪拳罡再次震散。至于脸上那些缓缓渗出的血迹,真不是陈平安假装不在意,是真的浑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陈平安问道:“白嬷嬷还是以九境的身形,递出远游境巅峰的拳头吧?”
纳兰夜行在凉亭里边憋着笑。
老妪也有些笑意,根本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好奇问道:“陈平安,你跟我说句老实话,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还挨过多少宗师的打?”
陈平安想了想,道:“还被两位十境武夫喂过拳,时间最少的一次,也得有个把月,其间对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没停过,几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场,给人拖去泡药缸。”
纳兰夜行哭笑不得。
老妪摇摇头,收了拳架,道:“那我就没必要出拳了,免得贻笑大方。总不能因为切磋,还要大半夜去准备个药缸。”
她虽然曾是十境武夫,却止步于气盛,这与她资质好坏、磨砺多寡都没有关系,而是错生在了剑气长城,会被先天厌胜,能够侥幸破境跻身十境,就已经是极大的意外。如果说浩然天下的剑修在剑气长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么她也听过一位圣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可谓足金足银,每一位十境山巅武夫,底子都稳如山岳。
白炼霜这辈子没什么大遗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与十境武夫切磋过。
陈平安其实说出那句话后,就很后悔,立即点头道:“足够了,白嬷嬷的拳意拳架,就已经让晚辈受益匪浅,是晚辈从未领略过的武学崭新画卷。”
纳兰夜行轻轻点头,是个有眼力的,也是个会说话的。
老妪笑逐颜开。
陈平安突然之间,侧过身,躲过纳兰夜行的一击。
老妪转头怒骂道:“老不死的东西,有你这么偷袭的吗?”
纳兰夜行只是望向陈平安,笑道:“这就是我们这边玉璞境剑修都有的飞剑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这么个躲避的念头,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陈平安抱拳行礼。从头到尾,陈平安就根本没有看到那把飞剑。
老人挥挥手,道:“陈公子早些歇息。”老人从凉亭内凭空消失。
老妪也要告辞离去,陈平安却笑着挽留,问道:“能不能与白嬷嬷多聊聊?”
老妪满脸笑意,与陈平安一起掠入凉亭。
陈平安以手背擦去血迹,轻声问道:“白嬷嬷,我能不能喝点酒?”
老妪笑道:“这有什么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念叨,我帮你说话。”
陈平安取出一壶糯米酒酿,喝了几口后,放下酒壶,与老妪说起了浩然天下的纯粹武夫,当然也说了莲藕福地那边的江湖见闻。偶尔还会站起身,放下酒壶,为老妪比画几下偷学来的拳架拳桩。
老妪大多时候是在听那个朝气勃勃的年轻人说话,她笑容浅浅,轻轻点头,言语不多。年轻人性情沉稳,但是又神采飞扬。
纳兰夜行站在远处的夜幕中,看着山巅凉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与夫人当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宁姚绷着脸,却难掩得意之色,道:“说不定,要更好!”
剑气长城的离别,除非生死,不然都不会太远。
在昨天白天,墙头上那排脑袋的主人,离开了宁家,各自打道回府。晏琢大摇大摆回了金碧辉煌的自家府邸,与那上了岁数的门房管事勾肩搭背,唠叨了半天,才去了一间墨家机关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飞剑,与三尊战力相当于金丹境剑修的傀儡,打了一架,准确说来是挨了一顿毒打,之后才去大快朵颐,都是农家和医家精心调配出来的珍稀药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钱,所幸晏家从来不缺钱。
晏琢吃饱喝足之后,捏了捏自己的下巴,有些忧愁。阿良曾经说过晏琢啥都好,小小年纪就那么有钱,关键是脾气还好,长相讨喜,所以若是能够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这两个字,简直就是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词语。晏琢当时差点感动得鼻涕眼泪一大把,觉得天底下就数阿良最讲良心、最识货了。阿良当时掂量着刚到手的颇沉的钱包,笑脸灿烂。
晏琢第一次跟随宁姚他们离开城头,去尸骨堆里厮杀,发现那些蛮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里的那些机关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边的两名剑师,都为他而死,这让他怕到了骨子里。回到剑气长城北边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听说以后都不用去杀妖,甚至连城头那边都不用去之后,既伤心,又觉得好像这样才是最好的。可是后来阿良到了家里,不知道与长辈聊了什么,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去城头的机会。晏琢登上城头,又开始腿软,剑心打战,别说让本命飞剑凌厉杀敌,将其驾驭平稳都做不到。于是阿良专程来到少年身边,对他说了一句话:“下了城头,只管埋头厮杀,不会死的,我阿良不帮你杀妖,但是能够保证你小子不会死翘翘。如果你小子不敢全力出剑,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当个有钱少爷,而我是绝对不会再找你借钱买酒了。借胆小鬼的钱买来的酒水,再贵,都没有什么滋味。”
最终在那一次出城杀敌中,晏琢的表现,让人刮目相看,就连家族里那几个横看竖看怎么都瞧他不顺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说些阴阳怪气的恶心话了,至少当面不会再说他“晏琢是一头晏家精心养肥的猪,不知道蛮荒天下哪头妖物运气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气,光是猪血就能卖好些钱,真是好买卖”。
那一次,也是娘亲看着病榻上的他,哭得最理直气壮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边欺负人也好,给人欺负也好,就算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到了家里,爹也不会多说什么,甚至懒得多看他一眼,这个在出城战事当中早早失去双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妇人,冷冷笑着。但是那次晏琢城下之战后,这个不曾去过城头多少年的寡言男人,尽量弯下腰,亲自背着儿子返回城头。
当时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门口,笑眯眯地看着晏琢,朝这个疼得满脸泪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爷,境界不是最高的,飞剑不是最快的,杀敌不是最多的,却一定是最难缠的,因为这家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独臂的叠嶂,与朋友们分别后,回到了一条乱糟糟的陋巷。她靠着前些年积攒下来的神仙钱,在这里买下了一栋小宅子,这就是叠嶂这辈子最大的梦想——能够有一处遮风挡雨的落脚地儿。所以如今,叠嶂没什么奢求了。
叠嶂原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实现这个梦想了,直到她遇到了那个邋遢汉子,他叫阿良。
小时候她最喜欢帮他在大街小巷跑着,去买各种各样的酒水。阿良说,一个人心情不同,就要喝不一样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忧,让不开心变得开心,有些酒可以助兴,让高兴变得更高兴,最好的酒,是那种可以让人什么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叠嶂那会儿年纪太小,对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攒下些碎银子,当然也可能欠下一笔酒水债。跟阿良熟悉了之后,阿良便说,一个姑娘家家,既然长大了,而且还这么好看,就得有担当,所以有些酒水钱,就记在了叠嶂的头上。他阿良是什么人,会赖账?以后有机会去浩然天下问一问,他阿良有无欠账。当时还没有被妖物砍掉一条胳膊的少女叠嶂,见阿良拍得胸脯震天响,便信了。
其实叠嶂这个名字,还是阿良帮忙取的,他说浩然天下的风景,比这鸟不拉屎的剑气长城,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峦叠嶂,苍翠欲滴,美不胜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个个婀娜娉婷的女子,个儿那么高,男人想不看她们,都难。
叠嶂开了门,坐在院子里,兴许是见到了宁姐姐与喜欢之人的久别重逢,她便记起了那个带走那把“浩然气”的儒家读书人,当年读书人还是贤人,来剑气长城历练,回去后,就是学宫君子了。
不知道在这栋宅子失去主人之前,还能不能再见到阿良一面,有些心里话,不管说了有用没用,都应该让他知道。
董,陈,是剑气长城当之无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靠的是金山银山的神仙钱,但是董画符和陈三秋他们这两家,靠的是一代代的家族剑仙。
董画符的家,离陈三秋家很近,两座府邸就在同一条街上。
好些少女长开了后,一张圆圆脸便自然而然会随着一年年的春风秋月,变成那下巴尖尖、小脸瘦瘦的模样,但是董画符的姐姐不一样,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张圆圆脸。不过这样的董不得,还是有很多人明着喜欢或偷偷暗恋,因为董不得的剑术很高,杀力更是出类拔萃。董不得杀敌最喜欢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宁姚那么骄傲的大剑仙坯子都敬重之人。
董画符对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陈三秋一直喜欢着自己姐姐董不得,两人岁数差不多,青梅竹马,可惜姐姐不喜欢陈三秋。私底下姐弟说些悄悄话,姐姐嫌弃陈三秋长得太好看,这个理由就连董画符这种榆木疙瘩都觉得太站不住脚。看情形,董画符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陈三秋会伤心得去当个酒鬼。陈三秋打小就喜欢跟在阿良屁股后面蹭酒喝,剑术没学到多少,偏偏学了一身的臭毛病。不过说来奇怪,陈三秋喜欢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却受到了其他许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的欢迎,尤其近几年,那些个沽酒妇人,只要一见到陈三秋,便眼睛发亮,由着陈三秋随便赊账欠钱。
董画符回到董家的时候,门口站着姐姐董不得,还有一个兴高采烈的妇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亲。
董画符便有些头大,知道她们娘俩是听到了消息,想要从自己这里多知道些关于那个陈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难道都这么喜欢家长里短吗?
