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这边一夜无事。陈平安独自住在廊道尽头的屋子,入睡前,练习了六步走桩和剑炉立桩各一个时辰,最后拿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瓷碗以及烧成焦炭似的乌木,翻来倒去,仔细研究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眉目。
希冀着两样东西能够价值一两百文雪花钱,陈平安收起沉甸甸的乌木,将养剑葫里的土烧烈酒倒入小白碗,然后在灯下翻看刘高华送给自己的两本山水游记,时不时小酌几口,倒也有滋有味。
熄灯上床之后,陈平安闭上眼睛,开始回味跟马苦玄的小街一战,反省每一拳的得失利弊。崔姓老人传授的几招拳法,陈平安当时哪里敢藏私,大战酣畅,时时刻刻面临生死一线,只得倾囊而出,无形中对于铁骑凿阵式在内的那几式拳法的感悟更深一层。最可惜的是只打出十五拳神人擂鼓式,直觉告诉陈平安,如果再让自己一口气打出二十拳,就像在古宅对付身披甲丸光明铠的树妖书生,马苦玄极有可能早早就要认输。但是,陈平安思来想去,都觉得让马苦玄自以为险胜一招是当时最好的选择。
不过跟这位真武山天之骄子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对此陈平安其实没有太多胜负之外的感触,一来是根本不知道马苦玄一年破三境的意义,二来马苦玄厌恶泥瓶巷的陈平安,陈平安何尝不讨厌这个杏花巷的同龄人。
人和人之间确实讲究缘分,有些人一眼望去就会心生好感,就像严冬寒春里的阳光,比如齐先生、李希圣和张山峰;有些人一眼望去则是酷暑时节的日头,怎么看怎么刺眼,就像马苦玄,还有老龙城苻南华、清风城许氏妇人。
陈平安入睡前那一刻的念头是,神人擂鼓式肯定是自己目前最压箱底的拳招了,只是不知道如果一口气能打出五十拳、一百拳,会不会一条大江都被拦腰斩断,劈出道路?会不会一座大山都被硬生生开出一条峡谷?
天蒙蒙亮,陈平安就起床在屋内练习六步走桩,没过多久,发现有人在一座有假山有绿树的庭院朗诵,正是那个柳公子,颇有几分寒窗苦读的风范,抑扬顿挫,所读内容都是圣人教诲。
陈平安继续练拳,不出意料,果然很快客栈各个屋子的住客就开始破口大骂,一些个脾气暴躁的江湖豪客干脆就裸身跳下床榻,拿了桌上酒水碗碟推开窗砸下去,鸡飞狗跳。柳公子也起了犟脾气,蹦跳着四处躲闪,朗读圣贤经典的嗓门越来越大。这一下就惹了众怒,好些用被褥蒙住脑袋都没用的客人骂骂咧咧穿衣起床,在窗口开始跟柳公子的祖宗十八代打交道。柳公子忙着躲避暗器,不忘回骂几句,真是一地鸡毛,有辱斯文。
一炷香后,陈平安和徐远霞坐在张山峰屋里,张山峰正在帮着柳公子包扎脑袋。
客栈掌柜刚刚黑着脸走出去,气得咬牙切齿。摊上这样拎不清的王八蛋客人,还打骂不得,毕竟是郡守之子带来的贵客,哑巴吃黄连,真是一肚子憋屈。问题在于下榻这家客栈的人物身份都不简单,不是腰缠万贯的各地商贾就是行走江湖的各路豪侠,全都是不容小觑的过江龙,给这个读书人这么大清早一折腾,以后生意还怎么做?还要不要回头客了?
柳公子名叫柳赤诚,是白山国人氏。他介绍自己家乡的时候,着重说了“观湖书院附近”六个字,好像这比龙尾郡陈氏的那个前缀还要荣光。之后他们在客栈闲来无事,柳赤诚还会偷偷摸摸溜出去,不用想也知道是跟刘高华姐姐幽会踏春去了。徐远霞带着陈平安和张山峰去往郡城里的名胜古迹,文武庙是必去之地,胭脂郡城隍阁的集会也要去,回来的时候徐远霞眉宇之间有些阴霾,张山峰问起也只说是舟车劳顿。
这次南下,张山峰是要往老龙城去,跟陈平安一路,徐远霞则是要去往东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说是给朋友护送一样东西。那位朋友是江湖上认识的,很投缘。他跟陈、张二人暂时同路,至于双方何时分道,得看下一处仙家渡口的渡船去向。
三人在胭脂郡足足等了三天也没有等到神诰宗那伙下山历练的老少仙师,倒是等到了那个古宅老妪。她一路寻到了郡守府邸,见着了刘高华,然后由刘高华带路来到客栈,给众人报了喜讯。原来不知为何,古宅周边的山水气运好似天地翻转、乾坤颠倒,污浊之气全部换成了清灵之气,如今女主人不但不用担心堕为恶鬼,永绝后患,身体肌肤也开始痊愈,顺带着反哺杨晃,让他得以温补神魂,境界逐渐攀升,竟然有了一丝破开瓶颈跻身中五境的希望,真是好事连连。至于其中缘由,老妪只说猜测是神诰宗某位老祖宗的暗中出手。徐远霞和张山峰觉得除此之外,实在找不出理由。陈平安从头到尾听着,虽然一肚子惊涛骇浪,可是脸色如常。
老妪临行前,说是帮陈平安拎了一坛路上买的好酒,两人便回到陈平安房间。陈平安刚关上门,老泪纵横的老妪就要下跪,吓得陈平安赶紧搀扶住她,死活都不受这一大礼。因为当时在灶房装酒入葫芦的关系,陈平安故意泄露天机,所以老妪知晓一些内幕,生出一些揣测,也不奇怪。
老妪没有多问什么,陈平安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离去之前,老妪掏出一包用丝绢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轻声解释道:“姓秦的淫祠山神金身崩碎殆尽,从此世间便没了这个祸害一地山水的神祇,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我家老爷当时闻讯赶去,在那帮神诰宗仙师到来之前偷偷捡了姓秦的大半金身碎片过来,大小总计八块。按照老爷的说法,他不好全都捡回来,可一尊淫祠山神的金身遗物不该有这么多才对,想来姓秦的生前也有过一番古怪机缘。不管如何,这些金身碎片可是好东西,可遇不可求,便是一国朝廷密库都未必有太多珍藏,陈公子只管收下,算是我们主仆三人报恩了。”说到这里,老妪又红了眼眶,“事实上,公子的大恩大德哪里是几块金身碎片能够偿还的,只是宅子如今实在没什么家底,我家夫人便为陈公子立起了生祠牌位,恳请公子以后只要路过彩衣国,一定要去宅子里坐坐……”
陈平安只得点头。
老妪最后悄声道:“夫人如今相当于半个淫祠神灵,远观胭脂郡城的气象,发现这两天,每夜总有缕缕阴气在城中袅袅升起,让夫人心神不宁,还望公子早点出城,不管公子如何神通广大,老爷经常念叨,修行路上,小心驶得万年船,莫要事事掺和,哪怕次次有惊无险,可毕竟难免耽误修行,总是不美。”
陈平安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把老妪送到客栈门口。老妪笑道:“惟愿公子远游顺遂,平平安安。”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去看陈平安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
陈平安目送老妪的身影消失于人海,转身小跑回徐远霞的屋子,喊上张山峰,将莺莺发现的胭脂郡城内的气象异样大致说了一通。徐远霞握住腰间刀柄,点头道:“这也是我最担心的地方,先前不告诉你们,是害怕你们两个年轻人热血上头,非要蹚这浑水。若真是妖魔作祟,胆敢公然在郡城内行凶,全然不把城隍阁和文武庙在内三尊神灵放在眼中,必然是了不得的大魔头,以你我三人的道行,说不得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塞牙缝。不过一国郡城这么大的地盘往往藏龙卧虎,更有高手坐镇,真要打起来,占据天时地利,未必没有胜算。说到底,还是要看彩衣国朝廷跟山上关系如何。”
陈平安问道:“距离胭脂郡城最近的江河水神以及山岳神祇大概有多远?真出了事情,他们能够第一时间赶到吗?”
徐远霞略作思量,盘算一番:“水神相距此地三百里,南岳正神大概有七百里。只是彩衣国的山岳神祇修为都不会太高,毕竟疆域太小了,远远比不得那些版图辽阔的王朝,恐怕撑死了也就是中五境里的洞府境。”
张山峰皱眉道:“那么一旦离开山岳地界,战力岂不就只相当于第五境的练气士?”
