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停留片刻,等到手按刀柄的狄元封和黄师相视一眼,这才一起向那座青山飞奔而去。
先前他们落脚地带,有一块类似藻井图案的大圆青石,本该位于道观寺庙内部上方,不承想在这座仙家秘境,却给人踩在了脚下。
这个藻井圆心处,是一朵莲花,外圈是两条衔尾蛟龙,再外边是十六飞天,圈层极多,繁密精美。狄元封以竹杖敲击多次,有金石声,坚不可摧。
不过哪怕可以搬走,狄元封也不敢胡来,毕竟他们还要通过此地离开这座仙府遗址。
方才他和黄师之所以故作停留,当然是以防万一。若是有人偷偷跟随他们潜入此地,就要挨上他俩的一刀一拳了。
落在最后的陈平安,偷偷拈出了一张阳气挑灯符,依旧没有半点煞气迹象,相较于外边天地,符箓燃烧更加缓慢,应该是此地灵气充沛的缘故。
其余三人只是瞥了眼便不再计较。
青山绿水之间,有一座白玉拱桥,如白虹卧水。桥栏各望柱头上,雕刻有种种异兽,无一重复,巧夺天工,宛如酣睡之中的活物。桥下水面附近有大石墩,雕刻有传说中龙种之一的异兽,头顶双犄角,浑身披挂龙鳞,塑造为趴地状,探头望水。
陈平安陷入了沉思。
桥下此物,并不是多么罕见的异兽塑像,只不过这个龙种的名称却很奇怪。
在浩然天下,一般被称为八夏或是霸下,在藕花福地,当时陈平安看遍了南苑国大小河桥,也曾见过此物,只是样式与浩然天下稍有差异。国师种秋从工部拿回的那些书籍当中,那本陈平安翻阅最多的《营造法式》记载为:蚣蝮,避水兽,可吞江水,为远古时代江湖共主所饲养,相传被火神不喜,以煮湖焚海之法生生炼杀。在浩然天下,则无此古怪记载,唯有龙生九子之一的模糊记录,大同小异,却绝对没什么“江湖共主”的说法。
陈平安压下心中念头,不再多想这些,又拈出一张剑气过桥符,犹豫了一下,没有递给黄师他们,而是自己径直走上白玉拱桥。
无风无浪,无惊无险。陈平安就这么走过了白玉拱桥,回首望去,招了招手,示意并无机关,可以放心。
其余三人心思各异,孙道人估计是觉得大伙儿即将走入宝山,这个陈道友想要表现一二。徒劳罢了,这个道友,该死还是要死的。当时在溪畔石崖那边,就不该答应同行,更不该一起进入这座遍地财宝的仙家府邸遗址。只是这么一想,还来不及兔死狐悲,孙道人就悚然一惊,该不会自己也会遭遇不测吧?
年纪轻轻的谱牒仙师,下山历练,为寻宝也为修道,只要不是遇上敌对门派,往往一团和气,哪怕萍水相逢,亮明了身份,便是一份道缘和香火情,吃相终究不至于太难看。可是相互抱团的山泽野修,大多三四人结伙,少了不成事,多了容易多是非,稍有风吹草动,都未必熬得到分赃不均的时候,就已经内讧。跟谱牒仙师争抢机缘,难如登天,所以争抢过程当中,山泽野修往往比前者更加愿意搏命,一旦身陷绝境,散修甚至还会尤为不舍本钱,同仇敌忾,但是分赃过后,黑吃黑又有何难?身为山泽野修,大局已定之后,没点一人独吞好处的念头,还当什么劳什子的野修?
狄元封发现了眼神游移不定的孙道人,笑道:“怎么,担心被我和黄师坑害?这么大一座罕见福地,咱们哥仨,最后又能搬走多少?既然搬都搬不完了,还需要你杀我我杀你?”
孙道人一听这话,觉得有理,忍不住开始抚须眯眼而笑。
三人走过白玉拱桥,孙道人趁人不注意,蹲下身摸了一把白玉桥,心道,不是世俗寻常的羊脂美玉,他娘的岂不是又一笔神仙钱躺这儿不动弹?
孙道人屈指轻敲,声音清脆,真是相当悦耳动听啊。就像人生中第一次听到两枚小暑钱轻轻敲击的声响,令人痴迷,百听不厌。
狄元封临近山门时,仰头望向一条直达山巅的台阶,笑道:“稍稍绕路,看看风光,确认无人后,我们就直接登顶。”
其余三人都无异议。
山门处有一座造型朴素的巨大牌坊楼,横嵌着“天下洞天”四个雄劲大字。
两侧楹联依旧是石刻而成:寂然不动相通则为神;地上得其秀者即最灵。
陈平安凝视楹联许久,其实半点不对仗工整。但是口气大、意思大。
黄师是最早不去看横匾与楹联的人,早早将视线移到了远处和高处。
狄元封则望向了牌坊楼后方,两边依次向上,矗立有高低不一的石刻碑碣三十六幢,只是不知为何,所刻字迹都已被磨平。
似乎这处遗址,能够告诉后人此处渊源的,就只有那写了等于没写的“天下洞天”四字。至于楹联,就更莫名其妙了。
孙道人仰头望向那古篆横匾,啧啧道:“什么乱七八糟的说法,活该覆灭。”
历史上的洞天福地多有变迁,并非一成不变,或者被大修士打碎,或者莫名其妙就消失了,或者洞天落地降为福地,但是孙道人相信绝对没有“天下洞天”这么个存在。再者此地灵气虽然充沛,但是距离传说中的洞天,应该还是有些差距,因为山上也有那类似稗官野史的诸多记载,提及洞天,往往都与“灵气凝稠如水”挂钩,此地虽水运浓郁,但离这个说法还是很远。
比起身边三人,陈平安对于洞天福地了解更多。不过一样没有听说过“天下洞天”。至于凭借建筑风格来推断洞府年代,也是徒劳,毕竟陈平安对于北俱芦洲的认知还很粗浅。每当这种时候,陈平安就会对出身宗门的谱牒仙师,感触更深。一座山头的底蕴,确实需要一代代祖师堂子弟去积攒。只能先记下,有机会的话,回头将主要建筑描摹一番,将来把画纸交给崔东山看一眼。
狄元封收回视线,点头笑道:“确实奇怪。”
此后四人动身赶路,脚步不慢,走过一座座大殿华屋,亭台楼阁,回廊朱栏,四人时不时就可以见到一具具枯骨尸骸,看尸骨倒地的位置,竟然皆是骤然间暴毙而亡。
谁都没有推门而入,还是想要先去山巅道观一探究竟。
一般而言,山门重宝,都会在高处。
这座不知名的仙家府邸,处处都有细密的划痕,却皆不深刻。就像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剑气磅礴的暴雨,突如其来,让人无所防备。
这一剑,是剑仙出手无疑,就不知道是玉璞境还是仙人境剑修了。
至于为何会有如此奇怪的出剑,剑气铺天盖地,而且似乎还能准确找到人,来当作那落剑处,真是天晓得。总之,偌大一座仙家门派,就这么瞬间崩塌消散。
陈平安抬头望去。一路走来,渐次登高,死寂一片。
孙道人这一路走得忐忑,好似当头浇下一盆冷水,一直下意识伸手摩挲着那只宝塔铃。若是有妖邪鬼魅隐匿此处,可如何是好?或是这些尸骨当中,有谁死后魂魄凝聚为厉鬼,占据这座仙家府邸不知几百年,即便生前是个不开窍的痴呆,也怎么都该修出个地仙鬼物了吧?所以孙道人得多摸一摸宝塔铃,才能安心。
其实这只铃铛,别有妙用,越是境界高的污秽存在靠近,铃铛声响越是急促繁密,到龙门境为止,简直要吵得悬佩之人心烦意乱,可一旦有那金丹境妖物在附近,宝塔铃反而不会剧烈摇晃,在外人看来便会是毫无动静和声响,实则会在将其炼化的主人心湖之上响起一次叮咚声响。正是宝塔铃的那次悄然提醒,让孙道人逃过一劫。
孙道人只求这次千万莫要在心湖响起铃铛声。
三个盟友合计过,对付一个龙门境修士,哪怕是有一件法宝傍身的谱牒仙师,都不是太大的问题。所以孙道人希冀着腰间宝塔铃摇晃得再厉害些,震天响也无妨。
四人沿途路过那些尸骨的时候,狄元封都会一挥袖子,尸骨所穿衣物,便会被罡气震得灰飞烟灭,不但如此,许多本该蕴藉灵气的修士佩饰,依旧难逃化作灰烬的下场。唯有尸骨,虽被拳罡拂过,但依旧无恙。又是一桩怪事。
十数次出手过后,狄元封没有任何收获,孙道人就开始抢先动作,依葫芦画瓢,可惜运道不济,依旧没能遇见一件法袍。
狄元封便转头望向黄师:“黄老哥试试手气看?”
兴许真是风水轮流转,黄师之后还真在登山台阶上挥臂,挥臂过后,尸骨身上衣物依旧,孙道人立即跑去扒衣服。
去他娘的雷神宅高人风范!老子就是个这辈子没摸过半枚谷雨钱的山泽野修!