董画符转头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动的陈三秋,再看了眼门口那个朝自己使劲招手的姐姐。董画符便有些心酸,陈三秋真不坏啊,姐姐怎么就不喜欢呢?
董画符缓缓走过去,直接说道:“宁姐姐和那个陈平安的事情,我什么都不会说,想知道的话,你们自个儿去宁府问。”
这是董画符吃一堑长一智了,当年那个陈平安离开城头后,在先后两场大战之间的一次休歇喝酒中,宁姐姐难得喝高了,不小心说了句心里话,说自己一只手就能打一百个陈平安,董画符觉得这话说得有趣,回去后不小心说给了姐姐董不得听。结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亲就知道了,她们俩知道了,剑气长城的姑娘和妇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后宁姐姐气得脸色铁青,之后那次登门,都没让他进门,晏胖子他们却一个个幸灾乐祸,晃悠悠进了宅子。如果当时不是董画符机灵,站着不动,说自己愿意让宁姐姐砍几剑,就当是赔罪,估计到如今,都别想去宁府斩龙崖那边看风景。宁姐姐一般不生气,可只要她生了气,那就完蛋了,当年连阿良都没辙。那次宁姐姐偷偷一个人离开剑气长城,阿良追到了倒悬山,一样没能拦住,回到了城池这边,喝了好几天的闷酒都没个笑脸。
想到这里,董画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个姓陈的,好像宁姐姐就算真生气了,那家伙也能让宁姐姐很快消气。
董不得眨着眼睛,着急问道:“听说那人来了,怎么样,怎么样?”
董画符为了朋友义气,只好祭出杀手锏,道:“你不是喜欢阿良吗?问陈平安的事情做什么?转变心意了?你也抢不过宁姐姐啊。”
妇人伸出双指,戳了一下自己闺女的额头,笑道:“死丫头,加把劲,一定要让阿良当你娘亲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个瞎了眼的负心汉,将来有一天,给自己这个丈母娘正儿八经地敬酒,妇人便乐不可支,伸手抚面,啧啧道:“有些难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着吧,会有这么一天的。”
董画符算是服了这对娘俩了。
娘亲早年喜欢阿良,那是整座剑气长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个喜欢串门的婶婶们,还喜欢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这个,所幸他爹也不是没有应对之法,反正那些个婶婶里面,或是她们家族里面,又不是没有同样喜欢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画符他爹,还是唯一一个能够连续三次问剑阿良的剑修,当然结局就是接连三次躺着回家。据说就靠着这种笨法子,男人赢得了美人心。在那之后,主动要求问剑阿良的光棍,哗啦啦一大片。阿良也仗义,说问剑可以,先缴一笔切磋的神仙钱,不然个个英雄好汉,若是谁打伤了他阿良,买药治病总得花钱不是。结果一天之间,阿良就赚了无数的神仙钱,然后一夜之间,差点就全部还清了酒债。之后,阿良跑上剑气长城的城头,抱拳大声嚷嚷,说:“老子认输了,诸位大爷们牛气,预祝各位抱得美人归,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谢我阿良这个月老了。真要谢,那我也不拦着,到时候请我喝酒。若是诸位沉默,我便当你们没答应,以后再商量;若是有个动静,就当咱们谈妥了。”
阿良说完之后,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静,然后不知道是谁带了头,瞬间满城闹哄哄,城中剑修骂骂咧咧,纷纷御剑升空,打算找那个半点脸不要的家伙干架。然后阿良就跑了个没影,一人仗剑,去了蛮荒天下腹地。
那帮同仇敌忾的男人们,在城头上面面相觑,各自亏了钱不说,回了城池,更惨,女子们都埋怨是他们害得阿良不惜亲身涉险,他真要有了个好歹,这事没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还不是这些,而是事后得知,那夜城中,第一个带头闹事的,说了那句“阿良,求你别走,剑气长城这边的男人,都不如你有担当”的,竟然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据说还是阿良故意怂恿她说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语。一帮大老爷们,总不好跟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较劲,只得哑巴吃黄连,一个个磨刀磨剑,等着阿良从蛮荒天下返回剑气长城,绝对不单挑,而是大家合伙砍死这个为了骗酒水钱已经丧心病狂的王八蛋。
结果阿良是回来了,不过屁股后面还吊着几头飞升境大妖。
那一次,剑气长城的剑仙齐齐出动御敌。
好像有阿良在,死气沉沉的剑气长城,就会热闹些。只可惜那个男人,不但离开了剑气长城,更是直接离开了浩然天下。听说还与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换一拳。
其实谁都明白,阿良是不会喜欢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剑气长城没几年,几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个叫阿良的男人,喜欢坐在剑气长城上边独自喝酒的男人,总有一天会悄悄离开剑气长城。所以有些胆大的姑娘,见着了在路边摊喝酒的阿良,还会故意捉弄阿良,说些比桌上佐酒菜荤多了的泼辣言语,那个男人,也会故作羞赧,假装正经,说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爱,良心不安,劳烦姑娘以后让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话。
这比谁家有哪个女子喜欢阿良更好玩,更能解闷。
此时陈三秋等到董府关上门,才缓缓离去。
其实自己喜欢的姑娘不喜欢自己,陈三秋没有太伤心。当年离别在即,阿良专程找他一起喝酒时说的有些话,陈三秋觉得说得很对:“一个好姑娘不喜欢你,一定是你还不够好。等到你哪天觉得自己足够好了,姑娘兴许也嫁了人,甚至连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门打酒了,在路上见着了你陈三秋,喊你声陈叔叔,那会儿,也别伤心,是缘分错了,不是你喜欢错了人。记住,在那个姑娘嫁人之后,就别纠缠不清了,把那份喜欢藏好,都放在酒里,每次喝酒的时候,念着点她把未来日子过得好,别总想着什么她日子过不好,回心转意来找你,那才是一个男人真正地喜欢一个姑娘。”
当陈三秋重新想起这番言语时,没有回家,而是去了一间酒肆,喝得醉醺醺,大骂阿良:“你说得轻巧啊,老子宁肯没听过这些狗屁道理,那么就可以死皮赖脸、没心没肺地去喜欢她了。阿良你还我酒水钱,把这些话收回去……”
酒肆的人,见怪不怪,陈家少爷又发酒疯了,没关系,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跄跄,自己晃荡回家。
一个公子哥,走在路上,时不时朝着一堵墙壁咚咚咚撞头,嚷着开门,大街上,也没人觉得稀奇。反正隔三岔五,陈大少爷就要来这么一出。
比如某位陈氏长辈,战死于剑气长城以南。
比如当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后。
比如第一位扈从剑师为他陈三秋而死。
又比如今夜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却宛如远在天边的董家姑娘。
陈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后都会说,自己与阿良一样,只是天生喜欢喝酒而已。
有些人,生下来,就注定会与酒水打一辈子的交道,这就是缘分。
剑气长城没有仗打的时候,年轻人只要觉得无所事事,就很喜欢找架打。
在这里,约架一事,再正常不过,单挑也有,群殴也不少见,不过底线就是不许伤及对方修行根本。皮开肉绽、血肉模糊什么的,哪怕是当年以宠溺儿子著称一城的董家妇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对儿子董画符念叨些外面没什么好玩的,家里钱多,什么都可以买回家,给你自己一个人耍。
今天一大早,晏琢几个就不约而同来到了宁府大门外。
黑炭似的董画符脸色阴沉,因为大街上出现了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好像就等着宁府里面某人走出来。
陈三秋不停晃荡着脑袋,昨天喝多了,亏得今早又喝了一顿醒酒的酒,不然这会儿更难受。
只剩下叠嶂没来。
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远处,开了间小铺子,卖那些只能挣些蝇头小利的杂货。
与宁姚他们认识后,叠嶂秉承着朋友归朋友,战场上可以替死换命,但有钱是你们的事,她叠嶂不需要在过日子这种小事上受人恩惠、占人便宜的原则。这是叠嶂的底线。晏琢曾经为此觉得很受伤,质问叠嶂:“阿良不也帮过你那么大的忙,你才有了如今那点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怜的营生,怎的我们这些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我晏琢帮你叠嶂的忙,又没有半点看不起你的意思,难不成我希望朋友过得好些,还有错了?”