徐远霞无奈道:“天地规矩就是如此,没办法。”
张山峰问道:“能不能通知一下刘高华的父亲,好歹是郡城太守,之前那个驻军在郡城附近的马将军看着也是修行中人。如果早做准备,说不得能够让暗中潜伏的妖魔邪祟知难而退。”
徐远霞叹了口气:“并非我吓唬你们,也绝不是我徐某人贪生怕死,这件事很棘手。且不说郡城那边一定不会相信,哪怕郡守大人和将军都信了,愿意冒着谎报军情、事后被摘掉官帽子的巨大风险火速通知朝廷,那么你们知不知道,从郡城传递消息到彩衣国京城,再到六部衙门审核、御书房决议,最后到朝廷颁布圣旨,秘密号令山水神灵救援郡城,这期间需要耗费多长时间?再退一步说,圣旨下了,附近的山上练气士、山水神灵都离开地盘赶来,一旦有风吹草动,郡城里道法深厚的妖魔提前行动,大掠一番,扬长离去,那么到最后,秋后算账,算谁的账?”徐远霞指了指两个年轻人,“你们信不信,到时候我们三个会被当成跟妖魔串通一气的同党?揭发弹劾我们的人物不是刘太守就是那个马将军。更坏的结果,是妖魔一开始就另有谋划,想要调虎离山,到时候我们这边风平浪静,某个仙家门派或是别处州郡大城给掀了个底朝天,我们三人恐怕都不需要别人揭发,当场就会沦为彩衣国杀无赦的贼人。”
张山峰一脸呆滞,有些不敢相信。
徐远霞倒了一杯酒,感慨道:“不要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这般让人欲哭无泪的事情,我不但亲眼见过,也曾亲身经历过,好几个朋友就死在‘好心’两个字上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包袱,“具体事情就不说了,反正四个朋友最后只活下来我一个,剩下三个有一个连尸体都没了,另外两个好歹还能让我帮着收尸,两个骨灰坛,一个已经送给他家人,还余下一个,就是我此次去往青鸾国的原因了。”
难怪当时在古宅,他两次让张山峰和自己赶紧离开。陈平安突然问了一个问题:“徐大侠,你后悔那次选择吗?”
徐远霞低头闷闷喝了口酒,抬起头后,扯了扯嘴角:“死了的人,不知道;反正活着的,都快要后悔死了。”这可能是这个满腔豪气的刀客头一次如此不豪气。
陈平安没有直白地开口说留下,或者离开。当初带着李宝瓶他们远赴大隋游学,陈平安事事作决定,是因为当时需要他这么做,容不得他流露出丝毫怯懦和犹豫。如今孑然一身游历江湖,已经不需要他一定要为了别人去做什么。
张山峰显然束手无策,左右张望,问道:“那咋办?”
徐远霞陷入沉默,一口口酒喝个不停。
陈平安又问道:“如果留下来,遇上事情,我们三个强行出头,是不是极有可能连自保都成问题?”
徐远霞小心斟酌措辞,缓缓道:“怕就怕对方里应外合,以有心算无心。换成是我,一定会设法压制文武两庙的神灵,更何况看样子,此地文武神灵受古宅阵法和淫祠山神的影响,早已实力不济,很容易出现纰漏。好在之前我进入城隍阁,观其香火、建筑格局和气象,似乎不差……”
陈平安问道:“我们能不能直接找到那位城隍爷,把事情跟他说清楚?郡守和将军不了解这些神神怪怪的厉害,而且真遇上事情,估计能用官场上的那一套推脱责任,可是那位城隍爷可是与郡城安危息息相关。说句难听的,刘太守能躲起来,马将军可以按兵不动,城隍爷是绝对跑不掉的。而且妖魔若是真有所图谋,肯定会第一个针对本地城隍爷,所以城隍爷肯定比当官的更上心。”
徐远霞眼前一亮,重重一拍大腿,沉声道:“可行!”
张山峰笑着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陈平安开门后,看到了柳赤诚和刘高华姐弟。三人神色惶惶,刘高华一屁股坐下后,倒了满满一杯酒:“你们说奇怪不奇怪,刚才城隍阁那边的天官塑像竟然大半个身子都裂了,还渗出鲜血来,淌了一地。不但如此,里边还有满地的蛇鼠蝎子,恶心死人了。如今我爹已经派人关了大门,免得吓到老百姓。”
徐远霞满脸凝重,默不作声,跟陈平安和张山峰对视一眼。
陈平安问道:“文武两庙有什么状况吗?”
刘高华愣了愣,摇头道:“这个倒是不太清楚。那边我们当地人都不爱去,没啥好看的。”
面对陈平安,刘姑娘还是有些不自在,只敢坐在距离陈平安最远的柳赤诚身边,嗓音柔柔道:“一次端茶送水,偶然听父亲跟一位来府上做客的老道长提起过,两庙的香火虽然鼎盛,可却是属于有人供奉没谁吃的。老道长也颇为无奈,说朝廷对此也是实在没法子,彩衣国就这么点份额,不可能再多出一尊山岳正神坐镇此地。还说若是胭脂郡能够出现一个读书种子成功进入观湖书院,此处风水说不定可以有所改观。我爹便长吁短叹直摇头,说这样的读书种子,哪里是胭脂郡能够求来的。”
柳赤诚一脸茫然,疑惑道:“你们在聊什么?什么文武两庙?什么山岳正神?观湖书院我倒是熟悉,还曾经数次进去游览过,那我能不能算半个读书种子?刘姑娘,你放心,观湖书院每年都会从白山国招收一名读书人,算是对白山国的优待,说不定哪天我柳赤诚就可以……”
刘高华翻白眼道:“你可拉倒吧,就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比我多不了几两。”
柳赤诚悻悻然不再说话。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家学问,对付女子管用,对付读书人就不太够了。
闲聊之后,三人离开。临走前,刘高华记起一事,提醒道:“听我爹的意思,明天起胭脂郡城就要开始戒严,出城容易进城难,但是保不齐后天就连出城都难了,所以柳赤诚打算今天就离开。你们三人呢?事先说好,如果真的戒严,肯定是马将军亲自出手,到时候我这个郡守之子可没本事帮你们网开一面。最晚明天,不然就走不了了。”
徐远霞关上门后,手指轻叩桌面:“城隍阁十有八九是已经出问题了。看来这帮邪魔外道所谋甚大啊,就是不知道胭脂郡的那尊城隍爷目前是修为下降,给人用下作手段拘束在城隍阁内,还是已经彻底遭了毒手。现在形势恶劣,但是也趋于明朗,郡守府和附近驻军应该已有所警惕,我们如果这个时候通风报信,可信度就会高出许多。”
张山峰望向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不然咱们知会一声郡守府,再离开郡城?”
陈平安点头道:“那你和徐大侠一起跟上刘高华他们去他家,我去一趟城隍阁探探虚实,越早知道真相,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越利于我们做出正确的决定。”
张山峰不疑惑为何要分道扬镳,而是想不明白为何不是自己代替陈平安去往危机重重的城隍阁。陈平安笑着解释道:“你和徐大侠一个需要出刀,最好是罡风阵阵,好显示自己的宗师风范;一个需要驾驭桃木剑乱飞,表明自己是龙虎山最擅长降妖除魔的张天师。我去做什么?打拳给郡守大人看啊?”
徐远霞哈哈大笑,张山峰也想通关节,说是让陈平安稍等,然后起身回屋,从包袱里取出三张符箓:两张是品相最低却最为实用的邪气点火符,一有邪祟阴煞之气,黄纸就会自行燃烧起来;最下边那张则是又名甲马符的神行符,浇灌灵气或是真气,一炷香内都可以飞奔如马,御风而行,不耗体力。
陈平安没有拒绝,将三张符箓收入袖中,打趣道:“就不怕我直接跑了?”
张山峰瞪眼道:“陈平安,你可不能跑!”
陈平安赶紧摆手,张山峰自顾自笑起来。
陈平安独自跑路的话,张山峰不是不心疼那张价格不菲的神行符,但他最心疼的,还是自己少了一个好朋友。
三人在客栈门口分开,徐远霞带着张山峰跟随刘高华姐弟去往郡城西边的郡守府邸。陈平安刚好跟往东出城的柳赤诚顺路,只不过一个径直去城东门,一个去往东北边的城隍阁。
没了刘姑娘在场,柳赤诚就没有读书人的心理包袱了,点头哈腰跟在陈平安身边,好奇问道:“陈公子,你是不是传说中的武道宗师?虽然年纪轻轻,初出茅庐,但是因为天资太好,出身名门,所以其实在江湖上已经是屈指可数的高手了?所以那天夜里的那一巴掌才能那么虚无缥缈,让我看都没看见你出手,半点烟火气都没有,算不算臻于化境?”
陈平安无奈道:“只要是个练武之人,打你一拳,你都看不到对方出手。”
柳赤诚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侮辱:“不可能!陈公子你一定是隐于市井的江湖宗师,要我猜测啊,说不定你就是那位享誉数国的彩衣国剑神的关门弟子,要不然谁会出门的时候携带两把剑?其中一把就是那位剑神当年行走江湖的佩剑‘烛阳’,对不对?给我摸一摸呗?”
陈平安有些佩服此人的想象力,不愿跟他纠缠不休,板着脸点头道:“对对对,就是‘烛阳’。你可得小心,鞘内充满了凌厉剑气,只要你一拔出剑鞘,就会立即被剑气削得皮开肉绽。你怕不怕?”