只不过得手之后,孙道人依旧忍痛交给了黄师。这就是山泽野修的规矩。当然还有更大的规矩在后边等着四人,不过目前看来,是等着那个陈道友一人才对。
孙道人难得有些不忍。莫不是自己要难得菩萨心肠一回,劝说一下狄元封和黄师?
若真是人人满载而归,都无法搬空此地库藏,就没有必要杀人越货了吧?
只是孙道人有些犹豫不决,觉得不着急,先看收获再谈其他。不然最后若是连一两只行囊都装不满,自己这般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只会让那两个家伙心生厌恶,保不齐就要干脆连自己一并宰了。
陈平安始终跟在三人之后。
走完最后一级台阶,在道观之前的白玉广场上,有两具较小的尸骨,被狄元封挥袖过后,衣物荡然无存,却各自留下一件遗物。只不过两件山上重器,裂缝极多,品相伤得极多。
狄元封蹲下身拾起,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黄师说道:“看来此地灵器法宝,品相都不会太好了。”
狄元封点了点头,笑道:“那咱们就以量取胜。”
孙道人乐不可支。黄师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陈平安依旧没有掺和,他还是习惯了先想退路,再来谈寻宝求财。
站在山顶,举目眺望,视野所及,青山与绿水之外,方圆百里之内的景象皆可见,无非是远近有别,视线逐渐趋于模糊,可再远一些,好像存在着一条无比清晰的界线,过线之后,就陡然一变,变得雾蒙蒙一片,给陈平安一种道路尽头、天地空虚的压抑感觉。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这座仙家洞府,是一处传说中的无根之地,类似那破碎的远古洞天福地,并非建造在真正的山水之中。这说明此处仙家遗址,一定历史悠久,极有渊源,说不定真有价值连城的天材地宝,能够出现一两本直指地仙境的仙家秘籍。可坏事就是进来容易出去难,除非有人可以破开小天地的禁制。
陈平安背后就有一把剑仙在鞘,当然做得到,想必再牢固的天幕,都比不上骸骨滩鬼蜮谷。但到时候他就会成为各路山头的众矢之的,这与他“偷偷捡漏挣小钱、悄悄离开别管我”的初衷相悖。
陈平安可不希望成为第二个姜尚真,沦为北俱芦洲修士眼中的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
黄师三人之所以如此心安理得,应该是尚未察觉到远处的山水异象,由此可见,黄师这个金身境武夫,不是纸糊的,却也不算太强。
那条线的存在,其实对当下的陈平安而言,意义不大。可一旦最坏的情况出现,他却是唯一能够看得见、并且走得出小天地的人。
其余三人,则依旧被蒙在鼓里,兴许这会儿正在暗中交流,该如何黑吃黑了他这个道友。
眼前这座道观不大,匾额已无,四人走入道观之前,都忍不住看了眼屋脊的碧绿琉璃瓦,山上建筑众多,唯有此处才有此瓦。岁月悠悠,瓦片依旧宝光流转,显然不是世俗王朝皇宫、王府的那种寻常琉璃瓦,是真正的山上宝贝,神仙人家用物。总之每一块瓦片,都是神仙钱。
这一幕看得孙道人浑身颤抖,估摸着怎么都值个七八枚小暑钱?若真是那仙家秘法烧制的上等琉璃瓦,说不定将小暑钱换成谷雨钱,都有可能!
黄师和狄元封都是纯粹武夫出身,因与山上宗门大山头从无交集,所以对于这些碧绿琉璃瓦的价值,他们其实与孙道人一样无法准确估算。不过打过交道的山头仙府门派,都不曾往自家屋顶铺盖这种碧绿琉璃瓦,山下世俗倒是不少见。
陈平安最后望向四人来处,依旧没有动静。
有个问题,有机会的话,他想要问一问下拨人,那就是大致是什么时辰进入的这座小天地。
其实陈平安一直在心算计时。一旦此地光阴长河的流逝速度与浩然天下出现显著偏差,那么陈平安就有最好与最坏两个打算。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一行人来到洞府门口,那个身为家族供奉的金身境武夫在勘察地面上的脚印。
芙蕖国武将高陵沉声道:“小侯爷,山头附近有不少人躲着。”
詹晴笑道:“跟在我们屁股后头吃灰便是。既然有胆子进洞府,就得有胆子投胎。”
他对山泽野修和谱牒仙师,都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哪怕他自己就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之人。兴许骨子里依旧是豪阀子弟,见惯了帝王将相和王侯府邸,也就习惯了用心谋划和顺势借势,而不是靠一双拳头几件宝物杀来杀去,所以詹晴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同道中人,实在是厌烦至极。不过真到了需要用术法杀人的境地,詹晴自然不会有任何拖泥带水。
白璧打趣道:“当真半点不着急,不怕给那两拨人捷足先登?”
詹晴笑道:“他们若是能够在眨眼工夫内,就炼化了仙家至宝、吃掉了什么秘籍,就算我运气差,认栽便是。不然的话,人与物,又能逃到哪里去。”
高陵对此人,越发刮目相看。先前对于这个北亭国小侯爷,只当是个投了个好胎的废物。如今看来,将来谁敢小觑此人,起了修行路上所谓的大道之争,对方保证会阴沟里翻船。
两个金身境武夫开道,举烛步入阴暗洞窟。白璧心情闲适,只要不出太大的意外,此次访山寻宝,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出手。哪怕是彩雀府孙清和云上城沈震泽两人亲临,都只能算是一个小意外。自己队伍当中的两个七境武夫,就够他们吃一壶的了。
一行人来到那座有四幅彩绘天王壁画的洞室。
詹晴有些皱眉头,破阵一事,自己可不擅长,自己那个元婴境师父,身为山泽野修,所学驳杂,应该熟门熟路,只是从来不传授他任何关于寻访秘境机缘的门道,总说那些旁门左道的机关术会耽误修行,等到他詹晴跻身了龙门境再来谈其他。
既然第一拨野修和云上城修士都已不见,想必是先后进入了那座仙府遗址。
白璧微笑道:“接下来怎么办?咱们就杵在这儿大眼瞪小眼?”
詹晴无奈道:“若是知道了出口方位,守株待兔就行,怕就怕相隔百余里,我们发现不得。”
白璧双手负后,环顾四周:“先找一找线索,实在不行,你就要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了。”
詹晴问道:“代价很大?”
白璧点头道:“不算小。会折损我相当于十年的道行。”
这个水龙宗老祖的嫡传弟子,小心翼翼祭出一件本命物,是一张极为罕见的青色符箓,竟是流水潺潺的符箓图案,既简单,又古怪,符纸所绘水流,缓缓流淌,甚至依稀可以听见流水声。
一个宗门出身的金丹境修士,愿意炼化一张符箓作为本命物,那么这张符箓的品秩,至少也该是法宝。
白璧说道:“这是一张古老符箓,是我师父早年无意间得到的,来自济渎三大古老祠庙之一的遗址,名为寸金符。妙处众多,修行水法,事半功倍。为了这张符箓的归属,师门那边闹得有些不太愉快,不提也罢。总之其中一桩妙用,就是可以帮我们走入秘境。”
寸金符,又被誉为光阴符,玄之又玄。
詹晴虽然不清楚这张符箓的根脚,但仍是摇头道:“还是算了吧。”
白璧叹了口气:“我已经是金丹地仙了,相当于早年龙门境练气士的十年修为,又算得了什么?越到后边,一境之差,越是云泥之别。练气士是如此,武夫更是如此。”
詹晴苦笑道:“白姐姐。”
白璧笑道:“一声白姐姐,便足够了。”
饶是詹晴这般性情凉薄的王侯子弟,也有些情难自禁,想要伸手去握住她的手。
白璧却摇摇头,心境平和,说道:“那些被你金屋藏娇的庸脂俗粉,不少都愿意为你去死,你为何偏不感动?就因为我是金丹地仙,折损几年道行,你便动心了?这种儿女情长,我看不要也罢。若是将来修行路上,换成一个元婴女修,为你这般付出,你是不是便要见异思迁?山上真正的神仙道侣,远远不是如此浅薄。”
詹晴如遭雷击,无言以对。
白璧突然说道:“在使用寸金符之前,先推敲线索,再硬闯一番,两个金身境武夫的拳头,不能浪费了,两者都不行,再让我来。”
詹晴心里稍稍好受几分。但再看这个姿容动人的白姐姐,便有些陌生了。
桓云出现在这处仙家洞府之后,便立即往身边三人身上贴了一张独门符箓,以遮掩身形气机。
至于那三人行走时的气机涟漪,他桓云只是符箓派的金丹地仙,又不是那术法通天的道门天君,没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那个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松了口气,没有一场伏杀,终究是好事。
桓云突然说道:“接下来你们自己逛,除了生死厮杀,老夫就不管你们三位了。生死之外的得失福祸,各凭天命。”
然后桓云笑道:“放心,老夫不会跟你们抢,最多就是你们挑剩下的,或是你们没能发现的,老夫才会捡捡破烂。”
桓云身形消散,如云如雾,没有半点涟漪痕迹。
老供奉与两个晚辈笑道:“桓真人从来说话算话。走吧,接下去如何对付那拨野修,才是你们两个需要担心的。”
听出了这个护道人的言下之意,女子担忧道:“师伯你?”