叠嶂当时咬着嘴唇,没有说话。
因为这句话,晏琢被宁姚打得鸡飞狗跳,抱头鼠窜,很长一段时间,晏琢都没跟叠嶂说话。当然,宁姚也没跟晏琢说半句话。不光是他们仨,所有人待在一起,都有些没话聊。
最后是晏琢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偷偷蹲在街巷拐角处,看着独臂少女在那间铺子忙碌,看了很久,才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晏琢脸皮薄,没去道声歉,反而是后来有一天,叠嶂与他说了声“对不起”,把晏琢给整蒙了,然后又挨了陈三秋和董黑炭一顿打。不过在那之后,晏琢与叠嶂就又和好如初了。
此时三人进了宁府宅子,刚好遇到了一起散步的宁姚和陈平安。
晏琢轻声道:“怎么样,我是不是未卜先知,见了咱们,他们俩肯定不会手牵手。”
陈三秋便无奈道:“好好好,下顿酒,我请客。”
董画符说道:“老规矩,别人请客,我只喝箜篌酒和丛彗酒。”
宁姚问道:“你们很想喝酒?”
走在最中间的董画符指了指两边,道:“宁姐姐,我其实不想喝,是他们一定要请客,拦不住。”
晏琢感慨道:“真是好兄弟。”
陈三秋点头道:“讲义气。”
董画符刚要再泄露一个天机,就已经被晏琢捂住嘴巴,被陈三秋搂住脖子往后拽。陈三秋对陈平安和宁姚笑道:“不打搅两位,咱们先回了,有事随叫随到啊。”
宁姚看着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三人,皱眉道:“什么事情?”
陈平安笑呵呵道:“肯定是陈三秋和晏琢押注,我昨晚睡在哪里。”
宁姚问道:“他们这是一心求死吗?”问这个话的时候,宁姚却是死死盯住陈平安。
陈平安抬手抹了抹额头,慌忙道:“肯定……是的吧。”
宁姚继续散步,随口问道:“你既然都能够接下白嬷嬷那些拳,这会儿,就不想着出门逛街去?反正打架即便输了,也不会输得太难看。”
陈平安这会儿已经恢复正常神色,说道:“被你喜欢,不是一件可以拿来出门炫耀的事情。”
宁姚冷哼一声,转身而走。
陈平安也跟着转身。宁府宅子大,是好事,晃荡完一圈花不少时间,再走一遍,也不会厌烦。
宅子的一处,老妪手持扫帚,清扫院落,瞥了眼不远处竖耳偷听的老东西,气笑道:“老东西能不能要点脸?”
老人说道:“大白天的,那小子肯定不会说些过分话,做那过分事。”然后老人啧啧赞叹道:“好小子,厉害啊。”
这下子轮到老妪好奇万分,忍不住问道:“小姐与陈公子聊了什么?”
老人还想卖个关子,见那老婆姨打算动手打人了,便只得将那对话说了一遍。
老妪微微一笑,欣慰道:“咱们姑爷就是人好,哪里是什么厉害不厉害。”
老人有些无奈,还要继续偷听那边的对话,结果挨了老妪风驰电掣的狠狠一扫帚,这才悻悻然作罢。
听说叠嶂开了一间杂货铺子后,陈平安立即说道:“这是好事啊,有机会我跟叠嶂聊聊,一起合伙做买卖。”
宁姚摇头道:“算了吧,叠嶂那丫头心思细腻,最受不得这些。当年晏胖子差点因为这个,与叠嶂做不成朋友。”
“你不用细说,我都知道晏琢的问题出在哪里。”陈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是谁?我可是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包袱斋,肯定没问题,保管能让叠嶂姑娘挣到天经地义的舒心钱,我也能靠着那间铺子挣点良心钱。”
宁姚瞥了眼他,嘴里啧啧道:“这么了解女子心思啊,真是江湖没白走。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哦,就是有一说一。”
陈平安顿时头大如簸箕。
宁姚却笑了起来,道:“行了,跟你开玩笑的。你要是能够帮衬点叠嶂的铺子,又不让她多想,我会很高兴。叠嶂是个小财迷,如今最大的愿望,就是靠她自己的本事,再买下一栋更大些的宅子。”
陈平安刚松了口气,宁姚双手负后,目视前方,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嘛,心虚什么呢?”
陈平安看着她的侧脸,突然停步,然后一个饿虎扑羊。
宁姚快步躲开,两颊微红,转头羞怒道:“陈平安!你给我老实一点!”
陈平安赶紧轻声道:“小声点啊。”
其实宁姚好像比陈平安还要心虚,赶紧抿起嘴唇。等到宁姚回过神,陈平安已经倒退而跑。
宁姚一开始想要追杀陈平安,只是一个恍惚,便怔怔出神。她看着那个满脸笑意和煦的陈平安,突然觉得他原来长得很好看呢。
宁姚在斩龙崖之上潜心炼气。
陈平安没去凉亭那边,而是留在小宅修行。
宁姚还有些疑惑,因为斩龙台那边明显灵气更为充沛,是整座宁府最佳修道之地。虽说陈平安不是剑修,裨益会小些,但是比起别处,依然是当之无愧的首选之地。
陈平安有些无奈,只是看着宁姚。宁姚便撂下一句“难怪修行这么慢”。陈平安就更无奈了。
在北俱芦洲春露圃、云上城,还有宝瓶洲朦胧山这些山头,十年之内,跻身四境练气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剑气长城,陈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钱所谓的乌龟挪窝,蚂蚁搬家。
他的这名开山大弟子,不说她那练拳,只说那剑气十八停,自己这个当师父的,就算想要传授一些过来人的经验,也没半点机会。
当年跟宁姚提及阿良传授的剑气十八停,陈平安询问剑气长城这边的同龄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宁姚呵呵一笑,原来这就是答案。
约莫两个时辰后,以内视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缓缓退出人身小天地,陈平安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修行暂告一个段落,陈平安没有像以往那样练拳走桩,而是离开院落,站在离着斩龙崖有些距离的一处廊道上,远远望向那座凉亭,结果发现了一幕异象:那边,天地剑气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鸟依人,缓缓流转,再往高处望去,甚至能够看到一些类似“水脉”的存在。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两座大小洞天的勾连,凭借一座仙家长生桥,达到人与天地相契合。
陈平安双手笼袖,斜靠廊柱,满脸笑意。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来,厉害不厉害?