“不怕。”柳赤诚摇头道,但原本想要摸一摸剑匣的双手,此刻已经乖乖放在身后。
两人分开后,柳赤诚继续沿着街道去往城东门。他突然抬头瞥了眼站在城楼上的一抹身影,正是那位老神仙,身边还站着身披铠甲的马将军,以及两个岁数都不小的陌生面孔,老神仙正在对着郡城指指点点。
柳赤诚啧啧道:“引贼入室而不自知啊。”
陈平安很快就到了城隍阁外的广场,凝神望去,因为不是练气士,看不出什么气象端倪,但是纯粹武夫的直觉告诉他,那栋红墙绿瓦、龙火琉璃顶的城隍阁,比起先前游览之时的安静祥和,多出了一丝血腥阴沉,就像大雪天的地面上,有人丢了一块木炭上去,可能寻常路人不会注意,可只要行人眼力够好,就能看得到,而且无比扎眼。
胭脂郡城隍阁供奉的城隍爷名为沈温,生前曾是彩衣国的御史大夫,以刚正不阿享誉朝野,留下过“生为忠臣,死为直鬼”的名言,三百年间一直香火鼎盛。可如今城隍阁门口有衙署兵丁捕快看守,已经不准香客进入。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寻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墙,悄悄走去,同时拈出一张邪气点火符,趁着四下无人,脚尖一点,越过墙头,翻身落在墙内。他双脚才落地,指尖符箓就燃烧殆尽。这明摆着是不用如何试探虚实了,已经是实打实的妖魔作祟。
陈平安一手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大口烧酒;一手绕过头后,拍了拍身后木匣。槐木剑被取名为“除魔”,阮师傅铸造的那把暂时命名为“降妖”。不管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怎么瞧不上眼,陈平安还是觉得“降妖”“除魔”这两把剑的名字取得很好。既然自己取了这么好的名字,可不能辜负了。
陈平安一脚轻轻挑开猛蹿而来的毒蛇,看似轻描淡写,可那条毒蛇在空中就已经骨碎肉烂。陈平安更多注意的还是远处矗立于朱漆大门外的两尊天官泥塑彩绘神像,一左一右,满身鲜血流淌不已,还有无数色彩斑斓的毒蛇缠绕蠕动;更有大如手掌的蝎子立于神像头顶或是手臂之上,通体漆黑如墨,耀武扬威;甚至还有老鼠从破碎的神像腹部、脸颊钻进钻出,大胆至极。
陈平安没来由地想起了家乡神仙坟的惨淡光景,顿时火冒三丈,沿着墙根缓缓而行,尽量让自己头脑清明,呼吸平稳。毕竟出拳强弱,以及一身真气厚薄和运转快慢,跟肚子里的火气大小没半枚铜钱的关系。他边走边在心中默念:“陈平安,确定打不过的话,就要跑得足够快!”
陈平安沿着围墙走了数十步,见城隍阁广场仍是没有邪祟之物露面,便不再犹豫,祭出一张袖中所藏的阳气挑灯符。黄纸符箓在陈平安身前一臂距离外悬停,微微飘荡,当陈平安踏出一步后,它便自动往仪门那边缓缓飞去。
陈平安心中大定,城隍阁虽然遭难,整座广场面目全非,但是城隍阁后方建筑肯定尚有灵气残余,否则挑灯符不会前行,肯定会往高墙那边退去。
挑灯符散发出淡淡的昏黄光晕,素洁的光辉将陈平安整个人笼罩其中,双脚所过之处,地上那些蜈蚣、蝎子等五毒之物纷纷避散。经过仪门的时候,大概是被那张挑灯符的光线涟漪波及,左右那两尊道家天官神像身上的蛇、鼠、蝎子全都从正面绕到背后,或者躲入中空的腹部。
陈平安屏气凝神,继续缓缓前行。仪门之后是大殿,悬挂金字匾额,祭祀的神灵不是城隍爷,而是彩衣国一位开国功勋武将,左右是文武判官以及总计八位属官。那块彩衣国先帝亲笔题名的匾额此刻金漆剥落大半,有一条碗口粗细的黑色大蛇盘曲其上,身躯下挂,探出头颅朝陈平安吐出蛇芯,像是在示威和警告。陈平安跨过门槛时,黑蛇骤然间一跃而至,张开血盆大口。陈平安头也不抬地拧腰侧身,以五指攥住黑蛇头颅,手腕轻抖,这条畜生顿时酥软无骨,当它被扔出去重重摔落在地上时,早已毙命。
陈平安跟随晃晃悠悠的挑灯符继续前行,过了大殿,又是一片广场,只是占地较小,古树森森,矗立有一块石碑,是彩衣国皇帝册封一国城隍神灵的诰文勒石,之前陈平安还专程站在碑前打量了半天,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字写得真一般,甚至比不得崔东山。也亏得当时崔东山不在他身边,否则肯定要气得不轻。
挑灯符笔直向前飞掠,陈平安紧紧跟随,不作丝毫停留。突然,他停下身回头望去,那块矗立在古柏树下的高大石碑旁似乎有白影一闪而逝。两侧的财神殿和太岁殿里依稀传出莺莺燕燕的女子嗓音,极其细微,似乎在相互调笑,妩媚背后,透着一股阴寒,就像是阴间的女鬼在向阳间发声。笑声就那么一点点渗过阴阳界线,借着古树树荫的遮蔽,从两殿透过窗户进入广场,只是被稀稀疏疏的阳光照射,如雪消融,轻淡了许多,可仍是传入了陈平安的耳朵。
陈平安皱了皱眉,转头前行。只要再往前走十数步,就能够走入这座城隍阁的主殿,供奉有前御史大夫沈温的城隍殿。
就在陈平安转头的瞬间,石碑之上出现了一名白衣女子,一头青丝遮覆脸庞,看不清面容,但是她伸出的一根手指只剩枯骨而无血肉。骨指轻轻敲击石碑顶端,瞬间出现一个鲜血喷涌的泉眼。很快,石碑上边洋洋洒洒千余字的古朴碑文就仿佛变成了一封鲜红血书。但奇怪的是,女子一袭白衣依旧纤尘不染,没有沾上哪怕一滴鲜血。
女子抬起头,依旧青丝覆面,开始婉转歌唱,一边低声唱着,一边抬起手臂,伸出两根骨指,拈起一缕青丝,骨肉相间的双脚轻轻晃荡,溅起一阵阵石碑上流淌着的血花。
相较于左右两殿欢声笑语的模糊,白衣女子的歌声清晰可闻,头顶古柏随风飒飒作响,像是在与之相和。女子好似唱到了开心处,又抬起一只枯骨手掌,轻柔翻转。
两侧财神殿、太岁殿紧闭的房门啪一下打开,各自摇摇晃晃走出一名男子。财神殿那边走出的男子年纪轻轻,一条胳膊被齐肩砍断,但是已经止血,剩余那只手倒拖着一把青锋长剑,脸色雪白,双眼无神。太岁殿那边走出的中年青衫男子耷拉着脑袋,一瘸一拐跨过门槛,细看之下,此人竟是给人在脖子上以利器劈砍,头颅只靠着一点皮肉牵连才没有离开身体。
随着石碑上白衣女子手腕的转动,两名步履蹒跚的男子刹那之间动作变得灵活矫健,开始在广场上起舞。原来白衣女子的指尖有一丝丝透明的光线挂在空中,如同一根根雪白蛛丝。蛛丝缠绕住两名已死男子的四肢,控制他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开了门的两座大殿内,不断有白衣女子拖曳着滚滚黑烟在门口迅速飘荡,望着男子哧哧而笑,充满了讥讽和仇恨。只是门外的阳光映照如同一道天堑,让她们不敢轻易跨出,但是仍然有四五名白衣女子按捺不住,带着阵阵黑烟迅猛冲出,围绕着两名男子的尸体飞旋,不断用手指撩拨男子的惨白脸庞,从他们背后绕过,从他们腋下向上飞掠,但是她们也为这一时之欢愉付出了阳光曝晒之后彻底烟消云散的代价。
陈平安站在主殿的门槛外,那张挑灯符像是撞上了一堵墙壁,一次次磕碰晃荡,止步不前。黄纸符箓蕴含的阳气逐渐消逝,陈平安伸出手去,手掌像是贴在一层冬天河流的冰面上,微微加重力道,仍是无法破开。他双指并拢,转过身的同时手腕猛然一拧,灵气所剩不多的那张挑灯符急急飞掠向广场,在两个傀儡尸体的头顶绕行一圈。两名男子啪啦一声,沉沉摔倒在地面,身上光线一根根绷断,鲜血横流。
白衣女子收回手,并不动怒,倒是两侧殿内的那些女子张牙舞爪,望向陈平安的视线中满是刻骨恨意。
只要堕为恶鬼,任你生前如何慈悲心肠,便再无儒家亚圣所谓的人性本善,竹篮打水,最终点滴不剩。这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陈平安望向石碑女子的背影,轻声道:“这位小姐,死者为大,不管你们生前有什么恩怨,就这么算了吧?”