老供奉无奈道:“难不成还要我帮你们俩捡东西、背东西?你们游山玩水来了?我这个师伯是你们的挑夫?”
老供奉御风而起,想要看一看这座洞府的天幕到底有多高,而且从高处俯瞰大地,更容易看到更多暗藏的玄机。不过谨慎起见,老人还是祭出了一件并非本命物的灵器,灵器率先升空盘旋起来,以免自己一头撞入山水阵法。
进了这种无主的仙府遗址,自然处处是钱可捡,但也会处处有杀机在等捡钱人。
其实老人有喜有忧,喜的是此地机缘定然不小,超乎想象,绝非什么龙门境修士的修道府邸,而是一整座门派,只看建筑规模,就已经半点不比云上城和彩雀府逊色。所以此次城主沈震泽拿出那件方寸物交予自己,是对得不能再对了。
忧的是这座仙府可带不走,一旦真是元婴地仙甚至是上五境大修士的修道之地,等到他们返回云上城,只要稍稍有点风声泄露出去,到时候再来访山寻宝,恐怕一个金丹境修士都捞不到半点残羹冷炙,只会被近水楼台的那座宗门,以传说中的搬山神通迁徙而走。和北亭国最近的宗门,一西一北,与此地的距离,相差不大,那点差异,对于拥有自家渡船的宗门修士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这个老供奉只希望此地的旧主人,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地仙,境界千万莫要再高了。金丹境最好,元婴境就会有些麻烦,事后难以收尾。指不定就会有宗门出身的谱牒仙师,登门拜访云上城,都不用对方开口,城主只能吐出大部分肥肉,乖乖交给对方,还要担心对方不满意。
一旦是上五境修士坐镇的山头遗址,想也不用想了,极有可能就是福祸相依,大福缘之后便是大祸临门。除非他们云上城能够立即打碎这座小天地,一鼓作气销毁所有痕迹,可惜云上城绝对做不到。
除非沈震泽当机立断,在他们三人和桓云一起返回云上城后,主动找到其中一家宗门,和对方商量出一个还算公道的分成。
至于这座水运浓郁的风水宝地,加上那么多现成的壮观建筑,自然是对方宗门未来的一处避暑胜地了。
那件用来探路的灵器四处飞掠,并无任何阻滞。老供奉便放心御风升空。
就在老供奉离地已经数百丈的时候,那件灵器砰然碎裂,老供奉心知不妙,突然被人一扯,往地上坠落而去。老供奉心头一震,然后松了口气,原来是老真人桓云按住了他的肩头,带着他一起向下掠去。随后老供奉便察觉到头顶上方,有一缕纤细气机,一闪而过,转瞬即逝。
桓云沉声道:“劝你别再往上走了,便是金丹境地仙的兵家修士,都受不住那一缕巡狩四方的剑气。”
先前老真人使出几道巡游符,抛入天地四方,发现每当有符箓去往高处时,都会瞬间化作齑粉。
老供奉仰头望去,先前那丝气息已经无迹可寻。
这个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震惊道:“难道这座遗址还有剑仙坐镇?!”
已经悄悄绕行青山一圈的桓云摇摇头:“都死绝了,并无活人,也无鬼物。就剩下这道剑气继续存在这个小天地。”
桓云脸色凝重:“再告诉你一个好坏参半的消息,此地是一处古老洞天福地因故破碎后,遗留下来的玄妙地域,版图大小,大致方圆百里。小天地的岁数,不好说,可能千年,甚至更加久远。不过这个山头洞府是什么时候悄悄消亡的,老夫大致推算出来了,七八百年前,但是这也不正常,北亭国历史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仙家门派。”
桓云停下下坠身形,离地百余丈,与那个老供奉一起御风悬停,缓缓说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这个小天地,在此地门派覆灭后,曾经被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随身携带,一路迁徙到了北亭国这边。只是不知为何,这个仙人并未能够占据这处秘境,顺利修行,然后凭借此地,在外边开山立派。要么是遭了横祸,承载小天地的某件至宝,没有被人察觉,坠落于北亭国深山当中;要么此人来到北亭国后,不再远游,躲在这里边偷偷闭关,然后默默无闻地兵解转世了。”
桓云叹了口气:“生死不定,大道无常。”
每每思量此事此理,难免让人有些心灰意冷。
只不过桓云感慨之后,立即惊醒过来,想起自己在云上城劝慰沈震泽的那句话,瞬间便恢复如常,心境之中再无半点阴霾。
道家修行,自误最误人,如此才有了三教百家当中,最难逾越的那道叩心关。
老真人桓云,其实资质极好,只是北俱芦洲大渎沿途的所有山头地仙,都觉得他桓云在符箓一途前程远大,与自身大道契合,才有如今的风光,其实桓云心知肚明,这叫作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曾有高人明言,他桓云若是早早进入宗字头仙家,然后别学那花里胡哨的鬼画符玩意儿,早就是一个有望跻身上五境的元婴修士了。所以对于“得失”二字,桓云感触极深。
实在无奈之时,唯有当作一场砥砺道心的修行,来解忧愁。
山巅那座道观中供奉着一尊中年道人的坐姿神像,神像目视前方,双手摊掌叠放在身前。香案之上有一只黄铜小香炉,还剩下半炉香火余烬。
谁都知道那只光可鉴人的小香炉绝对是一件道门重器,但是谁都没有去触碰。
狄元封轻声问道:“孙道人,可在你们道门神像挂像册子上,见过此人?”
孙道人摇摇头:“从未见过。”
有句话他没敢说出口,眼前这个道人,相貌平平,整座神像给人的感觉,无非就是平淡无奇,甚至不如洞室那四尊天王神像给人带来的震撼感大。
陈平安凝视着那尊神像,似乎和东海观道观那个老道人一起在藕花福地的光阴流水之中游历的三百余年中,偶尔会看到老观主也是这般坐姿,只是不常见,可能在凡夫俗子眼中,此种坐姿终究怪不到哪里去,但是陈平安却有一种模糊不清的感觉,总觉得老观主的那份修道真意,和眼前中年道士神像身上流露出的有些神似。
陈平安记起一部道家典籍上的四个字:离境坐忘。
岁月悠悠,修士不知山下寒暑,已逝之人,空留一尊神像,任你生前如何道法高妙,又能如何?岂不是更不知四季更迭?道人修道,修到最后,到底会高到何处?
陈平安心中叹息,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三炷山水香,搓燃点香之后,插在小香炉之内。
孙道人觉得这个道友真是痴心妄想,难不成还希冀着神像道人还有残留元神,就因为你点燃三炷香,便有机缘降临?
黄师和狄元封则都没阻拦陈平安上香。
事实上他们更是想要通过黑袍老人冒冒失失的烧香举动,来判断那只小香炉会不会因此触发机关,多出一桩机缘,或是惹来杀身之祸。因为小香炉是必然要带走的,有人愿意涉险探路更好。
等到三炷香燃烧殆尽,并没有任何动静。
狄元封便笑道:“黄老哥先得了一件法袍,我得了两件佩饰,那么这只香炉该归谁了?孙道长,陈老哥?”
陈平安笑着说道:“我就算了,山中那么多建筑,十之七八都没逛,分头行事之后,够我忙活的了。若是孙道长想要这只香炉,只管拿去。”
黄师说道:“我可以用那件法袍和孙道长交换香炉。”
孙道人一阵肉疼,但依旧点头答应下来。
黄师抛出那件法袍,自己搬了香炉,打算放入包裹当中。他将那只大行囊里边不值钱的衣物、瓶罐,都清理了出来,随便丢在地上。然后将行囊撕成两半,一半丢给狄元封,当作装物包裹,黄师瞥了眼神色尴尬的孙道人:“孙道长身上这么大一件道袍,脱了不就是包裹?”