在陈平安偷着乐呵的时候,纳兰夜行无声无息出现在一旁,好像有些惊讶,问道:“陈公子瞧得见那些遗留在天地间的纯粹剑仙意气,咱们小姐极受他青睐?”
陈平安赶紧站好,答道:“纳兰爷爷,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纳兰夜行点头笑道:“陈公子的眼力,已经不输咱们这边的地仙剑修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宁姚何时能够破开金丹境瓶颈?”
纳兰夜行说道:“至少得等到下一场大战落幕吧。”
陈平安问道:“如今宁姚与她朋友每次离开城头,身边会有几名扈从剑师,境界如何?”
纳兰夜行笑道:“陈公子离开后的那场厮杀,包括我家小姐在内的三十余人,每次离开城头去往南边,人人都有剑师扈从,因为这一撮孩子,都是剑气长城最可贵的种子。在这件事上,北俱芦洲的剑修,确实帮了大忙,不然剑气长城这边的本土剑修,不太够用。没办法,小姐这一代,天才实在太多。担任扈从的剑师,往往杀力都比较大,出剑极为果断,所求之事,就是一剑过后,至少也能够与妖族刺客换命。除此之外,还有我这宁府老仆,在暗中护卫小姐。晏琢,陈三秋,也各有一名家族剑师担任死士。”
“到了第二场战事,这些晚辈各有破境,按照剑气长城的规矩,不管年纪,不管身份,跻身了金丹境剑修,便无须剑气长城这边安排剑师帮着压阵。小姐他们那几个人比较特殊,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没了寻常剑师,仍会有一位剑仙亲自传剑,既是护道,也是传道。只是这位剑仙,无须太过照拂晚辈,更多还是生死自负。说句不好听的,哪怕小姐他们全部战死,那位独自活下来的剑仙,都不会被剑气长城追责半点。”
纳兰夜行说到这里,微笑道:“没什么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们真正成长起来,也都会为将来的晚辈们担任扈从剑师。剑气长城,一直就是这么个传承。家族姓氏什么的,在城池这边当然有用,两场大战期间太平无事的光景,修行的财力物力,相较于贫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实打实的优势,可是到了南边战场,姓什么就很无所谓了,只要境界高,危险就大。历史上,我们剑气长城,不是没出过贪生怕死之辈,这些人空有资质与家世,因为剑心不行,就故意虚耗光阴,一辈子都没上过城头几次。”
纳兰夜行望向斩龙台,感慨道:“不过在剑气长城,每一个大姓的出现,都必然伴随着一个精彩的故事,并且只与斩杀大妖有关,故而每一个家境贫寒却修行神速的剑修种子,从小就明白,为自己也好,为子孙也罢,所做的事无非是杀妖更多,然后活下来,活得久,才有机会自己开辟府邸,成为后人嘴里的一个新故事。”
自家老爷,宁府出身,一辈子的最大愿望之一,就是延续香火,重振门楣,帮助宁这个姓氏,重返剑气长城头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个愿望,当然是希望他女儿宁姚能够嫁个值得托付的好人家。
陈平安说道:“在浩然天下,很多人不会这么想。”
他笑道:“我小时候就是这种人。看着家乡的同龄人衣食无忧,也会告诉自己,他们不过是父母健在,家里有钱,况且骑龙巷的糕点,有什么好吃的,吃多了,也会半点不好吃。一边偷偷咽口水,一边这么想着,便没那么嘴馋了。实在嘴馋,也有法子,跑回自家院子,看着从溪涧里抓来、放在地上曝晒的小鱼干,多看几眼,也能顶饿,可以解馋。”说到这里,陈平安有些难为情,“纳兰爷爷,听我说这些,肯定比较煞风景。”
纳兰夜行笑了笑,道:“没关系,在这里,一辈子都在听人讲大事,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反而很少听到。上一次听到,还是小姐从浩然天下返回的时候。可惜小姐不是喜欢说话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说那浩然天下的风土人情与她的山水游历,对于我们这些一辈子都没去过倒悬山的人来说,也很馋人。”
纳兰夜行对陈平安说道:“虽然陈公子暂时还不是剑修,可是背着的剑,加上那几把飞剑,不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砺一番,别浪费了那座斩龙台。宁家护着它,谁都不卖,可不是想着拿来当摆设的。陈公子若是这点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爷当年经常念叨,什么时候宁家后人,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斩龙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陈平安说道:“那晚辈就不客气了。”
纳兰夜行摆摆手,道:“陈公子总这么见外,不好。”
陈平安笑道:“若是纳兰爷爷没有主动开口,晚辈就屁颠屁颠地跑去磨剑,纳兰爷爷心里还不得有个小疙瘩?肯定觉得这个年轻人,人嘛,好像勉强还凑合,就是太没点家教礼数了。”
纳兰夜行微微错愕,然后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陈平安跟着笑了起来,道:“等纳兰爷爷这句话,很久了。”
纳兰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轻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样儿,浑身机灵劲儿,好在对我家小姐,还算诚心诚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进了门,也住不下。”
陈平安没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剑气长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当然是经得起这一方天地间无形剑意的摧残、消磨,剑修之外的练气士若是资质稍差一些,登山进展就会受到极大影响。因为静心炼气,洞府一开,剑气与灵气、浊气,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关键窍穴,所以光是剥离剑气侵扰一事,就要让练气士头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过这一关,依旧无法在剑气长城滞留太久,因为之后的事情不再与修行资质有关,而是剑气长城一向不喜欢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除非有门路,还得有钱,因为那绝对是一笔让任何境界的练气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钱,价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价格。这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给出的章程,历史上有过十一次价格变化,无一例外,全是水涨船高,从无降价的可能。
先前,陈平安与白嬷嬷聊了许多姚家往事,以及宁姚小时候的事情。
今天,与剑修前辈纳兰夜行问了很多有关剑气长城最近两场大战的细节。离去之前,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上次为宁姚、晏琢他们几人护道的剑仙是何人?老人说,巧了,正好是你们宝瓶洲的一位剑修,名叫魏晋。
陈平安对魏晋印象很深刻,当年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求学,在嫁衣女鬼的秀水高风宅,正是魏晋一剑破开天幕。
那幅剑气如虹的壮观场景,让当年的草鞋少年心境激荡难平许多年。
尚未甲子岁数的玉璞境剑修,这是一个搁在剑气长城历史上,都算极为年轻的上五境剑修。老人对魏晋印象不错,事实上整座剑气长城,对魏晋观感都好,除了魏晋本身剑道不俗,以及胆敢年纪轻轻就放弃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来这边厮杀拼命之外,最关键的是魏晋还提了一嘴,说自己能够如此之快打破元婴瓶颈破境,要归功于阿良的指点,不然按照他们风雪庙老祖师的说法,只能在元婴境凝滞甲子光阴,靠着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才有望成为百岁剑仙。其实这句话说得对也不对,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种的练气士,就数剑修最耗神仙钱,也数剑修最讲资质,若是魏晋自己火候不够,底子不济,就算是阿良,也无法硬拽着他跻身玉璞境。
在陈平安返回小宅后,白炼霜出现在老人身边。
老妪讥讽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个屁的纳兰大剑仙,今儿倒是话多,欺负没人帮着咱们未来姑爷翻老黄历,他就没机会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纳兰夜行笑道:“他与你只是聊些有的没的,多是江湖武夫事,与我却是剑气长城的大事也聊,琐琐碎碎的小事也说,如此看来,未来姑爷到底与谁更亲近些,便显而易见了。”
老妪嗤笑道:“就你最要脸。”
纳兰夜行无奈道:“咱们能不能就事论事?”
老妪反问道:“你自己也知道半点不要脸?”