白衣女子置若罔闻,继续歌唱,这次用上了东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听得懂了。
“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女子声调平缓,竟然带着一点平静祥和之意,听不出半点愤懑恨意。
陈平安听得懂文字大概,却听不明白其中蕴含的深意。但他也没心思去揣测这些,如今城隍阁主殿与外边被某种术法隔绝,应该是城隍爷被拘押其中,不得外出巡守郡城,帮助胭脂郡渡过这场即将到来的浩劫。他见那白衣女子无动于衷,便不再多说什么,悄悄拍了拍腰间的养剑葫,转身就是一拳砸在那层“冰面”上,阵阵涟漪荡漾而起,城隍殿内包括沈温及左右文武神在内的三座神像都像是在摇晃。
陈平安以六步走桩缓缓行走,一拳一拳砸在冰面上,正是神人擂鼓式。
一声叹息在一棵参天古树上边响起,是少女嗓音:“傻瓜,那是两位五境大修士联手布下的阵法,便是我师父一时半会儿都奈何不得,否则城隍老爷怎么可能出不来。你一个武把式,也想硬生生捶破?省点力气吧,趁着那女鬼对你还没起杀心,早点离开此地,不然下一次又有傻瓜闯进来,你就是那翩翩起舞的牵线木偶了。”
可能是陈平安打拳打得太过“随心所欲”,所以彰显不出半点威势,让躲在树上的奇怪少女难免心存轻视。
跟马苦玄在小街一战后,如今陈平安的拳意越发内敛,平时练拳的走桩更慢,更加契合“温养”二字。一般江湖底层的武把式外家拳之所以会出现“招邪鬼上身”的结果,就是因为不得其法,没有登堂入室,以至于练拳越勤快,越伤体魄神魂。不过陈平安虽然走桩慢,练习剑炉立桩时的气机运转速度却是快了无数,如果以前只能说是寻常的驿站传信,那么如今就是八百里加急。这种“收起来”的玄妙状态,不是扎扎实实的六七境武道宗师,绝对看不出深浅。
白衣女子蓦然停下歌声,转过头去,死死盯住陈平安的第十八拳。一拳下去,如洪钟大吕,整座广场的气机都轰然而动,被鲜血浸透碑文的石碑顿时发出龟裂声响。她尖叫一声,刺破耳膜,如将军发号施令,在两侧殿内飘荡的女鬼们化作两道滚滚浓烟,一道融入那层“冰面”,以她们残余的阴物神魂加固那座污秽阵法;一道黑烟直扑陈平安,竭力打断他的连绵拳意,不让他递出神人擂鼓式的第十九拳。
“被你这个冒失鬼害死了!如果我今天死在这里,到时候咱俩一起走在黄泉路上,看我不把你骂死……死都死了……本姑娘还没死,就已经烦死了!”古树顶上,少女气咻咻埋怨完毕,不再犹豫,曼妙身影蹿出,发出一连串叮叮咚咚的清脆声响。随着响声萦绕身躯四周,也带起了一圈圈淡金色的花朵,身姿之婀娜,堪称赏心悦目。
白衣女子被浓密青丝遮掩下的那张面容,嘴角微微翘起,眼神带着冷冷的讥讽。她伸出两只枯骨手掌轻轻一拍,那座城隍阁主殿之内,随侍于城隍爷左右的文武神像吱吱呀呀,像是活了过来,抖搂出巨大的四溅尘土,同时一步踏出神台,轰然踩在主殿青石地板上。然后两尊高达两丈的泥塑神像大踏步冲向门槛,其中手持铁锏的神像一锏对着出拳少年当头砸下,另外一尊文官神像则手攥巨大铁印,毫无凝滞地拍向少女。
原本打破阵法就能够让城隍爷恢复自由之身,这才是合情合理的形势发展,哪里想到真正的杀机根本不在城隍殿外的广场,不在阴气森森的白衣女子,而在希望所在的城隍殿内!那么本该拥有神祇金身的城隍爷沈温到底去哪里了?
城隍殿内,居中那座最为高大威严的神像,原本金光熠熠的城隍爷此刻暗淡无光,满地的金色碎屑,只剩下一双眼眸之中星星点点的金色光彩。任何一个胭脂郡本地人都不敢相信这是那尊他们引以为傲的胭脂郡“金城隍”。因为根据胭脂郡县志记载,当时用了将近一百两黄金的金箔贴覆这尊神像,那一代的郡守大人为此跟郡内权贵富贾求爷爷告奶奶,募捐成功后,还专门篆刻了一块善人碑,记录下所有出资之人的姓名家族。
满身金箔十不存一的主神像艰难出声,沙哑嗓音传到门槛那边:“你们两个快走,这些来历不明的邪魔外道人数众多,此地只是白衣鬼魅一个而已,你们若是能够逃出生天,一定要去找神诰宗的仙师,或是观湖书院的君子贤人,就说彩衣国有大难,一旦灭国,古榆国在内的周边六国无一幸免!”
原来这座本该庇护一郡百姓的城隍阁分明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主殿门槛外,先是手臂脚踝都系有银色铃铛的少女帮着陈平安挡住了那道黑烟,四枚铃铛声响处,绽放出不计其数的淡金色花朵,眼花缭乱,原本气势汹汹的黑烟被切割粉碎,但是少女也被丝丝缕缕的紊乱黑烟撞到身上几处,呕出鲜血,可还是执意不退,站在那个冒失鬼附近,手腕摇晃,铃声阵阵,金花瓣瓣,继续一点点消去那些夹杂着哀号的黑烟。
陈平安则云淡风轻地打出了第十九拳,然后就是剩余的一道黑烟疯狂涌入隔绝主殿内外的“冰面”,帮着阵法卸去了神人擂鼓式的十九拳累加之威。
陈平安神色自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递出第二十拳,打得那座阵法剧烈晃荡,虽然尚未打破,但是已经摇摇欲坠,最多只差一拳而已。
陈平安心中无奈,神人擂鼓式是没办法递出第二十一拳了,因为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少女给冲出门槛的文官神像一印拍死。
陈平安脚下石板崩裂,整个人瞬间消失,躲过了武将神像当头砸下的那记铁锏,来到文官神像侧面,以铁骑凿阵式一拳砸在神像腰部。这一拳是为了救人性命,所以陈平安不敢有任何藏掖,以至于出拳之时,手臂环绕着雪白之色的充沛拳意,拳罡大振,隐约有浩浩荡荡的风雷声。
一尊两丈高的泥塑神像愣是被陈平安一拳打得横移出去,庞大神像的双脚在地面上犁出一条沟壑。少女听到身后动静,转头一看,大致猜出缘由,再望向那个貌不惊人的背匣少年,眼神便有些呆滞。
陈平安可不管少女心中所想,双手胳膊一顿,看似要出拳,其实是从两袖中滑出了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悄然贴在手心。手持铁锏的武将神像一招落空,砸得地面砖石炸裂,直起腰后再度朝陈平安挥动铁锏。陈平安这趟南下游历,走了无数次缓慢拳桩,可当他要快的时候,那是真的快!
铁锏依然落空,陈平安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武将神像身前,脚尖一点,身形跃起,手心重重拍在神像额头处。金光灿烂!武将神像四周凭空出现一座比它略高略大的金色宝塔,雷电闪烁如游龙。神像就像是被“供奉”在这座宝塔内,可具体滋味如何,从泥塑神像巨大身躯的寸寸崩碎就看得出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如何挥动铁锏狂敲猛击,宝塔镇妖符始终将其牢牢镇压其中。
陈平安在祭出第一张宝塔镇妖符后,双脚在武将神像胸口一点,借势反弹出去,又是一闪而逝,以更快的速度来到疾速奔向少女的文官神像面前,又是啪一下,刚好将金色符箓贴在了精铁官印之上。高大神像如山岳压顶,双膝弯曲,膝盖处不断有碎屑飘落,差点就要踉跄摔倒。
陈平安双脚还是没有落地,祭出第二张宝塔镇妖符之后,身形继续攀升,在神像头顶一踩,望向已经站立于石碑顶部的白衣女子,没有任何停滞,御风凌空一般,向古柏树下的石碑一冲而去,在空中伸手轻拍剑匣,轻声道:“除魔!”
槐木剑弹出木匣,被陈平安单手握住,对着石碑上的白衣女子当头劈下,不讲剑法招式,木剑上边也没有足够震慑阴物的浓郁灵光。
青丝覆面的白衣女子扯了扯嘴角,虽然心存轻视,但是既然那少年能够成功镇压两尊神像,她也不敢太过托大,陪他玩玩也好,反正城隍阁此处,守住是最好,丢了也无妨,自有高人会再次夺过来。
只见她伸手在腰间迅速一抹,浮现出一把无鞘长剑,剑身呈现出猩红色,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之前她应该是使用了障眼法。当她的枯骨手心接触到了剑刃,其上便发出一串石火电光。不但如此,她手腕上滑落了一只碧绿镯子,滴溜溜围绕着她飞速旋转,毫无轨迹可循,以至于瞬间就看不到镯子,只能看到一阵阵碧绿色的流萤。
世间修士,法宝当然是越多越好,这跟老百姓谁也不嫌钱压手是一个道理。可毕竟名副其实的灵器法器太过珍稀罕见,如果能够侥幸拥有两件,一般都是尽可能追求攻守兼备,一件用来杀伐退敌,一件用来防身保命,进可攻退可守,万无一失,白衣女子的猩红佩剑和碧绿镯子正是此理。
槐木剑转瞬即至,白衣女子迅猛提剑,简简单单一剑横扫,在她头顶就出现了一道猩红剑气,若是少年躲避不及,就要被剑气拦腰斩断。但是那个少年突然不见了。
方寸符!白衣女子心知不妙。
叮!一点金石声毫无征兆地响彻广场,之后是一连串的敲击声响,细密急促如暴雨水滴砸在屋脊上。
白衣女子脸色微变,腰肢拧动,迅速飞离石碑顶部。白衣红剑,一红一白,围绕着那棵绿意浓郁的古柏旋转向上,似乎在躲避什么。女子已经刻意与碧玉镯子拉开约莫两丈的距离,这样既能够随心驾驭,又能够避免被误伤。
是飞剑!少年竟是一名能够飞剑杀敌的剑修!