孙道人恍然大悟,满心欢喜。
接下来四人在小道观内各自忙碌,狄元封找到了一块雪白蒲团,孙道人扯下了几幅不知什么材质的金黄绢布。
黄师猜测神像当中藏有玄机,便干脆骤然一拳打碎了整尊神像,只是毫无所得。
当时陈平安正蹲在地上,伸手摸着那些湿气极重的青砖,敲敲打打,刚刚有了一番打算,就听到了那番动静,抬头看了眼黄师,后者朝陈平安咧嘴一笑。
孙道人吓了一大跳,狄元封瞥了眼满地碎块的神像,竟是最不值钱的木胎彩绘,便不再多看。
四人一起走出道观,孙道人刚跨过门槛,这个高瘦道人腰间就响起了一串炸裂声。那串宝塔铃竟是直接炸开了。
孙道人哀号不已:“惨也惨也!定是咱们的大不敬之举,惹恼了这个道门神仙老爷。”
黄师与狄元封对视一眼,没有任何犹豫,下山去其他建筑内分头寻宝。
孙道人犹豫了一下,没有选择跟随狄元封,而是跟上那个黄师,高呼“等我”,飞奔过去。
很快,四人身后那座小道观就轰然倒塌,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陈平安没有像三人那般着急下山寻宝,而是开始拾取其余三人都不愿多拿的物件。例如那些过于沉重且占地盘的碧绿琉璃瓦,还有那些凝聚了浓郁水运的青砖。
除了身上斜挎的包裹,陈平安还有方寸物与咫尺物。
刚好先前在春露圃老槐街开设的蚍蜉铺子里已腾出了许多位置。
但是陈平安真正想要收集的,却是被黄师一拳打烂的那尊神像的碎木。
在道观废墟之中,陈平安的取物动作不急不缓。
一片片流光溢彩的碧绿琉璃瓦,被率先收入咫尺物当中,与此同时,不断出手轻轻将道观废墟杂物丢到广场之上,仔细拣选那些神像碎木,一边寻找碎木,一边装载碧绿琉璃瓦。相传白帝城那座琉璃阁,有秘制碧瓦琉璃,层层叠叠铺盖在屋脊之上,有“琉璃阁上瓦万片,映彻云海如碧波”的美誉。
陈平安收拢了所有神像碎木之后,还装了一百二十片碧绿琉璃瓦,心思就有些古怪起来了。
一来抬头一看,好似道观废墟被自己挪了一个位置,从原先遗址搬去了白玉广场上;再者那些蕴藉丝丝缕缕水运而非寻常灵气的青砖,让陈平安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要想收集全道观屋顶碧绿琉璃瓦和地上青砖,恐怕陈平安就算再多出几件咫尺物都办不到。不过对此,陈平安没有半点纠结。只是咫尺物当中摆放着一些半点不值钱的老物件,和蕴藉一丝丝水运精华的青砖,或是接下来要去的那些殿阁楼台中的其他机缘宝物相比,天壤之别。
陈平安蹲在原地,双手笼袖。
他仰起头,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楂,站起身,又尽量多搬了些青砖和碧绿琉璃瓦。咫尺物当中的旧物则一件没丢。
最后陈平安又点燃三炷香,插在道观遗址的两块青砖缝隙当中。等到燃烧殆尽之后,他轻轻吹了一口气,将些许灰烬吹散。
陈平安挖取青砖,都是整齐一排一起下手,没有东一块西一块,而且抹掉了地面上的挖掘痕迹。
最后连方寸物都没有放过,与咫尺物一起装了三十多块青砖。
想了想,陈平安往自己斜挎包裹里,又装了一块青砖和两片碧绿琉璃瓦,沉甸甸的,让人觉得挺踏实。于是他又往包裹里塞了两块青砖,这才下山去。
他要去看看那个心肠最软的孙道人。不出意外的话,等这个孙道人再找到一件让黄师都要垂涎的重宝的时候,也就是他身死道消的时刻了。
而这个孙道人在向黄师高呼“等我”之前,其实以心声告诉了陈平安一句话:“千万小心那个秦巨源,道友最好别再出现了,趁此机会,捡了宝物就跑,越远越好,命比钱值钱!”
陈平安觉得就凭这番话,就该让孙道人少去一个意外。
这趟访山寻宝,得宝之丰,已经远远超乎陈平安的想象,做梦都能笑醒的那种。所以接下来,便是一场山水游历了。
若是再偶有所得,更好;若是再无半点收获,也不差。
不过孙道人那串宝塔铃无缘无故粉碎炸裂,确实很奇怪。
只是相较于这座洞府的处处古怪,好像又有些见怪不怪了。
哪怕陈平安方才又点燃了一张阳气挑灯符,依旧是天地清明的迹象,毫无污秽煞气。
陈平安这就没辙了。
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许多天灾人祸,其实就只是人祸。
陈平安绕过白玉广场上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他先前翻翻检检,心细如发,手法巧妙,不会错过什么。真要错过了,更无须多想。
陈平安站在台阶之巅,举目望去。终于来了第二拨人。
相比第一拨人的鬼鬼祟祟,这伙人可就要大摇大摆得多了。
是那个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和芙蕖国人氏的水龙宗嫡传女修白璧。
陈平安往自己身上张贴了一张驮碑符,一路往下,掠如飞鸟。
孙道人跟着黄师一路寻宝,颇有收获。
两人还算默契,分头行事,却不至于拉开距离。孙道人是害怕离得黄师太远,万一遇上险境,仅凭自己那点微薄道行,无法脱困;黄师则是不愿这个主动送上门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宝便开溜。
一座二层楼阁内,其余众多藏书都已化作灰烬,孙道人找到了一部无法打开翻阅的道书秘籍。秘籍依旧散发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缠,依旧宝光流溢。而秘籍上那些个金字古篆,孙道人竟是一个都认不出。没法子,唯有传承有序的宗字头谱牒仙师,才有资格接触到那些失传已久的远古篆书籀文。
和黄师碰头后,孙道人便有些尴尬,宝贝太好,也是麻烦。
黄师笑了笑,假装视而不见。
孙道人问道:“黄兄弟可有福缘入手?”
黄师点了点头:“还好。”
两人再次分开,各自寻求其他天材地宝、仙家器物。
黄师更晚挪步,瞥了眼孙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浓。
黄师先前在一座凉亭见到了两具对坐手谈的枯死骸骨,石桌上刻画有棋盘,棋局纵横,仅有十七道,棋盘上双方已对弈至收官阶段,黄师对于弈棋一道毫无兴趣,只不过是看棋局上摆放了那么多颗棋子,也知道双方当年距离胜负不远了,可惜他懒得多看一眼棋局。
黄师在小小凉亭之内,不但获得两件法袍,还得了那两罐棋子,棋子弧线自然,黄师辨认不出材质,但是光线照耀下,晶莹剔透的白子,呈现出淡淡的金色,黑子唯独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荡漾起一圈碧绿色光环。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贵。
两件法袍折损厉害,唯独这两罐棋子,反而因祸得福,如寻常石子在深山流水当中浸润千百年,越发细腻圆润,见之喜人。
黄师从石刻棋盘上收拢黑白棋子的时候,白子滚烫,让黄师魂魄如遭灼烧,黑子则冰冷刺骨,拈起两枚黑白棋子迅速丢入棋罐之后,他发现自己手指上并无半点伤痕。黄师心中惊喜万分,这棋罐定然是法宝品秩无疑了,寻常攻伐灵器,修士倾力祭出,兴许可伤一个金身境武夫的体魄,可远远不至于撼动他的魂魄,而这枚棋子,只是拿起,拈住片刻,便让他不愿久持。由此可以断定,那张能够承载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绝对无法令棋子安静搁放如此之久,而棋盘始终丝毫无损。
不过黄师可不想扛着一张石桌乱跑。黄师当时便想要毁去石桌,自己得不到的,后人便也别想得到这桩机缘了。但是当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纹丝不动,不但如此,好像还是一张会吃拳罡的桌子,这让黄师越发遗憾无法将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两只棋罐,肯定能卖出天价。
在凉亭那边,陈平安悄然现身,石桌棋局之上,兴许是棋子扎根棋盘太多年,如有沁色,渗入石桌,此刻依旧留有淡金、幽绿两色涟漪,陈平安便扫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残留灵气,闭上眼睛,将棋局默默记在心头,睁眼后,觉得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便从满满当当的方寸物当中取出笔纸,将这盘古老棋局记录在纸上。
棋盘纵横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这本身就是一条线索。而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筋,更能泄露天机。
武夫黄师是全然不在意这些蛛丝马迹,陈平安则在意且上心,却注定无法像陆抬、崔东山那般,兴许只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测出大致年代岁月。
陈平安有些羡慕山上术法中的那门袖里乾坤,还有掌上观山河一术,这都是他最想要学成的修士神通。
只不过这两门上乘神通,元婴地仙才可以勉强掌握,若想娴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陈平安觉得这座凉亭,是一个十分适宜修行炼气的风水宝地,两罐棋子凝聚灵气极多,经久不散,便是水运精华,而且远远不如铺满青砖的道观废墟那边引人注目。
此地灵气浓郁,不可错过。陈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脱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后连那件从肤腻城女鬼身上得来的雪花法袍,也一并穿上,最后才重新穿上黑色法袍,如此一来,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凭借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运灵气。
陈平安掠上凉亭,盘腿而坐,凭借驮碑符,收敛呼吸,不动如山,尽量将黄师、孙道人两个道友的行踪收入眼底。
凉亭当中那些蕴藉淡金、幽绿两色的棋盘灵气,丝丝缕缕,被龙汲水一般聚集到凉亭顶部,缓缓渗入法袍当中。由此可见棋盘上那些灵气的精粹程度。
在陈平安刻意导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饱喝足,被棋子牵引、常年滞留在凉亭内的水运灵气,也已经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经与别处殿阁灵气充沛程度大致相当。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此处灵气收拢得一干二净,免得露出蛛丝马迹。好事做绝,便宜占尽,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祸颠倒了。毕竟接下来各路神仙纷纷登山,紧随其后的一场场钩心斗角才是真正的考验。
运气一物,能余着点,就先余着。归根结底,一时半刻少挣钱,还是为了长长久久多挣钱。大局已定,才可以来谈收成盈亏。
陈平安接下来改变策略,不再更多地盯梢黄师,而是转去悄悄尾随孙道人。
如果说得到那本道书之前,是孙道人一门心思追寻黄师,那么接下来估计就算孙道人打算脚底抹油,黄师都不会让他得逞。