纳兰夜行哀叹一声,双手负后,走了走了。
宁姚对待修行,一向专注,故而接下来两天,她只是在修行间隙睁开眼,看看陈平安是不是在斩龙崖凉亭附近,即使不在,她也没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一次过后,两次过后,等到陈平安总算出现在不远处,宁姚便假装没看见,开始修行。陈平安只好看一会儿,就离开。
这还真不是陈平安不牵挂她,而是他发现自己跻身练气士四境后,炼化三十六块道观青砖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剑气长城,又有不小的意外之喜,远超预期,将那些丝丝缕缕的道意和水运,一一炼化完毕,加上现在待在宁府总算可以真正静心修行,在小宅炼物炼气兼备,便有些忘我出神。
离开斩龙崖后,陈平安没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嬷嬷,说有事要与两位前辈商量,需要劳烦二老去趟他的宅子。
白炼霜点点头,与陈平安动身,根本没有去喊纳兰夜行的意思。到了小宅门口,她一跺脚,喊了句“老东西滚出来”,纳兰夜行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陈平安带着两位前辈进了那间厢房,分别为他们倒了茶水。
桌上放着那把当年从老龙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剑仙,还有那件大有渊源的金醴法袍,以及一块从倒悬山灵芝斋购买而来的玉牌。
陈平安破天荒涨红了脸,犹豫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开口。
纳兰夜行打破沉默,问道:“陈公子,这是聘礼?”
老妪伸出一只干枯手掌,掩着嘴,笑了很久,才好不容易收敛了笑意,轻声道:“陈公子,哪有自己登门给聘礼的?”
陈平安摆摆手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一定会找个媒人,心里已经有人选了,这点规矩,我肯定还是懂的。但是我实在不熟悉剑气长城的婚嫁礼仪,就怕这么送东西,是不是礼送得轻了,或是会不会哪里犯了忌讳,我在剑气长城又没人可以询问此事,只好请来两位前辈,帮着谋划一番。我尽量不出错,不让宁府因为我而蒙羞。”
白炼霜和纳兰夜行相视一笑,都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沉声道:“这些礼数,我只能竭尽全力去做到不犯错,尽力做好,周全些,可是向宁姑娘求亲一事,我陈平安一定会开口,宁府和两位前辈答应与不答应,都可以直说。姚家可以有意见,我也会听,但是我陈平安想要娶宁姚这件事,没得商量。不管谁来劝,说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对再好,都不成。”
老妪与纳兰夜行对视一眼,两人依旧没有言语。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一边,抱拳弯腰低头作揖,愧疚道:“我泥瓶巷陈平安,家中长辈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的两位长辈,也都已经先后不在世,还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辈也无法找到,不然的话,我一定会让他们其中一人,陪我一起来到剑气长城,登门拜访宁府、姚家。”
纳兰夜行刚想要开口说话,被老妪瞪了眼,只得闭嘴。
老妪温声笑道:“陈公子,坐下说话。”
陈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杆,规规矩矩坐在老妪对面,哪怕故作镇静,依旧略显局促。
老妪指了指桌上的剑与法袍,笑道:“陈公子可以说说看这两物的来历吗?”
陈平安赶紧点头,将这两物的根脚大致阐述一遍。
一直没有说话的纳兰夜行坐在两人之间,喝了口茶水,见惯了风雨的老人,实则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陈平安自称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阶品秩的剑仙,经那北俱芦洲火龙真人亲自勘验后,确定是一件仙兵了。一件最早只是法宝品秩的金醴法袍,靠着吃那所谓的金精铜钱,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纳兰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剑气长城,即便是陈、董、齐这些大姓门第之间的子女联姻,能够拿出一件半仙兵或仙兵作为聘礼或是彩礼,也是相当不简单的事情,但是让人尴尬的地方,是这些屈指可数的半仙兵、仙兵,几乎在每一次大族嫡传子弟的婚嫁时,隔个百年光阴,或是数百年岁月,就要现世一次,反正就是从这家到那家,又从那家转手到这家,在剑气长城十余个家族之间转手,所以剑气长城的数万剑修对于这些东西,早已见怪不怪。以前阿良在这边的时候,还喜欢带头开赌场,领着一大帮吃饱了撑着没事干的光棍汉,押注婚嫁双方的聘礼、彩礼到底为何物。
“陈平安,你年纪轻轻,就是纯粹武夫,金醴法袍于你而言,只是鸡肋,将此物当作聘礼,其实很合适。”纳兰夜行停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可你既然答应小姐要当剑仙,为何还要将一把仙兵品秩的剑仙送出来?是想着反正送给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总归还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宁府好说话,姚家可未必让你遂了心愿,小心往后再见到这把剑仙,就是城头上姚家俊彦出剑了。”
老妪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纳兰老狗,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纳兰夜行这一次竟是没有半点退让,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宁府老仆,老爷小时候,我就守着老爷和斩龙台,老爷走了,我就护着小姐和斩龙台。说句不要脸的,我就是小姐的半个长辈,怎么就没资格开口了?你白炼霜就算出拳拦阻,我大不了就一边躲一边说,有什么说什么。但是今天出了屋子之后,我再多说一个字,就算我纳兰夜行为老不尊。”
老妪气得就要出拳,陈平安赶紧劝架,道:“白嬷嬷,让纳兰爷爷说,这对晚辈来说,是好事。”
老妪转头对老人道:“纳兰夜行,接下来你每说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纳兰夜行便开始喝茶。
陈平安缓缓说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给自己心爱之人,我觉得就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这金醴法袍,为了提升品秩,代价不小,但我没有犹豫,更不会后悔。宁姚穿在身上,将来再有厮杀,我便能放心许多。我就是这么想的。至于剑仙,陪伴我多年游历,说没有感情,肯定骗人。一把仙兵,价值高低,说自己不清楚,说什么不在乎,更是欺心言语,可是相较于宁姚在我心中的分量,依旧没法比。关于送不送剑仙,我不是没有权衡过利弊,若是在我手上使我能够在下一场大战中护住宁姚,我就不送了。但是我绝对不会为了面子,去证明一个从泥瓶巷走出来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这不输任何豪阀门庭的聘礼。年幼时,独自一人,活到少年岁月,之后孑然一身,远游多年,我陈平安很清楚,什么时候可以当善财童子,什么时候必须精打细算,什么时候可以感情用事,什么时候必须谨慎小心。”
陈平安笑道:“在能够保证我与宁姚未来相对安稳的前提下,同时可以尽量让自己和宁姚脸面有光,这样的事情我就可以安心去做,在这期间,他人的言语与眼光,没那么重要。不是年少无知,觉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对这个世界的风俗、规矩,都思量过了,还是这般选择,就是问心无愧,此后种种为之付出的代价,再承受起来,劳力而已,不劳心。”
陈平安眼神清澈,言语与心境越发沉稳,继续道:“若是十年前,我说同样的言语,那是不知天高地厚,只有未经人事苦难打熬的少年,才会只觉得喜欢上谁便万事不管,才是真心喜欢。但是经过十年之后,现在的我修行修心都无耽误,走过三洲之地千万里的山河,是家中再无长辈谆谆教导的陈平安,自己长大了,懂得了道理,已经证明了我能够照顾好自己,那就可以尝试着开始去照顾自己心爱的女子。”
陈平安最后微笑道:“白嬷嬷,纳兰爷爷,我自小多虑,喜欢一个人躲起来,权衡利弊得失,观察他人人心,但唯独对宁姚,我从见到她第一面起,除了喜欢她就不会多想,这件事,我也觉得没道理可讲。不然当年一个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么会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去喜欢好像高在天边的宁姑娘?后来还敢打着送剑的幌子,来这边找她?这一次我敲开宁府的大门,见到宁姚不心虚了,见到两位前辈,也敢无愧了。”
老妪点点头,道:“你话说到这份上,足够了。我这个糟老婆子,也不用再唠叨什么了。”她望向纳兰夜行。
纳兰夜行本想闭嘴,不承想老妪似乎眼中有话,他这才斟酌一番,说道:“话是不错,但是以后做得如何,我和白炼霜会盯着,总不能让小姐受半点委屈。”
陈平安苦笑道:“大事上,两位前辈只管盯得严实些,只是一些类似在宁府散步的寻常小事,还恳请前辈们放晚辈一马。”
白炼霜指了指纳兰夜行,道:“主要是某人练剑练废了,成天无事可做。”
纳兰夜行咳嗽一声,提起空杯,有模有样地饮了一口茶后,起身道:“就不打搅陈公子修行了。”
老妪突然问道:“容我冒昧问一句,不知道陈公子心中的提亲媒人,是谁?”