什么木剑什么除魔,都是迷惑人心的幌子!真正的杀招,是那把尚未显出真身的阴险飞剑!小小年纪,心思倒是缜密且歹毒!难怪能够成为练气士中最难修出结果的剑修。
听着那些连绵不绝的声响,白衣女子心疼不已。镯子再有灵性,也经不起一把飞剑如此欺负。
名为“冰糯”的镯子是老祖宗亲自赐下的一件上等灵器,并不以坚韧牢固见长,主要还是为了抵御那些所谓正道仙师出其不意的杀手锏。毕竟老祖早有预言,此次密谋夺取彩衣国的镇国之宝,必然是一场伤亡惨重的血战,名门仙家的练气士厮杀拼命的胆子不大,可玄之又玄的秘术神通和代代相传的法宝层出不穷,不得不防。
白衣女子暂时无法推算出那把飞剑的轨迹,又不敢收回镯子,这让她愤懑至极,第一次生出滔天怒火。若是镯子就此崩碎,那么这趟彩衣国之行,不说其他盟友,她是注定要得不偿失了,哪怕最终大功告成,论功行赏,她拿到手的奖励,恐怕还不如这只镯子值钱。
白衣女子一头青丝疯狂飞舞,露出真容,竟是那晚湖心高台上率先登场的彩衣女子!她当时不知让多少胭脂郡男子惊为天人,只恨无法搂入怀中怜爱一番。如此说来,那个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至少是主谋之一。
但是这伙人如此招摇过市,彩衣国就没有一个修士看穿真相?站在广场上的陈平安愣了一下,心情沉重,将槐木剑收回木匣,习惯性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
看到少年竟然还有心情喝酒,白衣女子气极反笑,衣袂飘飘,露出手腕和脚踝,皆是白骨,想必白衣下边的“娇躯”也是如此光景,唯独一张脸庞血肉俱在,而且美艳异常。
原来是一名枯骨美人……不对,是枯骨艳鬼才是。
大致确定了飞剑无法突破镯子近身纠缠自己,白衣女子心中略定。那就擒贼先擒王,先宰了那个少年郎再说,他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本来还想着逗他玩一会儿的,哪里想到是这么个扎手的硬点子。剑修又如何,只要不是那种虚无缥缈的大剑仙,哪怕是中五境靠上的小剑仙,在这座胭脂郡城,只要敢露头就都得死!
无形之中,城隍殿外的这座小广场分割成了三处战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正在一点点消耗两尊泥塑神像的魔气,碎屑四溅,尘土飞扬,无论两尊神像如何咆哮嘶吼,镇妖符显化出的宝塔上闪电交织,如雷部天君手持电鞭鞭笞邪祟,始终稳稳地将它们压在其中。
再就是陈平安请出山的飞剑初一,这次总算不讲究离开养剑葫的排场了,悄无声息地飞掠而出,神不知鬼不觉。只可惜白衣女子有镯子护身,帮她挡下了一剑穿透头颅的灾殃。初一不知是打出了真火,还是像顽劣稚童般找到了有趣玩物,再也不理睬陈平安的心意,专心致志纠缠那只碧绿镯子,打铁似的,一下一下。它还故意放慢了飞掠速度,每次牵扯着镯子的运转范围。
杀机重重的白衣女子决意要先解决掉陈平安这个“剑修”。她手持鲜艳欲滴的猩红长剑扑杀而下,在此之前,向两座侧殿怒喝一声,早已蠢蠢欲动的阴物女鬼蜂拥而出,一时间黑烟滚滚,遮天蔽日,全部涌向孑然一身站立于广场之上的陈平安。
手脚都系挂银色铃铛的少女本想入场救援,却被陈平安在第一时间就以眼神示意别掺和。少女没有意气用事,老老实实站在第一处战场,只是手舞足蹈,不断摇晃出阵阵清灵铃声,竭尽全力,让金色花朵不断飘出大殿屋檐。
对于陈平安来说,少女能够这么做,就已经足够了。他的双手迅猛一抡,双臂拳罡汹涌流淌,璀璨光明,正是崔姓老人传授的那一招云蒸大泽式。瞬间外泄的充沛气机震荡四周,十数个冲出侧殿的狰狞女鬼顿时被一扫而空。她们本就头顶烈日,加上这一拳走的是一夫当关的跋扈路数,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们长如手指的尖锐指甲根本无法靠近陈平安一丈之内。
陈平安可不是只有一拳的能耐,他身体后倾,脚尖一点,顿时倒掠出去数丈,躲过白衣女子飘落下来的那一剑。白衣女子亦是如同附骨之疽,脚尖甚至没有触及地面,凌空一点,身体前倾,追随陈平安,一剑直直刺出。
但是在这个间隙当中,陈平安又是双拳一抡,摆出先前那个古意无双的拳架,一下子又将十数个乱窜阴物恶鬼当场打得魂飞魄散。
满头青丝肆意飘拂的白衣女子厉声道:“你真是该死!”手中长剑只差几寸就要刺入陈平安心口。
陈平安脚尖一拧,学那小街一战的马苦玄,身体如陀螺般旋转开来,恰巧躲过了那一剑不说,还趁机欺身而近,一拳砸向白衣女子的侧脸。后者竟是能够瞬间化为白雾消散四方,下一刻出现在数丈外,五指一扯,没有跟随她一起消失的猩红长剑旋转半圈,割向陈平安的胳膊。陈平安毫不犹豫地用掉最后一张方寸符,刹那之间就再次来到女子身侧,一身磅礴拳罡如烈阳,让那白衣女子痛苦尖叫一声,顾不得牵引驾驭远处那把长剑,故技重施,再次白雾缭绕,飞快消失。
陈平安脸色沉毅,心中默念:初一!
虽然不情不愿,飞剑初一还是脱离原先战场,一抹白虹划破长空,直刺刚刚现出原形的白衣女子。碧绿镯子与猩红长剑在她第二次消失的瞬间本就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像是失去主人心意联系,便有些犹豫不决。当飞剑初一刺向她眉心处,她终于彻底惊慌失措,双手护住脸庞,一头青丝疯狂倒卷,遮覆在脸上。
那柄雪白色的袖珍飞剑安安静静悬停在她眼前,没有继续前冲。但是,她后脑勺一凉,像是被仙人施展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匪夷所思,僵硬转头,痴痴望向那个冲向自己的少年:你是剑修也就罢了,为何会有两把飞剑?又为何假装是一名纯粹武夫?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即便她已经被飞剑十五从后脑勺一穿而过,陈平安仍是没有半点掉以轻心,再也不管那些阴物的纠缠,任由她们近身出手,只是以最快速度来到白衣女子身前,干脆利落地使出神人擂鼓式。一拳到,拳拳到,之后二十拳,打得白衣之下的枯骨一根根粉碎,最终炸裂开来,空中飘落一张绘有女子体态的黄符。猩红长剑坠落在地,那只碧绿镯子如同迷路之人,在白衣女子消失的地方不停缓缓旋转。而她一死,那些阴物顿时失去了主心骨,纷纷躲入两侧殿内,相当一部分尚未逃回就已经被太阳曝晒得彻底消亡,这次侧殿内再没有妩媚笑声传出,而是转为一声声呜咽。
陈平安站在原地,既没有着急去逮住镯子,也没有伸手去接那张黄符。他环顾四周,见再无异样,便拍了拍养剑葫,初一和十五掠入其中。
蹲下身,陈平安仔细凝视着那张黄符,拈出张山峰赠送的另一张邪气点火符,放到黄符附近晃了晃,点火符只烧了一角就不再燃烧。陈平安这才将那张黄符拈在指尖,发现它不是普通的黄纸符箓,质地极为细腻柔滑,而且韧性绝佳,估计都不怕青壮男子的用力撕扯。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将这张美人符箓收入方寸物中。那只碧绿镯子也主动黏上来,陈平安一手持点火符,发现没有半点动静,就顺势握住镯子,一并收入囊中。只是去捡那把猩红长剑的时候,点火符稍微靠近就熊熊燃烧殆尽,这让陈平安有些犹豫。这把剑肯定能卖不少钱,但是他更担心贸然收入方寸物会不会给飞剑十五造成影响。最终陈平安拿起长剑,左右张望一番,抬头看着石碑旁那棵古柏,助跑向前,脚尖一点,掠向古柏,暂时将长剑藏在高枝树荫当中。
少女怯生生喊道:“这位神仙……”
陈平安低头望去,少女指了指脚边的地上。泥塑神像已经轰然倒塌粉碎,堆积出一个尖尖的小土堆,有几块银色碎片在泥土当中熠熠生辉,十分扎眼。更加出人意料的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就那么安安静静飘浮在土堆旁,除了金色光泽略微暗淡之外,并无半点损毁。
另外一处的泥土堆也是差不多的光景,但是不同于武将神像手中的铁锏在雷电之下消融殆尽,文官神像那边除了金色镇妖符、银色碎片之外,四四方方的精铁官印没了,却多出一只古朴无华的青色小木盒,稚童五指恰好能握住。
陈平安心中泛起惊喜,迅速飘落下去,先将两张金色符箓和总计六块银色碎片收入方寸物,最后小心翼翼提起那只散发出温暖气息的青色木盒,哪怕只是轻轻握住,陈平安都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但他只将这不知装有何物的小木盒收入袖中,并未藏入方寸物。
一旁少女始终瞪大眼睛,死死盯着这个斩妖除魔、大展神通的“剑仙”。暗中教她仙术的师父说过,世上有许多修道大成、颜若稚童的老神仙,那才是真正的逍遥仙人,全然不受天地拘束。
今天见过的怪事多了去,就数眼前这个看着是少年郎模样的神仙身上的怪事最多。比如说,天底下还有用完了收回去的符箓?她的师父虽然是大半个江湖中人,小半个山上神仙,山下山上的事情都讲过不少,还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
陈平安对少女印象不错,一边走向城隍殿正门,要以神人擂鼓式彻底打破术法禁制,一边转头轻声问道:“这里很危险,早先为什么要进来?”