由于此山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宫观寺庙,所以中轴线是那条从山门处一路登顶的白玉台阶。更多还是像一座没有明显三教百家倾向的仙家门派,最让陈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没有祖师堂。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气势恢宏的殿阁府邸,杂乱交错,毫无章法。
孙道人在各座建筑进出之后,有意无意与黄师拉开了距离,每次途经回廊朱栏,都不再大摇大摆,反而猫腰快行,尽量遮掩身形。最终躲在一座小巧玲珑的僻静殿阁当中。殿阁上的匾额坠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认出“水殿”二字。殿内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带飘摇,给人飘然飞升的玄妙感觉。
孙道人以道袍作为包裹,一次次穿廊过道,殿阁出入,收获颇多,只要是没有化作灰烬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画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脑装在包裹当中,背在身后,就连那件用香炉从黄师那边换来的法袍,也被当作包裹斜挎在了肩上。好一个满载而归,当然前提是能够活着离开这座仙府。
孙道人关上殿门,只是思量过后,想起自己走过的那些阁楼屋舍,好像都没关门,便又悄悄打开了殿门,免得此地无银三百两,给那黄师看出了端倪。
以驮碑符作为障眼法的陈平安坐在一处屋脊上,看着都替这个孙道人着急,你这不还是等于偷了银钱插块木牌,间接告诉那黄师“孙道人没偷钱”?孙道人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开些殿阁屋舍的大门,假装过了那条台阶中轴线,往嘉佑国秦公子那个方向逃窜了,不然到此为止,黄师只要是个有脑袋的,不还是要从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换成陈平安,其实从一开始,就会让那些大门或开或关。
不过这一路隐匿行来,孙道人经常要作取舍,将大小两只包裹里边的物件替换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晓得到底是新物件好,还是旧的值钱,到最后全凭眼缘。陈平安便在后边捡破烂。
反观黄师那边,若是包裹里边位置不够,每次替换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无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计较,兴许要重新更换一番。
此地众多仙家遗留宝物,大多已经濒临破碎的边缘,修复起来兴许需要大笔神仙钱,可是将其打烂,对于黄师这个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来说,轻而易举。原本打算舍弃之物,结果一拳不碎的,当然就被黄师重新收入囊中。这也算另类的勘验手段了。不过这趟访山寻宝的机缘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寻常一些个重见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拨拨山泽野修打生打死,均摊下来,每个人最终能够得到三两件仙家器物,就已足够让人欣喜若狂。但是黄师犹然不满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孙道人的行踪后,黄师就开始放弃搜刮,而是循着开门的路线,火急火燎寻找到了这座小殿。
黄师临近之后,陈平安便不再保持坐姿,而是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气凝神,再无半点呼吸气息。
黄师瞥了眼地上的匾额,笑道:“孙道长,水殿之内,又有重宝?不如我帮你一把?放心,按照咱们事先定好的规矩,谁率先推开的门,屋内所有宝物无论多贵重,都归谁。”
水殿之内,孙道人战战兢兢,默默祷告道门三清老祖,让那黄师速速离去。
大概因为孙道人不属道家三脉子弟,祈求无用,黄师直接跨过了门槛,笑道:“孙道长,怎的,得了些宝贝,便翻脸不认人,连盟友都要防备?咱们俩需要提防的,难道不是那个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个五境武夫,至于让孙道长如此忌惮?”
躲无可躲的孙道人只得从神像后面走出来,悻悻然笑道:“黄老弟说笑了。”
黄师打趣道:“这才走过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盘,还有那么多路程要走,别的不说,先前咱们在山巅道观那边,可是发现后山犹有大好风光的,孙道长为何这么早就丢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宫观寺庙烧香,走回头路,不太好。”
孙道人只得原路返回,从那尊神像背后捡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额头上渗出汗水:“黄老弟,不如你我联手,多防着那个狄元封,岂不是更好?你我伤了和气,白白让狄元封坐收渔翁之利。”
黄师点头道:“将那部光彩渗出道袍的秘籍给我过过眼?”
孙道人哀叹道:“黄老弟,你都已经到手了那只香炉,也该见好就收了吧,何况贫道这本秘籍是一部道门典籍,黄老弟拿了也无太大意义。”
黄师微笑道:“有无意义,孙道长你说了可不算。”
孙道人脸色阴沉道:“黄师,那贫道也要劝你一句了,贫道怎么说也是一个擅长近身厮杀的观海境道士。”
黄师说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烦。我知道,你的压箱底宝物就是那件已经碎了的宝塔铃,可以用来防御,可惜说没就没了。除此之外,无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是一个六境武夫,三两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孙道人震惊道:“六境武夫?!”
孙道人随即冷笑道:“吓唬人谁不会?贫道还说自己是那金丹地仙呢,你怕不怕?”
黄师正要一拳了结这个老道人的性命,不承想水殿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黄师转头望去,竟是那个没去狄元封那边寻宝的黑袍老人陈道友。
黄师瞥了眼那家伙的斜挎包裹,看样子,是装了些琉璃碧瓦和……几块道观青砖?
是胆子太小,还是运道太差?这一路赶来,一头撞入鬼门关,就没半点其他收获?
若真是如此,黄师都觉得一拳打死这种可怜虫,有些浪费气力了。
孙道人瞧见了那个匆匆赶来的道友,既欣喜,又无奈。
这个陈道友,怎的就不听劝。也罢,事已至此,看看有无机会,两人联手,免得被黄师一人独吞了他们哥俩辛苦寻觅而来的宝物。
瞥见那家伙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后,孙道人心想实在不行,回头两人合力逃出生天,他赠给陈道友几件瞧着不值钱的宝物便是。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方才我为了找你们,便在屋脊上边飞掠一番,不承想看到有两拨人登了山,便赶紧落下身形。第一拨两人,年轻子弟,瞧着就像是咱们招惹不起的谱牒仙师,都穿着法袍而来。第二拨,正是那北亭国小侯爷,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脚的拱桥,一人直接飞奔上了山巅道观,明摆着是要占据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则慢慢搜山而上,迟早要与我们撞上,这可如何是好?”
黄师心情沉重。之前羊肠小道边上那座破败行亭里的两个纯粹武夫分明都是实打实的宗师,自己单独应付两人,就已经需要拼命。如果再加上其余三人,黄师不觉得自己有把握携宝脱身。所以情况有变,水殿内外、眼前身后的两个道友,暂时还杀不得。
于是黄师笑道:“与孙道长开个玩笑,别见怪。”
孙道人气呼呼道:“黄老弟这种伤感情的玩笑,还是少开为妙!”
黄师心中隐隐发怒,差点没忍住先一拳打杀了这个孙道长,反正一个所谓擅长近身厮杀的野修道人,远远不如那个精通符箓远攻的黑袍老人,杀了孙道人,一切宝物暂时交由黑袍老人保管,黄师就不信这个陈道友不动心!
孙道人突然高声道:“陈道友,打个商量,能否送我几张攻伐符箓?”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买卖。”
孙道人哑口无言。
黄师皱了皱眉头,随即眉头舒展,差点忘了孙道人也是一个半吊子的道门修士,画符不成,驾驭符箓还是不难。
也不算什么坏消息,有孙道人和黑袍老人两人手持攻伐符箓,配合自己这个金身境武夫,再加上和狄元封碰头,四人聚拢,不容小觑。
黄师走出水殿门槛,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人让出道路,侧身而立,然后眼角余光同时望向两个皮囊孱弱的练气士,笑道:“咱们能否抓牢手中机缘,就看我们接下来肯不肯精诚合作了。事先说好,我黄师是一个六境武夫,并非虚言,一旦与人厮杀,我不会有丝毫保留,可只要我们离开此地,作为报答,你们需要每人赠送我一桩机缘。”
陈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见青砖轮廓,爽快道:“只管拿去。”
黄师看得眼皮子颤抖了两下。
孙道人一咬牙说道:“那部道书之外,大小两只包裹的物件,任由黄老弟自取!”
黄师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一言为定!”
陈平安跨过门槛,与孙道人对视一眼,两人都无须心声交流,就来到了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后。
两人蹲在地上,孙道人问道:“陈道友的攻伐符箓有几种,几张?”
陈平安说道:“有三种,除了先前那张最金贵的压箱底的名为五雷正法符的雷符,以及横流断江符,还有撮壤山岳符。想来孙道长听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贵符箓,至于有几张……”
孙道人看对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烦,斩钉截铁道:“除了那张雷符,陈道友留着防身保命,其余的,贫道全包了!”
在陈道友这边,孙道人还是极有底气的。至于那些一个比一个霸气的符箓名称,陈道友你糊弄黄口小儿呢?!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你有那么多的神仙钱?我这些丢了半条命才从别处仙府遗址抢来的仙家宝符,可张张不便宜。”
孙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说是你自己所画符箓吗?”