陈平安轻声道:“是城头上结茅修行的老大剑仙。但是晚辈心里也没底,不知道老大剑仙愿不愿意。”
纳兰夜行倒抽一口冷气,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个“老大剑仙”绰号的老神仙陈清都,好像从剑气长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头上,雷打不动,便是陈家得意子孙的婚嫁大事,或是陈氏剑仙陨落后的丧葬,陈清都也不曾走下城头,万年以来,就没有破过例。历代陈氏子孙,对此也无可奈何。
白炼霜开怀笑道:“若是此事能成,说是天大面子都不为过了。”
陈平安无奈道:“晚辈只能说尽量死皮赖脸求着老大剑仙,但是半点把握都没有,所以恳请白嬷嬷和纳兰爷爷,莫要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时候晚辈里外不是人,就真没脸皮待在宁府了。”
纳兰夜行笑道:“敢这么想,就比同龄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炼霜冷笑道:“纳兰老狗总算说了几句人话。”
纳兰夜行笑道:“过奖过奖。”
白炼霜对陈平安笑道:“听听,这是人话吗?所以陈公子以后,对纳兰夜行不用有任何顾虑。一个练剑练废了的老东西,对隐匿潜行一事,还是有点芝麻大小的本事,陈公子不妨卖他一个面子,让他教一点仅剩的拿手活计。”
纳兰夜行气笑道:“白炼霜,你就使劲糟践一位玉璞境剑修吧,我敢反驳半句,就算纳兰夜行小家子气。”
陈平安觉得这话说得大有学问,以后自己可以学学看。
两位前辈告辞离去,陈平安送到了小宅门口。
之后,陈平安没有立刻返回院子,就站在门口,转头望向某处。等了半天,这才有人缓缓走出,陈平安迎向前去,笑道:“这么巧?我一出门,你就修行完毕,散步到这边了。”
宁姚点头道:“就是这么巧。”
陈平安“嗯”了一声,道:“那就帮个忙,一起看看厢房窗纸有没有被小毛贼戳破。”
宁姚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道:“你在说什么?宁府哪来的毛贼,眼花了吧?不过真要偷走什么,你得赔。”
陈平安轻轻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道:“好厉害的毛贼,别的什么都不偷。”
宁姚恼羞瞪眼道:“陈平安!你别这么油腔滑调!”
陈平安轻轻抱住她,悄悄说道:“宁姚就是陈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宁姚刚要微微用力挣脱,却发现他已经松开了手,后退一步。宁姚就更加生气。
陈平安轻声解释道:“你那些朋友又来了,这次比较过分,偷偷摸摸过来的。”
宁姚稍稍心静,便瞬间察觉到蛛丝马迹。宁姚转头,厉声道:“出来!”
一个蹲在风水石那边的胖子纹丝不动,双手捻符,但是他身后开出一朵花来,是那董画符、叠嶂、陈三秋。
几个人碰了头,宁姚板着脸,陈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斩龙台。
董画符和叠嶂约好了要在这里切磋剑术。
晏胖子笑眯眯提醒陈平安,说咱们这些人,切磋起来,一个不小心就会血光四溅,千万别害怕啊。
陈平安笑着点头,说自己就算害怕,也会假装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宁姚看着那个嘴上谎话连篇却看上去一本正经的陈平安,只是当陈平安转头看她时,宁姚便收回了视线。
陈三秋懒得去看董黑炭跟叠嶂的比试,独自蹑手蹑脚去了斩龙崖山脚,一手一把经文和云纹,开始悄悄磨剑。总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他们每次来宁府,都各自背剑佩剑,图啥?难不成是跟剑仙纳兰老前辈耀武扬威?退一步说,总不会是来跟宁姚比武。即便他陈三秋与晏胖子联手,攻守兼备,当年还被阿良亲口赞誉为“一对璧人儿”,不还是会输给宁姚?
陈三秋一边磨砺剑锋,一边哀怨道:“你们伙计俩,就不能多吃点啊?客气个啥?”
此时在演武场上,双方对峙,宁姚便挥手开启一座山水阵法。此地曾是两位剑仙道侣的练剑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叠嶂打破天去,都不会泄露半点剑气到演武场外。
陈平安看了几眼董画符与叠嶂的切磋,双方佩剑分别是红妆、镇岳,只说样式大小,天壤之别。各自一把本命飞剑,路数也截然不同,董画符的飞剑,求快,叠嶂的飞剑,求稳。叠嶂“拎着”那把巨大的镇岳,每次剑尖摩擦或是劈砍到演武场地面,都会溅起一阵绚烂火星,反观董画符,手持红妆,出剑无声无息,力求涟漪最小。
陈平安问晏琢,双方出了几分力,晏胖子说七八分吧,不然这会儿叠嶂肯定已经见血了,不过叠嶂最不怕这个,她好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占尽小便宜,可是只要被叠嶂的镇岳轻轻一拍,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呕血,一下子就都还回去了。
陈平安听了心里大致有数,尤其是看到了叠嶂持剑的手臂,被董画符本命飞剑洞穿后,叠嶂当时流露出来的一丝气机变化,陈平安便不再多看双方演武练剑一眼,而是来到了陈三秋身边蹲着。
此时他对自己若是与这两人捉对厮杀,分生死也好,分胜负也罢,都已经有了应对之法,那么再看下去,就没有了太多意义,总不能真要在那个晏胖子面前,假装自己脸色微白、嘴唇颤抖、神色慌张,还得假装自己不知对方看破不说破。要是换成别人,陈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宁府,这些人又都是宁姚最要好的朋友,多次并肩作战,说是生死与共都不为过,那么自己就要讲一讲落魄山的祖师堂风气了——以诚待人。
陈三秋依旧在磨剑,动作十分娴熟,他转头笑道:“陈公子,别介意啊。”
陈平安双手笼袖,蹲在一旁,仔细凝视着两把剑的剑锋在斩龙台上磨砺,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陈公子不介意,我还可以帮着磨剑。”
陈三秋摇头道:“这可不行。阿良说过,若说本命飞剑是剑修的命根子,佩剑就是剑修的小媳妇,万万不可转交他人之手。”
陈平安笑着点头,看着那两把剑缓缓啃食斩龙台,如那蚍蜉搬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晏胖子嘀咕道:“听这两位陈公子说话,我怎么瘆得慌。”
宁姚不动声色。
晏胖子问道:“宁姚,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境界?不会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么武道是几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虽然是不太看得起纯粹武夫,可晏家这些年多少跟倒悬山有些关系,跟远游境、山巅境武夫也都打过交道,知道能够走到炼神三境这个高度的习武之人都不简单,何况陈平安如今还这么年轻。我真是手痒心动啊。宁姚,不然你就答应我与他过过手?”
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剑修,也有货真价实的天才头衔,只可惜在切磋剑术一事上,不用说宁姚了,就算在董画符三人面前,也从来没讨到半点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尚未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总要好好露一手。宁府演武场分大小两片,远一些的那片,是出了名的占地广袤;眼前这处,则是享誉剑气长城的一处“芥子天地”,看着不大,跻身其中,就晓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与那陈平安过过手,当然要在这片小天地,届时我晏琢切磋我的剑术,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飞,你在地上跑,多带劲。
宁姚说道:“要切磋,你自己去问他,他答应了,我不拦着,他不答应,你求我也没用。”
晏胖子转了转眼珠子,道:“白嬷嬷是咱们这边唯一的武学宗师,若是白嬷嬷不欺负他陈平安,有意将境界压制在金身境,这陈平安扛得住白嬷嬷几拳?三五拳,还是十拳?”