哇,神仙跟我说话了!关键是还挺和气。少女开心极了,晃了晃手腕,铃铛声悠扬响起:“神仙老爷,我身上这四盏铃铛能够保护我的,师父说过,哪怕是洞府境的神仙要杀我,我也能支撑一时半刻。但是有个最大的问题……”
“这种涉及法宝秘密的事情,别对谁都说。”陈平安赶紧摆手,打断少女傻乎乎的言语,提醒道,“此地不宜久留,你赶紧离开吧,而且最好马上出城。”
少女摇头道:“我爹娘都在城里,我哪里都不会去,我既然学了仙术,就要保护他们。”
陈平安只得作罢,不再勉强,只是让少女躲得远一点,然后开始对着那道秘术禁制迅猛出拳。第二十一拳之后,“冰面”砰然炸裂,黑烟翻滚,其中夹杂着无数哀号、幽怨、愤懑和仇恨情绪,陈平安全部以云蒸大泽式的激荡拳罡将其清扫干净,偶有漏网之鱼,也有后边的铃铛少女帮忙绞杀。
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向东边城墙,虽然看不清那边的城楼景象,但似乎感受到了那边的某种凝视。多半是城隍阁此地阵法毁坏,牵一发而动全身,被幕后主谋的大妖魔头发现了自己的存在。
为小心起见,陈平安祭出仅剩的一张阳气挑灯符,刚想抬脚跨过门槛,发现身边的少女欲言又止,不得不问道:“怎么了,你知道里边有古怪?”
少女有些难为情,似乎觉得自己太幼稚,可既然神仙老爷问了,只好硬着头皮闷闷道:“我爹娘说过,进寺庙道观烧香,男左女右,你们男人是左脚跨入门槛,我们是右脚。”
陈平安笑着说道:“好的,谢谢啊。”他便左脚跨过门槛,跟随那张飘飘荡荡的挑灯符走到城隍爷沈温的神像下方。
撒落地面的一点点金色碎屑全部倒飞回神像身上,从陈平安打破阵法禁制,到走到这里,神像金身已经补上了七八分金箔,一双眼眸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光彩,宛如一尊高达三丈的神人正在俯瞰众生。
不等陈平安开口说话,城隍爷就威严开口,说了一句让少女勃然大怒的话语。只是实在敬畏城隍老爷的数百年积威,少女敢怒不敢言,只好腹诽不已。
这位城隍爷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年轻人,赶紧将精铁官印交出来!”
陈平安脸色平静,就要从袖中掏出那只外边精铁官印熔化掉的青色木盒,同时解释道:“官印已经被我的符箓消融……”
“休得胡言!”陈平安话只说了一半,那尊神像就震怒而动,一脚高高抬起,厉色沉声道,“真以为收拾了几个小杂碎就能够在本官面前任意妄为了?!若不是对方三人联手,加上属官叛变,里应外合,才将本官压制在城隍殿内,否则岂有他们放肆的机会。速速交出精铁官印,莫要浪费时间,形势严峻,本官还要去城内镇压群魔!”
在阵法被破开之前,城隍爷沈温忙着维持最后一点灵光神性不灭,加上那道充满污秽的术法隔绝天地,城隍殿内无法知晓外边发生的事情。在他看来,走了三头大妖和魔道巨擘,对方不知此地真正的玄机,就不会留下重要战力了。所以那少年唯一让城隍爷感到不解的,是如何破开门口的阵法。难道他是一个精通奇门遁甲和仙家阵法的宗门子弟?只不过不管怎样,彩衣国的江山社稷、胭脂郡城内十数万百姓的生死,都跟这座城隍阁的那件东西紧密相连,容不得有丝毫纰漏。
巨大神像一脚重重跨出神台,一脚踩在陈平安身前一丈处,踩得青石地板碎裂不堪,弯腰伸手:“速速交出官印!”
陈平安纹丝不动,问道:“别人帮了你,说声谢谢很难吗?”
神像明显一愣,憋了半天,叹息一声,点头道:“是本官太过心急,做得不对,此事确实是要谢过你。”
陈平安掏出那只青色木盒:“精铁官印熔化了,跟文官神像的泥土化为一体,但是露出了这只小木盒。不知道是不是你想要的东西?”
神像缓缓点了点头。陈平安高高抛起木盒,神像伸手接住,微笑道:“正是此物。”
陈平安转身就走,少女连忙跟上。身后风声骤然呼啸而来,陈平安心知不妙,瞬间运转气机,真气若火龙,一气流转数百里路途,经过一座座气府窍穴。
刚走到门槛附近的少女呆若木鸡,转过头,只见城隍爷一条神像大腿狠狠踩在了少年的后背上,少年被压弯了腰,几乎就要跪下,强撑着一口气,才没有被踩得陷入地面。
陈平安满脸涨红,颤声道:“你先走!”
少女不敢有任何犹豫,赶紧掠出门槛,落在广场上,转头望去,只见神像四周萦绕着一条条漆黑如墨的浓烟,从神像脸部的七窍进进出出,而那尊城隍爷双眼也变作了诡谲的暗金颜色。少女惊声尖叫道:“小心,城隍爷入魔了!”
陈平安双膝微蹲,咬着牙弓着腰,背脊上是不断加重力道的神像大足。他一点点站直腰杆,伸手迅速一拍养剑葫,同时袖中滑出两张金色材质的宝塔镇妖符,分别拈在指间,低头无意间看到自己脚上那双草鞋,顿时觉得真是痛快,这趟山下人间走得真是精彩,大笑道:“初一、十五,随我除魔!”
当陈平安去城隍阁一探虚实时,徐远霞和张山峰就去郡守府,两人已经做好了碰壁的心理准备。不承想在刘高华的引荐下,满脸忧色的刘太守很快就在客厅接见了他俩,并在听过二人带来的消息后,略作犹豫,就让他们跟随自己去往正厅。
正厅内坐着七八人,既有按刀而坐的披甲武人,也有在郡城堪舆图上指指点点的年迈文官,还有几个精神饱满的男女,一看就是修行中人,如果没有刻意隐藏气象和呼吸的话,应该都是三境四境练气士。
刘太守大致介绍了一圈,他们多是胭脂郡本地的世外高人,也有闻讯赶来的外乡人,跟徐远霞他们差不多。徐远霞着重观察了一下一个模样寻常的汉子,他气势沉稳,应该是个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雷霆万钧的高手。张山峰则多看了几眼名号“崇妙道人”的老人。他正在悠悠然喝茶,身后站着两尊身高一丈的黄铜力士。“力士”是道家符箓派独树一帜的标志,多无灵智,只会听从主人一些最简单的指令,例如杀敌。高品相的黄铜力士,战力能够媲美三境武夫,不容小觑,绝不可视为粗劣愚蠢的傀儡。
刘太守给他俩大致说过了当下形势,然后有些感慨,诚挚抱拳道:“感谢诸位义士相助,若能安然渡过此劫,胭脂郡一定为各位立碑,写入地方志。”
几乎所有坐着的人都站起身还礼,说了些“义不容辞”一类的客套话。
刘太守走到桌旁,上边搁放有两张地图,一张是郡城形势图,一张是连同胭脂郡在内的彩衣国六郡图。刘太守伸手指了指胭脂郡跟邻郡之间的某地:“方才得到一个好消息,马将军和老神仙在城头亲自盯着,六百精骑已经离开驻地,火速向我们郡城开拔,最晚今日戌时就可以入城待命,另两千步卒应该是在子时之后才能到达城外。”
刘太守是第一次处理这类事故,急得嗓子眼都在冒烟,赶紧接过老幕僚端过来的一杯热茶。在郡守府出谋划策多年的老幕僚便代替刘太守站在桌旁,一处一处指点过去:“东北城隍阁、正北绣花巷、南边马头桥、西边垂铜塔及中间地带的赵府,目前发现这五处地方都有古怪。城隍阁已经紧急关闭,潜入其中的两位仙师至今尚未出来;绣花巷暴毙六人,当地百姓三十二户人家已经全部迁出;马头桥下边出现食人的水妖,不知现在是否沿着河水流窜到城内别处,相当棘手;原本用来跟山上仙家示警的垂铜塔如今已经倒塌,看守宝塔的老人也已暴毙;至于赵府上下,目前已疯了十数人,莫名其妙就发作了,好似瘟疫一般,就连进去查看情况的衙役都疯了两个,以至于我们……”
说到这里,刘太守轻轻咳嗽一声,老幕僚便不再继续说下去。毕竟传出去不太好听,可能会影响郡守大人的清誉官声。因为赵府已经跟城隍阁一样,被官府派人严密封住出口,不许府内人士外出。
崇妙道人放下茶杯,笑道:“事关重大,刘大人所作所为极有魄力,是为了郡城十数万黎民百姓考虑,相信事后赵府只要稍微有点良知,就会感激刘大人今日的决定。”
金刀大马坐在椅子上的披甲武将斜瞥一眼崇妙道人,扯了扯嘴角,满是讥讽。
刘太守有些尴尬,轻声道:“不用感激,若是能够体谅一二,本官就很欣慰了。”
他很快转移话题,唏嘘道:“亏得老神仙刚好路过咱们郡,夜观天象,发现了郡城上方阴气弥漫的异象,否则咱们现在肯定还被蒙在鼓里,到时候一旦事发,被那伙妖魔打一个措手不及,后果不堪设想,不堪设想啊!”