陈平安说道:“孙道长这个也信?我若是能够自己画出这种杀伐宝符,何必当个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云上城这种头等仙家大山头的供奉了吧?每天躺着享福便是,何必走这一遭?”
孙道人顿时龇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脸颊:“陈道友,你就说吧,还有多少张符箓。我都买。”
陈平安摇头道:“孙道长,前辈归前辈,但是买卖是买卖,得先给晚辈看看神仙钱。这些个傍身保命的珍稀符箓,每卖出一张,我都要疼得心肝打战。”
孙道人怒道:“陈道友,做人要厚道!”
陈平安也毫不示弱:“孙道长,买卖要公道!”
孙道人有些灰心丧气。他娘的这个陈道友,原来也不好骗哪。
孙道人犹豫一番,打开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摊放在地,语重心长道:“水土两符,各三张,卖给我六张,然后你自个儿挑一件价值连城的山上法宝。”
陈平安从袖子里摸出两张寻常黄纸材质的符箓,然后拈符之手,绕到身后,另外一只手开始翻翻检检,说道:“两张符箓,成双成对,和孙道长买一件支离破碎的仙府遗物。”
孙道人脸色铁青,就要卷起包裹,陈平安这才将那两张符箓放在包裹一角,说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给孙道长两张符箓。”
孙道人这才作罢:“陈道友,如此买卖,贫道可亏死了。”
陈平安盯着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游移不定,仔细打量过去,一边看一边牢骚道:“孙道长,你既然出身于婴儿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带几张雷法符箓下山?孙道长自己仗着是那谱牒仙师,托大行事,这会儿还怨我作甚?”
孙道人这会儿才想起自己的谱牒身份,抚须而笑:“山下游历,意外千万种,哪能事事掐指算准,若真是算无遗策,那还需要下山砥砺道心吗?”
陈平安点点头,继续挑选。
陈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两件。翻检之后,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缘的最先两件,其中一物,是因为觉得送人最佳,至于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陈平安太过在意的。
那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可以赠送李槐。
此像刻画道家元君身形,与水殿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长雅致,手指纤细掐法诀,神色祥和,头戴冠冕,衣袍精美细致如人间绸缎实物,下摆垂于座上。底座有十二字蝇头篆文:观照内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陈平安觉得寓意很好。
还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圆团扇,瞧着就应该挺值钱,将来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铺子里边,或是以后牛角山的包袱斋铺子,说不定能够遇上冤大头,毕竟世间女修购物,和山下女子其实差不离,比男子更加愿意一掷千金,只要她们喜欢,就不用讲道理、谈品秩了。
最后一件,则是最让陈平安意外的。准确说来,是感到了震撼。
那是一对以金色丝线牵引的竹编小笼,青竹色泽,苍翠欲滴,只不过与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细密裂纹,大大伤了品相。两只小笼皆是拳头大小,看似市井坊间的蛐蛐笼,分别铭文“斗蛟”“潜蟠”。看得陈平安破天荒额头上渗出了汗水。是真有些紧张了。
总觉得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多和孙道长一起结伴走江湖访名山、探幽寻宝。
孙道人一看有些不对劲啊,注定是一桩大赚特赚的杀猪买卖,陈道友为何如此神色尴尬?难道是后知后觉,猛然醒悟了一个真相,自己包裹里边的这些物件再值钱,其实都不如符箓傍身,多一张藏身就是多一线生机?这让孙道人额头上也渗出些汗水,他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两张符箓,心想陈道友,咱哥俩这般交情,两张符箓就两张。孙道人拈了符箓藏在袖中,轻轻松了口气,刚想要说剩余两张就免了。不承想那个陈道友拿了那团扇,然后果然守约,从袖中又拿出两张水土符箓,递给他。
此后陈平安摘下斜挎包裹,从青砖、碧绿琉璃瓦当中取出了一个叠放的包裹,轻轻抖开,将那团扇放入包裹当中。看得孙道人既惊讶又羡慕,陈道友竟然随身携带这么多青布包裹,很是老江湖。
陈平安又摸出四张符箓,放在孙道人摊放在地的法袍上边,将那木刻元君神像也收入包裹当中。
孙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陈道友再来四张符箓?地上宝贝,随便挑,慢慢挑。”
陈平安犹豫不决,磨磨蹭蹭,结果直接从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张符箓,其中夹杂有三丝金色,应该是三张金色符箓!
孙道人看这个道友手中攥紧那一摞符箓,低头左看右看。应该是这个陈道友最后的符箓家当了。
孙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诫自己要镇静,一定要淡定从容,可依旧笑容僵硬,试探性轻声道:“陈道友,难道还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双,贫道可以买一送一。只需要给我四张攻伐符箓就行。”
陈平安摇摇头:“算了,卖出八张符箓之后,我自己剩下的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孙道人提醒道:“陈道友,出了此地,难道就不想和贫道一起返回婴儿山雷神宅,当个有靠山有背景的谱牒仙师?”
陈平安摇头道:“有没有机会活着离开此地还两说。”
孙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来陈道友的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陈平安便多瞥了一眼地上的包袱斋,转过身去,应该是要抽出四张攻伐符箓,再买一物。
孙道人伸手一把握住这个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陈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两张符箓,买物花费一张,入我雷神宅,又一张,只需要两张,如何?”
那黑袍老人气笑道:“孙道长好眼光!”
孙道人抚须而笑:“买卖公道,公道买卖,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陈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来之不易的道缘啊。”
对方犹豫不定。
水殿之外,等得有些不耐烦的黄师出声提醒道:“两位老哥,难道打算在这殿内住上几天?”
最后陈平安交给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不过只有一张是雷法符箓,另外一张是山水破障符。不过孙道人见好就收,只是调侃了一句:“陈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箓当中,最后仅剩一张金色符箓,应该是对方藏私的攻伐符,不过孙道人没强求。好歹给人家留一张保命符不是?
不过如此一来,孙道人就越发笃定,这个自称来自五陵国小道观的陈道友,不是什么精通画符一途的道门修士了。
陈平安拿了那对孙道人根本猜测不出底细的竹编小笼,就要再去拿一件东西,不过孙道人已经笑呵呵收摊子了:“两只小竹笼,刚好两件嘛。”
不等对方讨价还价,孙道人已经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陈平安转过身,背对着孙道人的时候,先将三样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当中,再将几片替换出来的碧绿琉璃瓦和一块青砖放入斜挎的新包裹内,将两只包裹,交错挎在身上。
当两人跨过门槛走出水殿时,黄师脸色不悦:“台阶另外一边,有了些打斗动静,就是不知谁撞上了谁。”
如今山上有三拨人混杂一起。他们四人应该是最先进入府邸秘境的。
黄师不知道第二拨两个年轻谱牒仙师到底是何方神圣,云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毕竟彩雀府唯有女修。第三拨,最棘手。所以最好的情况,是两个年轻谱牒仙师与北亭国小侯爷一方起了冲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与人交手,并不是什么好事。就狄元封那个家伙的秉性,真要遇险,一定会将祸水引流到他黄师这边,一旦身陷绝境,狄元封的第一个念头,肯定会是拉着他们三人一起陪葬,黄泉路上有个伴。
黄师突然掠到屋脊之上,只见藻井那边,像是饺子下锅,不断有人坠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样子,接下来还会有人摔入此地。藻井那边动静之大,远胜台阶另外一边断断续续的打斗。
黄师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种鱼龙混杂的形势,对于他个人而言利大于弊。只要找到退路,然后夺了孙道人身上那部道书,他黄师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纯粹武夫,对于此处的天地灵气并无丝毫贪恋。剩下所有人杀来杀去的,作困兽之斗,与他无关。
黄师说道:“我们不走登山台阶,绕路去往后山。”
陈平安问道:“不等等那个秦公子?”
孙道人叹息一声,真是个不知人心险恶的江湖雏儿。
从水殿内双方做买卖,孙道人就看出了这个道友的那份小心谨慎,实则十分轻浮不牢靠。
黄师笑道:“陈老哥可以去和秦公子打声招呼,我和孙道长在这边等着便是。”
孙道人见这个道友神色尴尬,不再废话,便以心声告诉此人:“陈道友,切记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银山,各凭机缘取宝,你就莫要再画蛇添足了。说不得秦公子在那边,已经得了天大福缘,还愿不愿意见你,都不好说,你这一去,岂不是让秦公子为难?”