宁姚嘴角翘起,又速速压下,一闪而逝,不易察觉,说道:“白嬷嬷教过一场拳,很快就结束了。我当时没在场,只是听纳兰爷爷事后说过,我也没多问,反正白嬷嬷就在演武场上教的拳,双方三拳两脚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开始搓手,道:“好家伙,竟然能够与白嬷嬷往来三两拳,哪怕白嬷嬷是以金身境切磋,也算陈平安厉害,真是厉害,我一定要讨教讨教。”
宁姚点头道:“我还是那句话,只要陈平安答应,随便你们怎么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问道:“若是我一不小心没个轻重,比如飞剑擦伤了陈公子的手啊脚啊,咋办?你不会帮着陈平安教训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个一千个保证,绝对不会朝着陈平安的脸出剑,不然就算我输!”
宁姚由着晏琢在那里作死,自己则顾着在董画符和叠嶂各自出剑有纰漏之时,为他们一一指出。
其实这拨同龄人刚认识那会儿,宁姚也是如此点拨别人剑术,但晏胖子这些人,总觉得宁姚说得好没道理,甚至会觉得是错上加错。后来阿良道破天机,说宁姚眼光所及处,是你们以目前的修为境界与剑道心境根本无法理解的,等再过几年,境界上去了,才会明白。
事实证明,阿良的说法,是对的。
私底下,宁姚不在的时候,陈三秋便说过,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当个酒肆掌柜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练剑,就是为了不被宁姚拉开两个境界的差距。
剑修对峙,往往不会耗费太多光阴,尤其是只分胜负的情况,会结束得更快,如果不是董画符和叠嶂在刻意切磋,其实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工夫。
黑炭青年和独臂女子各自收拢本命飞剑之后,宁姚走入演武场,来到两人身边,给他们指出一些瑕疵。
两人竖耳聆听,并不觉得被宁姚指点剑术,有什么丢人现眼。整座剑气长城被所有长辈寄予厚望的这一代剑修,在宁姚面前都感到自惭形秽。老大剑仙曾经笑言,剑气长城这边的孩子,分两种剑修——宁姚与宁姚之外的所有剑修,不服气的话,就在心里憋着,反正打也打不过宁丫头。
不过老大剑仙跟宁姚也说过一句类似话语,却不是关于剑修,而是关于浩然天下的武夫——天下武夫,年轻一辈,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两种。
宁姚当时不以为然,说陈爷爷你这话说得不对,但是现在她无法证明,可总有一天,有人可以为她证明。
老人当时似乎就在等小姑娘这句话,既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说他陈清都会拭目以待,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只是宁姚当时便有些难得的后悔,她本来就是随口说说的,老大剑仙怎么就当真了呢?所以宁姚完全没打算将这件事说给陈平安听,真不能说,不然他又要当真。
就他那脾气,她当年在骊珠洞天,与他随口胡说的练拳走桩,先练个一百万拳再说其他,结果上次在倒悬山重逢,他竟然就说他只差几万拳,便有一百万拳了。
宁姚当时差点没忍住一拳打过去,狠狠敲一敲那颗榆木脑袋。你陈平安是不是傻啊?都听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话吗?有些时候,我宁姚没话找话,都不成了?
此时晏胖子蹲在陈平安身边,小声说道:“这位陈公子,我也自创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几眼,再看要不要指点一二?”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让陈三秋只觉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陈三秋是如此,董画符和叠嶂也一样,看了一眼就绝对不乐意再多看一眼,怕自己瞎了眼。
不承想那个青衫年轻人,从头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疯魔拳法,面带微笑,觉得与自己开山大弟子的疯魔剑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大声笑道:“陈公子,这拳法如何?”
陈平安点头微笑道:“很有气势,在气势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遇敌己先不败,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陈三秋磨剑的手一抖,早年那种熟悉的古怪感觉又来了。难不成这个陈平安的武学,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家伙剑道剑术都高,乱七八糟的仙家术法,其实也懂得极多,唯独不曾说过自己是什么懂拳的纯粹武夫,至多就说自己是一名江湖剑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陈公子就不吝赐教?”
陈平安视线偏移,望向宁姚。宁姚故意视而不见。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还是算了吧。”
晏琢收敛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缓缓说道:“陈平安,只要你还要出门,一旦跨出宁府门槛,那就难逃一两场架,别说那个不是个玩意儿的齐狩,就连庞元济和高野侯,两个比齐狩更难缠的家伙,都盯上你了。他们未必有坏心,但是至少都对你很好奇。”
陈平安“哦”了一声。
按照白嬷嬷和纳兰爷爷的说法,剑气长城年轻一辈的先天剑坯和剑道天才,除了宁姚,大致可以分成三种,第一种即庞元济、齐狩和高野侯,这三人最为出类拔萃,被誉为大剑仙资质,先不谈未来大道高远,只说当下,这三人的境界与修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惊艳。
高野侯与叠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长在陋巷,然后有了自己的际遇,很快就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如今他已经是某个顶尖家族的乘龙快婿。齐狩是齐家子弟。而那个庞元济,更是挑不出半点瑕疵的年轻“完人”,出身中等门户,诞生之初,就是惹来一番气象的头等先天剑坯,小小年纪,就跟随那位脾气古怪的隐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隐官大人的半个弟子。庞元济与坐镇剑气长城的三教圣人,也都熟悉,经常向三位圣人问道求学。
所以如果说,齐狩是与宁姚最门当户对的一个年轻人,那么庞元济就是只凭自身,就可以让许多老人觉得,他是最配得上宁姚的那个晚辈。
在三人之后,才是董画符这拨人。
董画符、叠嶂他们之后,是第三拨。不要因为他们暂时“垫底”,就对他们不以为意,事实上,这些人即便在北俱芦洲,那也是被“宗”字头仙家抢破头的先天剑坯。但是在剑气长城,天才这个说法,不太值钱,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是天才。
晏琢继续说道:“如果连我都打不过,那你出门后,至多就是过了一关便停步。”
晏琢死死盯住那个青衫年轻人,道:“我与你没关没系的,何况对你陈平安,还真没有半点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与宁姚是朋友,不希望宁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门就给人三两下撂倒。一旦沦落至此,兴许宁姚不在意,你也确实没有什么错,但是我、董黑炭、叠嶂、三秋,以后都没脸出门喝酒。”
晏琢最后说道:“你先前说欠了我们十年的道谢,感谢我们与宁姚并肩作战多年,我不知道叠嶂他们怎么想的,反正我晏琢还没答应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几斤都无妨,我更开心!这么讲,会不会让你陈平安心里不舒服?”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不舒服,半点都没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边做甚,来!外面的人,可都等着你接下来的这趟出门!”
陈平安还是摇头,道:“我们这场架,不着急。我先出门,回来之后,只要你晏琢愿意,别说一场,三场都行。”
晏琢差点就要破口大骂,只是一想到宁姚还在不远处,便涨红了脖子,道:“你这家伙怎么不听劝?我都说了,跟我先打一场,然后不分胜负,各自受伤……”
一瞬间,晏琢瞳孔剧烈收缩。一袭青衫极其突兀地站在他身边,依旧双手笼袖,神色淡然道:“我干吗要假装自己受伤?为了躲打架?我一路走到剑气长城,架又没少打,不差这出门的三场。”
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你咋个就突然走到我身边的?纯粹武夫,有这么快的身形吗?不然咱们重新拉开距离,再来切磋切磋?我这不是刚才在气头上了,根本没注意,不算不算,重新来过。”
陈平安笑着从袖中拈出一张符箓,道:“是方寸符,可以帮着纯粹武夫缩地成寸。”
晏琢后知后觉,蓦然气笑道:“你这张符箓又没用!陈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陈平安双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两只手啊。”说到这里,陈平安收起笑意,望向远处的独臂女子,致歉道:“没有冒犯叠嶂姑娘的意思。”
叠嶂笑着摇头,道:“我不是那个肚子极大、肚量极小的晏胖子,陈公子往后言语,无须在乎我断臂一事,哪怕拿这个开玩笑,都没半点关系。宁姐姐便笑话过我,说以后与心仪男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若是情难自禁,相互拥抱,岂不是尴尬?我还专门考虑过这个难题,到底该如何伸出独臂,以什么姿势来着。”
宁姚伸手捏住叠嶂的脸颊,制止她道:“瞎说什么!”