徐远霞问道:“那座垂铜塔,作用可是如同边关烽燧,能够向附近的山上仙家传递信号?”
披甲武将满脸阴霾,点头道:“正是如此。只是妖魔阴狠狡诈,下了毒手,使得郡城跟距离郡城九百里的灵犀派失去了联系。垂铜塔原本用以传信的秘术十分玄妙,最多一炷香工夫就能够让灵犀派获知。如今飞剑传信,呵呵,速度尚可,就是价格贵了点。”他斜眼看向那沾沾自喜的崇妙道人,真是怎么看怎么欠揍。一次最普通的飞剑传信竟然要价十万两白银,真当自己不知道山上驿站的行情?估计请出那两尊青铜力士,私底下也没少让刘太守掏钱。
武将是马将军的副手,一起在边关驰骋沙场多年,虽然以往一直看不惯刘太守这么个书呆子,但是这次大难临头,看着这个彩衣国著名笔杆子奔前走后,不但没有吓得躲在床底,还竭力维持大局,这让他对这个文官改观许多,倒是对那个趁火打劫的老道人印象差到了极点:你一个家底子都在胭脂郡城内的旁门道士,凭什么坐地起价?郡城破灭,就算你崇妙道人能逃走,撒手不管家人弟子和祖宗基业,不怕到最后家徒四壁?
徐远霞道:“刘大人,敢问灵犀派的仙师何时能够赶来胭脂郡?大概会有几人赶来?”
刘太守笑了笑:“万幸灵犀派山门之中有一只千年高龄的彩鸾,曾是灵犀派开山老祖的坐骑。老祖仙逝后,彩鸾未曾离开山头,历代掌门都可以请它做些事情。彩鸾背上能够承载五六位仙师乘风而来,若是飞剑传信没有出意外,相信灵犀派大概会在明日正午时分驾临郡城上空。”
刘太守叹了口气,蓦然提高嗓门,激励众人:“所以需要仰仗各位,帮助郡城撑到灵犀派仙师赶来,至少要坚持到明天中午!”
徐远霞和张山峰眼神交汇,脸色都不算轻松。张山峰更担心陈平安的城隍阁之行会不会出现意外。
胭脂郡东门有城楼高耸,两层,重檐歇山式,有龙盘虎踞之势。马将军身披铠甲,并不崭新鲜亮,反而十分老旧,上边布满刀剑划痕,显而易见,是这位彩衣国边关武将的心爱之物。近百年来彩衣国边境战事不多,只是与北边的古榆国偶有冲突,而沙场武夫对军功历来看重,往往成为军中进阶、庙堂攀升的关键,若非这位马将军朝中无人帮忙说话,恐怕早已成为年纪轻轻的兵部大佬。
城楼顶层,马将军突然看到老神仙望向城隍阁方向,久久没有收回视线,以为又有突发状况,问道:“黄老,可是里头的妖魔开始现身作祟?”
大袖飘飘的老神仙抚须笑道:“无妨,我自有压胜之法。咱们真正需要留神的地方,还在城中心的赵府,那处距离郡守府太近了,一旦有变,后果严重。好在我此次南下遇到两个至交好友,都是山上正道仙家的魁首人物。他们原本是要一起去观湖书院游历,与夫子们论道的,如今事急从权,顾不上会不会耽误他们的行程了。我已经传信给他们二人,要他们速速增援胭脂郡,估计他们很快就可以御风赶来。届时我与马将军联手守住城东门,两个老朋友其中一人盯紧赵府,顺便庇护郡守府的安危,再有一人去城西坐镇,加上郡守府内的修士和江湖豪侠,相信此次妖魔作乱,不至于糜烂郡城。”
马将军拱手抱拳,感激道:“若非黄老最早发现蛛丝马迹,赶紧告知我们,这次郡城百姓定要遭了大难。黄老还愿意以身涉险,仗义出手,我马某人是个糙人,说不来漂亮话,但绝对铭记在心!”
老神仙笑着摇头道:“若是山上修行就是为了自己一人得道飞升,不管众生疾苦,那还修什么神仙,要什么长生不朽?”
马将军以拳重捶胸口铠甲,然后伸出大拇指,由衷佩服道:“黄老,就凭这句话,您就真是在修道!”说到这里,他又愤愤不平,“至于彩衣国某些个只会沽名钓誉的仙师,尤其是京城里头那拨人,哼,真是恬不知耻,成天就是跟朝廷伸手要钱,建仙阁造高楼,劳民伤财……唉,不说也罢,越说越气!”
老神仙双手负后,淡然笑道:“天底下哪条江河不是泥沙俱下?马将军不用太过怨怼,既然世事皆如此,先做好自己就行了。”
马将军点点头,深以为然,心底对身旁这位道法高深,同时还悲天悯人的老神仙越发敬佩。神仙不止山上的洞天福地有啊,山下也有。
老神仙再次运用神通,眯眼竭力望向城隍阁那边,由于隔得太远,具体景象模糊不清。若是米老魔在场就好了,他会一点掌观山河的皮毛,这么一段距离而已,应该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城隍阁秘术阵法被破一事,他刚才心生感应,确定无误,定是有不自量力的家伙在逞英雄。没有关系,他在那边早已安排好后手,金城隍和两侧文武神像早就都被米老魔暗中动了手脚,不惜耗费巨大代价,以持续了二十余年的特殊香火让他们不知不觉地浸染入魔。为此,米老魔还死皮赖脸跟他们三人索要了三件灵器。
所以说,城隍阁的些许波澜影响不到一条大江大河的最终流向。将近三十年密谋,四方势力合力行事,怎么可能功亏一篑?除非是一位十境的陆地神仙从天而降,突然扬言要保下这座胭脂郡城,他们才有可能收手。可是神诰宗和观湖书院,还有几大仙家山门的动向他们早已摸得一清二楚,绝不可能有什么十境练气士横空出世。更何况跻身元婴境的大佬从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说句难听的,便是真见着了这边的光景,只要不是出身名门正派而且一身正气的祖师爷,愿不愿意掺和都还两说。
大势已成,大局已定!老神仙心中微笑不已,他其实很想转过头去拍拍身旁这位憨直武将的肩膀,笑着打趣他:“马老弟,你的眼神不太好使啊。我可不是什么正道仙师,而是你们嘴中人人得而诛之的邪魔外道。你所谓的彩衣国京城仙师,其中两个名气最大的,可都是我的嫡传弟子。”
他们这些外道野修,本来就是田地烂泥里的贼老鼠,求的就是一个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此事过后,那件法宝到手,大不了再闭关二三十年,去往更南边的地方,秘密谋划更大的买卖,之后又是一条好汉。说不定某一天,有可能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那样的存在,虽是天下皆知的魔道中人,可是谁敢当面喊他一声魔头?世间绝大多数的上五境大修士同样不敢!