陈平安笑着回答:“不愧是孙道长,老成持重,行事沉稳。”
当下,陈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个外人,确定这座小天地光阴流水的流逝速度,确认不会耽误他沿着那条大渎游历后,就可以在这边稍稍停留一些时日,争取与各路神仙相安无事,能够让他在此安稳修行,尽量多汲取一些道观青砖当中的水运精华,将水府、山祠两处窍穴蓄满灵气。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于其他气府,由于有那一口纯粹真气的存在,留不住多少灵气,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聚拢的灵气多。可水府、山祠两地灵气哪怕会满溢,其实也无妨,陈平安可以在此画符啊。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质符纸上画符,消耗灵气越多越好,那样画出的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炼气,研习符箓,挣神仙钱,一举三得。
甚至陈平安还打算借此灵气,尝试着开辟出第三座关键窍穴,为将来的第三件五行之属本命物先腾出位置。因为陈平安有一种直觉,五行之属的木属本命物,已经有了着落。
其实换一种角度去想,身处小天地之内,对于身在北俱芦洲的陈平安而言,不全是坏事。因为这会断绝他和清凉宗贺小凉的牵连。
贺小凉当初跟随自己进入骸骨滩鬼蜮谷,到京观城近距离盯着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连累之后,不得不主动掐断冥冥之中的那种联系,应该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陈平安坑害,就是此理。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内的所有得失,都是陈平安独自一人的事。这其实就是好事。
最坏的打算,当然就是陈平安一剑破开天地禁制,溜之大吉。
哪怕不谈碧绿琉璃瓦和道观地面青砖,光是那两只小巧玲珑的竹编小笼就让陈平安大吃一惊了。极有可能是龙王篓!哪怕是品相损伤严重、品秩最低的两只小竹笼,那也还是值得砸钱修缮如新,然后可以拿去捕捉蛟龙的龙王篓。
那么,孙道人的意外,还要不要一直管下去?
欺人不难,自欺也易,只是修道之人,只要还有证道之心、登顶之望,自欺本身便是最大的症结。因为看似最简单,但是未来关隘最大。比如书简湖玉璞境野修刘老成,就差点因此身死道消。
当真给了孙道人两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问心无愧了?还是说,为了省心省力,干脆利落解决掉武夫黄师这个意外的根源?
论迹不论心,还是论心不论迹?或是两者皆需要?
顾璨无须如此。马苦玄无须如此。世上的所有山泽野修,可能都无须如此。崔东山、陆抬、钟魁、刘景龙,可能都会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无论选择与他陈平安相同或不同,应该都不会像他这样为难。
当陈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为半个修道之人后,就发现所有支撑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真的会让他觉得变成了负担。就像当年年幼登山之时,背着的那只大背篓,还没有装草药,就已经让人感到沉重。
可为难之处,就在于恰恰是这些当年的负担,带着他一路走到了今天。与己为难,是那修道登山的难上加难。
就在此时,孙道人以心声告诉陈平安:“陈道友,小心些,这黄师深藏不露,竟是一个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箓不多了,贫道还算擅长厮杀,到时候你退远一些便是。只是可别忘了为贫道压阵啊,别太节省符箓,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只管一起砸向黄师,不过也别误伤了贫道。”
陈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开朗,微笑着回复道:“孙道长放宽心,实不相瞒,我除了符箓之道,对敌厮杀,也是一把响当当的好手。”
孙道人无奈道:“陈道友,别这样,听你说这种大话,贫道不会宽心半点,只会心里发怵。”
陈平安笑道:“孙道长出身仙家高门,道法高深,说不定都无须我出手相助。”
孙道人不再言语,心想被你这种眼窝子浅的家伙溜须拍马,贫道真是没有半点成就感。
黄师直觉敏锐,大致猜出两人在暗中交流,只是不觉得两个道门废物,能聊出什么花样来。怎么死吗?如何在鬼门关门口把臂言欢吗?
陈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后,便觉得天高地远,青山绿水,风景处处可亲。只是再一看,便让陈平安皱眉不已。摇了摇头,异象便无。
陈平安忍不住开口提醒孙道人:“孙道长,小心些。”
孙道人笑道:“道友大话莫讲,废话莫说。”
台阶另外一边,确实是狄元封和两个云上城谱牒仙师起了冲突。
云上城两个年轻男女,无意间寻见了一处远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后机缘之下,从一幅字帖当中打开了机关,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叶、宝光莹澈”的遗蜕白骨。
白骨数百年甚至是千年莹光不衰,有此光景,必然是一个元婴地仙,或是得了一桩惊世骇俗的福缘,属于传说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遗蜕。至于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遗蜕,则不至于化作枯骨,血肉消散。而遗蜕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圆满无瑕,品相没有丝毫折损。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随两个经验不够的雏儿修士,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不承想这一看,就看到了大门道,那副遗蜕珍稀不珍稀,从法袍品相就看得出端倪,何况其中一个年轻男子修士,还将遗蜕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雾缭绕的白玉笔管当中,显然是传说中的仙家方寸物无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对方修为,觉得有机可乘,便隐匿在出口,寻了一个机会,打算一击毙命,夺了宝便远遁。一支笔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遗蜕和法袍,这可就是三样重宝。
不料凌厉一刀之下,那个年轻男修只是法袍破损,外加身受重伤,仍是护住了那支笔管。狄元封便要顺势出刀,将那惊慌失措的不济事女修宰了。只是一个老修士凭空出现,不但击退了狄元封,还差点将狄元封留在了那处仙人坐化的茅庵。
狄元封凭借那把祖传法刀,破开一座术法牢笼,负伤远逃。心中大骂不已,狗日的谱牒仙师,身上竟然穿着两件法袍!
年轻男修脸色惨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鲜血,若非小心起见,两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这结结实实一刀,自己必死无疑。
女修看得心疼万分,对那个阴险小人更是愤恨不已,顾不得自己安危,就要御风追杀而去,对方受伤不轻,说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个龙门境老供奉淡然道:“穷寇莫追。再者,得了这么大一份机缘,你们也该见好就收。接下来你们该考虑的,是怎么离开此地。北亭国那个小侯爷,在山脚山顶都已经安排了一个武学宗师,负责把守关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
随后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对劫后余生的云上城年轻男女,大难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没有注意到那个老供奉眼中的挣扎。
如果不是还有一个多余的护道人老真人桓云,这个担任云上城首席供奉将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让两个怀揣重宝的年轻晚辈知道什么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了。
而不远处,一个以上乘符箓隐匿身形与涟漪气机的老真人桓云,对于龙门境供奉的隐忍不发,亦是神色复杂,似乎有些庆幸,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桓云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难啊。”
一声心湖叹息过后,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却恪守规矩不去拿的宝物机缘,他桓云当下已经可以伸手去取了。因为这两个沈震泽嫡传,已经绝对没有心思再去探宝,而是要想着如何脱离困局了。至于那个龙门境供奉修士,也该是差不多的念头和打算。
除了几处殿阁楼台的仙家器物,桓云更想要去山巅道观那边看一看,那些先前御风远观了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么都金贵。只不过此物不着急,有那个北亭国金身境武夫坐镇山巅,不到万不得已,他就不会去硬抢。
背着一个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后,咽下一颗丹药后,大口喘着气,嘴角渗血不停,心中骂娘不已。既然还有心气骂人,就意味着尚未伤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后悔出手夺宝。但一击不成,也就没有继续纠缠的心思了。
半山腰处的台阶上,小侯爷詹晴手持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水龙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国武将高陵,站在山脚那边的白玉拱桥一端。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个家族供奉武夫则去了山顶。剩余一个跟随白璧而来的芙蕖国皇家供奉,则在得到白璧的点头后,去搜刮宝物了。
詹晴望向远处的异象,皱眉道:“这么多人,怎么进来的?难道有人直接破开了洞室禁制?”
白璧叹了口气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烦。我去山外四周转悠一圈,看看能否飞剑传信给宗门。”
詹晴起身道:“我陪你一起。”
白璧摇头道:“你去山脚那边,高陵此人最知轻重,一定会护着你的安危。先不着急去山巅,那边变数大,会让我不放心远游,去探究此地边界。”
白璧御风升空,化虹而去。
詹晴心神往之。这便是金丹地仙的风采。
詹晴缓缓下山,一个金身境的高陵,未必挡得住所有寻宝客。
不过只要那浩浩荡荡涌向山头的各路访客没本事聚拢成一股绳,便是一盘散沙,任由他詹晴予取予夺。
进入秘境,和白姐姐商议过后,詹晴改变了主意。他没打算大开杀戒,而是想和那些过境修士、武夫做一笔买卖。那就是,上山可以,但是下山之时,需要私底下和他詹晴会晤,交出其中一件被他看上眼的山上器物。一件即可。至于其他被幸运儿随身携带的物件,到时候白姐姐当然会默默记录在册,回头交给水龙宗祖师堂,让那些地仙修士将这些蝼蚁一一抓捕,取回宝物。
如此一来,便不用他詹晴亲手打杀谁,和气生财嘛。当下就能省去诸多麻烦和意外。
山泽野修,除非觉得自己深陷必死境地,一般都很怕死很惜命,所以都好商量。反而是那些山门势力两头不靠的谱牒仙师,不太看得清楚形势。
他那个野修出身的元婴师父,如今是水龙宗的挂名供奉,白姐姐更是他未来的神仙道侣,怎么看都是一家人。所以这座仙府遗址,是水龙宗的囊中之物。
此前,白姐姐和他商量过了,尽量多拣取几件重宝,尽量保证在五件之内,贪多嚼不烂,不然她不好和宗门那边交代,而且詹晴和她的取宝动作,一定要隐蔽再隐蔽,多折腾一些障眼法。在这期间,元婴修士都梦寐以求的至宝,两人绝对不能碰。宗门那几个老祖,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一旦将来闻讯赶来,成功占据此地,定然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入境之人,刨根问底起来,手法层出不穷,动辄在修士神魂一事上下功夫,到时候只要詹晴被顺藤摸瓜,露出马脚,她白璧也难辞其咎,被祖师堂盖上一顶吃里扒外的帽子,就会得不偿失。
但是四件法宝,他们两个晚辈,作为开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即便祖师堂获悉,有她传道恩师和詹晴师父两人的面子在,那十数位有资格在祖师堂摆下座椅的大修士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何一个山上的谱牒仙师,既受规矩、底蕴的庇护,也受规矩、戒律的束缚。
詹晴到了山脚,和颜悦色地向高陵吩咐下去,高陵这个芙蕖国刚刚升为正三品武将的金身境武夫没有异议。
护送女修白璧返乡入京的当天,圣旨就到了高陵的将军府上。所以高陵知道了一件事情,在军功难挣如登天的芙蕖国,与那座水龙宗攀附上关系比什么都管用。
詹晴站在白玉拱桥一端,以折扇轻轻敲击桥栏异兽,玉树临风,白衣风流。
高陵朗声告诉临近拱桥众人应当遵守的规矩。当然没有人会服气。有人不敢硬闯,便想要从别处跃过那条宛如护城河的幽绿河道。结果高陵一掠而去,一拳拦截下来,修士当场毙命,尸体碎成七八块。
这一拳高陵藏私不多,所以就有修士惊呼金身境武夫,更是报出了芙蕖国武夫第一人高陵的大名。
一拳过后,闹哄哄的对岸就立即消停了,只有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
不知何人在何处,但应该是用上了仙家秘术,以一个沙哑嗓音,用心湖涟漪呼喊道:“咱们人多势众,合伙宰了这两个人,到时候分头上山,各拿各的,岂不是更好?!何必看人眼色。咱们若是有人运气一般,只能到手一件宝物,难不成也要双手奉上,白白送给这北亭国的纨绔子弟?此时不齐心合力,到时候下山之时,可就更难众志成城了吧?”