董画符站在一旁偷着乐呵。唉,原来宁姐姐也会聊这些,大开眼界了。
宁姚看向陈平安,后者笑着点头,宁姚这才说道:“走,去叠嶂铺子附近,找个地方喝酒。”
众人一起出门的时候,宁姚还在教训口无遮拦的叠嶂,用眼神就够了。叠嶂一路上笑着赔罪道歉,也没什么诚意就是了。董画符吊在一行人的尾巴上,习惯了。
陈平安被陈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两个门神护着,晏琢小声说道:“陈平安,就你这神出鬼没的身法,加上你是浩然天下屈指可数、响当当的武学大宗师,前面两场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撑过去,第三场输了的话,我这人最仗义,会亲自把你背回来!”
陈三秋微笑道:“别信晏胖子的鬼话,出了门后,这种年轻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尤其是你这远道而来的外乡人,与咱们这类剑修捉对较量,一来按照规矩,绝对不会伤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胜负,剑修出剑,都有分寸,不一定会让你满身是血的。”
结果陈平安说了一句让两人摸不着头脑的言语:“这么一来,反而是麻烦事。”
虽然宁府大门外人头攒动,三三两两扎堆的年轻剑修,却没有一人出头言语。
等到一行人即将走到叠嶂铺子,一条长街上几乎没有了行人,街两边酒肆林立,很多早早提前赶来喝酒看热闹的,在酒肆里各自喝酒,人人沉默,笑容颇堪玩味。
有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了大街上,众目睽睽之下,腰佩长剑,缓缓前行。
宁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继续与叠嶂聊着天。
晏琢轻声提醒道:“是个龙门境剑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飞剑名为——”
陈平安却笑道:“知道对方境界和名字就够了,不然胜之不武。”
陈三秋嗤笑道:“这任毅,不愧是齐狩身边的头号狗腿子,做什么都喜欢往前冲。”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道:“陈平安,愿不愿意与我切磋一下?”
陈平安独自一人向前走出几步,嘴上却说道:“如果我说不愿意,你还怎么接话?”
任毅一手按住剑柄,笑道:“不愿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话,也不用出剑。”
刹那之间,只见一袭青衫翩若惊鸿掠至眼前,直到这一刻,街道地面才传来一阵沉闷震动。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剑修,都开始大大咧咧骂娘,因为桌上酒杯酒碗都弹了一下,溅出不少酒水。中五境剑修,大多以自身剑气打消了那份动静,依旧聚精会神,盯着那处战场。至于偷偷夹杂在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剑仙,则根本不介意酒桌上的那些动静。
任毅惊骇地发现身边站着那青衫年轻人,一手负后,一手握住他拔剑的手臂,使他再也无法拔剑出鞘,不但如此,那人还笑道:“不用出剑,与无法出剑,是两回事。”
陈平安身形一闪而逝,如青烟缥缈不定,躲过了一把风驰电掣的飞剑,旋即又再次握住任毅拔剑的手。而那把以迅猛著称的本命飞剑,不论如何轨迹难测,角度刁钻,都无法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三番两次之后,任毅便干脆改变策略,御风升空,以便与地面上的那名纯粹武夫,拉开距离,欲凭此肆意出剑。
可是任毅双脚刚刚离地,就被那人轻轻一掌压住肩头,把他的双脚给硬生生拍回地面。那人问道:“剑修杀敌,不是近身更无敌吗?”
任毅放弃以飞剑伤敌的初衷,只以飞剑环绕四周,开始后退倒掠而去。
任毅要“分心”驾驭两边酒肆的筷子,暂时当作自己的飞剑,打算以量取胜,到时候看这家伙如何躲避,但是任毅心知肚明,对方真要出拳伤人,轻而易举,自己不过是做些拖延片刻的举动,尽量输得不至于颜面无光,不然给人印象就是毫无还手之力。
大概是那个青衫外乡人也觉得如此,所以出现在任毅身侧,双指拈住那把飞剑,伸手一推任毅的脑袋,将其瞬间推入街边一座酒肆。
陈平安用的力道巧妙,使得任毅没有撞倒临近街面的酒桌,而是踉跄过后,很快便能停下身形。
陈平安轻轻抛还那把飞剑。任毅羞愤难当,直接御风离开大街。
这个时候,从一座酒肆走出一名玉树临风的白衣公子哥,并无佩剑。他走到街上,愤然道:“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们剑修?怎么,赢过一场,就要看不起剑气长城?”
言语之间,白衣公子哥四周,悬停了密密麻麻的飞剑。不但如此,他身后整条街道,飞剑都犹如沙场武卒结阵在后。
本命飞剑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飞剑,极不容易。最棘手的地方在于,此人的飞剑可以随时替换,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说,一把把飞剑都是本命剑。
晏琢想要故意与陈三秋“闲聊”,说出此人飞剑的麻烦所在,但是宁姚已经转头,示意晏胖子不用开口,晏琢只得作罢。
陈平安目视前方,飞剑如一股洪水汹涌而来。陈平安横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说着借道借道,对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场斥候的剑阵,十数把飞剑呼啸转弯,纷纷掠入大小酒肆,阻拦他的去路。只见陈平安时而低头,时而侧身,时而走到街上,时而又走入酒肆,惹来笑骂声一大片,依稀还夹杂有一些不太合时宜的喝彩声,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陈平安就这么离着那个白衣公子哥越来越近。
若是在那剑气长城以南的战场之上,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多少剑仙,临死一击,故意将自己身陷妖族大军重围。多少剑修,战阵厮杀当中,要故意拣选皮糙肉厚却转动不灵的魁梧妖族作为护盾,抵御那些铺天盖地的劈砍,为自己稍稍赢得片刻喘息机会。
陈平安骤然之间,走到大街之上,他不再“闲庭信步”,开始撒腿狂奔。那名身为金丹境剑修的白衣公子哥,皱了皱眉头,没有选择让对方近身,双指掐诀,微微一笑。
那一袭青衫出拳后,不过是打碎了原地的残影,金丹境剑修的真身却凝聚在大街后方一处剑阵当中,身形飘摇,十分潇洒,引来许多观战小姑娘和年轻女子的眼睛一亮,她们当然都希望此人能够大获全胜。
只是那一袭青衫紧随在后,好像开始动真格了,身形飘忽不定,快到已经让所有金丹境之下的剑修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一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轻声道:“飞剑还是不够快,输了。”
同桌酒客,是个瞎了一只眼的大髯汉子,点点头,举碗饮酒。
片刻之后。
白衣公子哥已经数次涣散又凝聚身形,但是双方间距,还是越来越近。最终那一袭青衫一掌按住白衣公子哥的面门,却不是推远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将他整个人背靠街道,砸出一个大坑来。
陈平安没有看那一身气机凝滞的年轻剑修,轻声说道:“了不起的,是这座剑气长城,不是你或者谁,请务必记住这件事。”
陈平安环顾四周,问道:“记不住?换人再来。”
陈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后轻轻卷起,边走边笑道:“一定要来一个飞剑足够快的,数量多,真没有用。”
大街之上,寂静无声。
陈平安停下脚步,眯眼道:“听说有个人叫齐狩,惦念我家宁姚的斩龙台很久了,我很希望你的飞剑足够快。”
宁姚刚要开口,陈平安好似心有灵犀,没有转头,抬起一只手,轻轻挥了挥,宁姚便不说话了。
这一幕过后,那个身穿麻衣的年轻人忍不住笑道:“别说是齐狩,连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个青衫外乡人,笑着望向他,说道:“庞元济,我觉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内的年轻人一本正经道:“我怕打死你。”
陈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