这一番言语,说得不少人都动心了。
施展了障眼法的两个彩雀府女修相视一笑。说出这番蛊惑人心言语之人,正是她们护道的一个祖师堂嫡传少女。年纪不大,心性不差。
而她们正是彩雀府府主孙清和祖师堂掌律祖师武峮。
原本武峮一人护道就已足够,但是孙清觉得在彩雀府山头上十分烦闷,就跟着散心来了,不承想这一散心,就撞了大运。
武峮偷偷和年轻府主交流:“先前那个年轻地仙,该不会是芙蕖国白璧吧?”
孙清冷笑道:“是水龙宗嫡传弟子又如何,乱战之中,城府不够,本事不济,死了白搭。”
说完这些,孙清神色淡然道:“你我一样如此。”
武峮忧心忡忡道:“不过洞室那边突然山水紊乱,禁制大开,处处皆是秘境入口,是不是太过凑巧了?”
孙清瞥了眼天幕,缓缓道:“既来之则安之。”
武峮叹了口气,看了眼自己身旁一身平和气象的年轻府主,难怪她是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境府主,而自己只是年复一年到了头的掌律祖师。
他们这边的岸边叫嚣不已,人人喊打喊杀,扬言要宰了那个芙蕖国武将,还要将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剥皮抽筋。
结果詹晴笑容灿烂,啪一声打开折扇,在身前轻轻扇动清风,开口只说了一句话:“杀我可以,先到先得。”
孙清笑了笑,轻轻以手肘撞了一下武峮:“你先出马,不然双方能耗上一百年。”
武峮心中了然。
头戴幂篱又有障眼法遮蔽容貌的武峮,大步走出队伍,率先走上白玉拱桥。
她此次下山,穿了两件法袍,里边的才是彩雀府头等法袍,外边的则是托人从云上城重金购买而来的。外边那件云上城法袍,当然也被施展了小小的障眼法,不然太过显露痕迹,只当别人是傻子了。
事实上那两个云上城沈震泽的嫡传子弟,也是差不多的行径,内外两件法袍,只是刚好换了一下,自家法袍在内,彩雀府法袍在外。
武峮先前走得慢,拱桥那边众人虽有人挪步,却走得更慢。生怕被这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坑害了,跑得太快,当了那出头鸟,给高陵一拳打得血肉崩散。
不过接下来所有野修、小山头谱牒仙师和江湖武夫便如释重负,顿时心情激荡起来,再无太多疑虑。因为武峮竟是越走越快,最后直接飞掠而去,祭出一手仙家攻伐术法,然后硬生生吃了高陵两拳,一拳破术法,一拳打杀人,女子修士被打得如同断线风筝摔回拱桥对岸。女子也真硬气,挣扎着起身后,一言不发,竟是再次走向桥面。有人真正带了头,众人便再无犹豫,开始怪叫连连,吼叫不断,纷纷过桥过水。
詹晴勃然大怒,恨极了那个带头送死的女人。没有任何犹豫,他转头掐指,吹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口哨。
山巅那个家族七境武夫供奉飞奔下山,一个前冲,从白玉广场高高跃起,重重坠落在那条登山台阶上。
山脚已经有眼尖之人看到这一幕,心惊胆战起来,手上便弱了几分声势。
不承想又有沙哑的女子嗓音重重响起:“先宰了桥边两个,再来一人又能咋样?!一人一招下去,仍是一摊肉泥!”
山脚这边,已经开始乱战。
远处,白璧御风悬停在一处地界边缘,一条线之外,白雾茫茫,不管她如何施展术法神通,都不见那条线后的风景。
她缓缓落下身形,驾驭石子撞入白雾当中,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随后她又撕裂大块地面,撞入那片云雾,依旧毫无动静。这比山水禁制更加令人感到可怕。
眼前此物,名为未知。
水龙宗历史上,就有一个玉璞境老祖师和一个元婴境大修士,先后陨落在秘境当中,事后宗门连尸骨都没能找到。
白璧忧心忡忡,自己是该想一想退路了。
原本被视为一座浅水池塘的此处仙府遗址,来历绝对不小。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那条济渎,是水龙宗的宗门根基所在,其中那座最为重要的祖师堂,其前身就是三座济渎远古祠庙之一,至于其余两座,一座被大源王朝占据,奉为济渎庙正宗,依旧香火鼎盛;另外一座被某个覆灭宗门占据多年,一样打造成了祖师堂,但是在与剑修宗门的厮杀当中,毁于一旦。此地气象,与自家祖师堂有几分相似。这也是白璧有底气让詹晴自取四件法宝的理由所在。
一旦真是某条远古大渎的祠庙遗址,她和詹晴的这桩开门功劳,就太大了。
但是白璧不知为何,就是有些担心,害怕出现最坏的结果,还不是什么出不去,找不到退路。因为一旦她和詹晴两人消失太久,水龙宗自会循着线索过来寻人。白璧真正担心的,是此地会变作一座所有人葬身的新坟冢。
试想一下,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枯骨,如果亦是新人尸骸、而非仙府旧有人氏?这就意味着此处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陷阱,等着外人进来送死,还自以为天降福缘,见者有份。
当然,这只是万一。可白璧内心惴惴,总觉得这个万一,好像随着光阴流转,变成了千一、百一。
一时间白璧心境大乱,再不敢滞留在小天地边界,而是疾速御风,返回那座青山,去找詹晴,然后争取商量出一个万全之策。
白璧身形消失之后,从茫茫白雾当中走出一个身形缥缈的高大老者,微笑道:“三个金丹修士,两个金身境武夫,嗯,还有个小家伙比较古怪,足够饱餐一顿了。”
一缕剑气从天而降,直直地从老者天灵盖一穿而下,老人缥缈身形在别处聚拢浮现而出,笑道:“好家伙,咱们当邻居都多少年了?还是这般恶劣脾气,就不会改一改?有那该死的重重禁制禁锢,害我无法炼制此山此水,可外边层层大山,山根道道裹缠这座小天地,你这小家伙,针对我这么些年,只能勉强护着此地不失罢了,又能奈我何?”
老人头颅再次被那缕细微剑气穿透,老人依旧是在别处出现,神色自若道:“按照老规矩,每次只留下最后一人,容他晚死片刻,和我聊聊外边天地的近况。到时候他便会晓得,这个陷阱是何等巧妙了。那些个宝贝,你们又能拿到哪儿去?盘中餐,腹中物,洞天福地葬身处。这拨孩儿,运道也算不差了,只是可惜了一座道观。那个背剑的小娃儿,眼光真是不错,只是东西可不能让你带走。事后还要连累我再次东拼西凑。这都是第几回了?拼凑一次,搬一次家,委实累人。”
老人又一次被纠缠不休的剑气搅烂身形,身形聚拢后,向后退步而走,高大身形逐渐没入云雾,伸手轻拍腹部,快意笑道:“哈哈,好一个浩然天下,好一个别有洞天我肚中。哪座天下,不是人杀人最多?真是无甚意思。”
没了老人踪迹之后,那缕剑气依旧在附近巡游许久,掠地飞旋,最后才直冲云霄,返回高空。
陈平安猛然转头,举目远眺,他大概是唯一一个察觉到了那缕剑气落地和飞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