不过这种美事,老神仙也就只是想一想,图个乐和而已。他看了眼南方,又转头望向北边,有些犹豫。事成之后往南避难肯定最安稳,若是按照约定去北方,就要富贵险中求了,但是只要活到最后,那就是一份泼天富贵。
按照傅师叔的要求,神诰宗一行人去找那座淫祠山神庙,结果走到半路,山水气运大变,由浊转清,让赵鎏大为错愕。等他们赶到山神庙,发现秦山神已经金身崩碎,彻底消亡。意外之喜,是众人竟然在废墟中捡到了金身碎片,就是赵鎏都大感震惊,决定先行保管。虽然注定要上缴宗门,但是没事的时候摸一摸,钻研一下,也是一件舒心事。之后众人回到小镇,赵鎏犹豫了半天,决定独自去往古宅,与杨晃修复关系。他先是恭贺夫妻二人苦尽甘来,再跟人家认了错,罚酒三杯,给了一件品相很低但是很讨喜的小灵器。杨晃也是个妙人,他俩才撕破脸皮没多久,如今赵鎏负荆请罪,他竟是客气热情得很,招呼赵鎏喝酒,就连那件灵器都收下了。但等到喝了个半醉,杨晃又开始大骂赵鎏,最后连莺莺都看不下去,劝了半天,杨晃就是不听。赵鎏在酒桌上什么话都不说,都生受着。之后赵鎏在古宅住下,传信给小镇上的神诰宗弟子,一行人便又多住了一天。
赵鎏离开的时候,知道杨晃一切所作所为都是做样子罢了,心中对自己只会越发瞧不起。不过赵鎏也算不枉此行,两人关系能够这样就已经很知足,朋友远远算不得,这辈子都别奢望,但是已经不会成为敌人,以后经营得好,多花些心思,多来这座胭脂郡城走动走动,甚至有机会成为面子上过得去的点头之交。
赵鎏心情复杂地带队北归,只是刚走出几十里山路,就发现胭脂郡城那边不对劲。但是这位神诰宗的老仙师沉默不语,只是赶路。
当天晚上,众人露宿山巅,赵鎏的那个年轻弟子找到站在崖畔的他,轻声问道:“师父,胭脂郡城那边明显有妖气弥漫,声势不小,敢在郡城内如此明目张胆,肯定不是寻常妖魔,咱们要不要赶过去看看?”
赵鎏呵呵笑道:“连你都看出了那边的妖气冲天,师父又不是眼瞎。”
年轻道人仔细咀嚼了师父的言语滋味,试探性问道:“那咱们飞剑传信给宗门?就说需要增援。”
赵鎏眯眼眺望胭脂郡城上方的夜空,缓缓道:“傅师叔要我们镇压那姓秦的,如今山神庙都塌了,咱们也收回了三块金身碎片,这趟下山游历,你们成果颇丰,远胜同辈,外门勘验肯定可以得一个上评,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就是上上评。”老人转过头,轻声道,“熙平啊,世间好事,过犹不及啊。一旦你我师徒选择飞剑传信,事后宗门派人来到彩衣国仔细查验此事,将时间一对比,我们畏缩不前的事很容易就会暴露。这些话呢,只因为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为师才愿意跟你掏心掏肺,记得不传六耳。”
年轻道人心悦诚服,压低嗓音道:“师父英明,算无遗策!”
赵鎏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篝火旁,另外三名神诰宗弟子都在盘腿而睡,其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呼吸吐纳之间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垂挂于耳鼻,反观更早进入宗门的姐弟二人,气象就远远不如了。赵鎏皱眉低声道:“这个事情,还得跟那小屁孩通通气。那孩子感应敏锐,别看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其实咱们骗得过那对姐弟,唯独骗不过他。如果不说清楚,万一他回到宗门说漏了嘴,还是一桩祸事。”
年轻道人点了点头。赵鎏转头笑望着嫡传弟子,和颜悦色道:“熙平啊,要堵住那个鬼灵精怪的小崽子的嘴可不容易,你不是偷藏了一块金身碎片嘛,这本来就不合规矩,一经发现,宗门那边是要重重责罚的。拿出来,师父帮你送给他,就看他敢不敢收下这个烫手山芋了。收下了,以后跟你我师徒二人就是一路人,回到山上,以后相互间还有个照应,师父也算是帮你铺路搭桥了;若是不收,呵呵,师父可是你们这次历练的领路人,本就身负查勘职责,事后是要向外门递交文书的,在规矩之内,我要恶心一下那个孩子的靠山,谁都挑不出毛病。”然后他摊开手掌,伸向年轻道人,“拿出来吧。”
年轻道人一瞬间脸色铁青,只是迅速挤出笑容,没有藏藏掖掖,更没有半点不情不愿的神色,很快就将一块最大的金色碎片递给赵鎏。
赵鎏收起金色碎片,笑道:“哟,个头还不小,一块能顶两块了,看来那小子运道真不错,白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
年轻道人脸色僵硬,牵强笑道:“弟子本来是想着回到了宗门,在师父下个月的大寿之日,当作贺寿礼的。”
赵鎏嗯了一声,拍了拍年轻道人的肩膀:“有心了。”
之后年轻道人悄然返回篝火附近,盘腿坐下,闭上眼睛,始终面带微笑。
赵鎏独自坐在崖畔,吐纳炼气,沉默许久,突然小声自嘲道:“大道无望,就只能抖这些小机灵。哈哈,真是怎一个‘惨’字了得。”
书生柳赤诚从东门出城,沿着官道一路步行,走出去十里后,在驿站外歇脚,没有功名在身的老百姓可没资格进去落座。驿站外有一处茶摊,书生便要了一碗滚烫茶汤,喝着暖胃,低声呢喃,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不是总吹嘘自己多厉害吗,真不管这么大一个烂摊子了?那个刘小姐可是挺好一个姑娘,又给我钱花又让我抱,解了我多大的燃眉之急,不然我饿死了,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啥?摊上我这么一个主人,是你倒了八辈子血霉?你咋不说如果不是我误入荒冢,无意间破了那座千年阵法,把你这个大爷从牢狱里解救出来,你才有机会重见天日?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存在,我如今驰骋花丛都不敢施展十成功力,只敢摸个小手儿,亲个小嘴儿,否则岂不是便宜了你这个糟老头?”
“狗屁的仙人!藏头露尾,如丧家之犬,连我给人一拳撂倒在地上都不敢冒头!就你还是啥玉璞之上的仙人,老子还是那啥金丹仙人呢!听说人家金丹仙人那才是真正的神仙好不好,每天没事情就在天上飞来飞去,偶尔落地喝个酒,帝王将相见着了都要恭恭敬敬的。”
茶摊老板在远处看着,忧心忡忡:那个穷酸书生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唠唠叨叨的,自己跟自己说话?傻是不要紧,可千万别身上没带钱哪!
柳赤诚瞪眼道:“啥?金丹境是个屁?你信不信老子喝完了茶汤憋出一个屁就把你给放了,以后咱俩各走各的?”
“骂人不揭短啊,私生子咋了……再有爹生没娘养也好过你一个老变态,一大把岁数了还死活要带上那件粉色道袍。啧啧啧,真是没羞没臊,你咋不求我帮你买几盒胭脂水粉……你大爷……又来……”
柳赤诚本就细若蚊蚋的嗓音到最后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他的眼眸逐渐变得浑浊不堪,再然后又瞬间变得炯炯有神,如神灵附体,整个人从内而外气势迥异,再不是那个满身穷酸气的寒士,更像是一位微服私访的……帝王。他满脸笑意地伸出手,颤颤巍巍举起那只茶碗,喝完最后一口茶汤,站起身,掏出一大把铜钱丢在桌上,大步离开。一开始他的脚步还有些摇晃不稳,喝个茶跟喝了美酒佳酿似的,眼神也有些醺醺然。但是走着走着,他的脚步就越来越沉稳,最后从官道岔入油菜花盛开的农田,见四下无人,一抖肩膀,包袱绳结自行打开从身上脱落,悬停在空中。从包袱之中飘出一件绣工精致的绝美道袍,果真是粉色!柳赤诚身上的外衫也自己解开褪去,跟那件粉色道袍恰好换了个位置,乖乖躺入包袱之中。
除了不合世俗规矩的华美道袍,包袱中还有一支金色簪子缓缓飘向书生头顶,自己别在发髻上。然后包袱一闪而逝,显然是没入了方寸物中。当然,也有可能是咫尺物,甚至可能是传说中被誉为“妙小洞天”的方丈物。
柳赤诚摊开双手,仰起头望向天空,笑容陶醉,粉色道袍竟然给人一种活物的雀跃之感,哗啦一下骤然铺开,来到书生身后,如有婢女服侍,根本无须书生动手,道袍就那么穿在了他身上。
本就相貌英俊的柳赤诚穿上这件道袍之后,更加玉树临风。他大步前行,脚步凌空,逍遥御风,步步登天,直入云霄,大声吟唱道:“冢中一千年,世上也千年。”
脚下的大地之上,开满了异乡黄花。
郡守府,刘太守的老幕僚拉着刘高华走到官邸后门,刘高华看到一辆马车早已准备就绪,像是要出远门。老幕僚伸出手掌,笑眯眯道:“公子,请上车。”
有个女子掀开帘子,梨花带雨的模样,见是弟弟刘高华后,略微心安,放下帘子,背靠车壁,思念起了那个柳郎。
刘高华一头雾水:“宋叔叔,这是要做什么?”
老幕僚一板一眼道:“郡守大人要我护送你们出城。”
刘高华急眼了:“这个时候出城做什么?难道胭脂郡真要大难临头?宋叔叔,越是这样,我越不能离开这里啊,爹出了事情怎么办?”
老幕僚笑道:“真要出了事情,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还能怎么办?”
刘高华哑口无言。
老幕僚催促道:“公子,走吧,大小姐还等着呢。”
刘高华摇头道:“我反正不走!要走让我姐一个人走……”他话没说完,就猛然往后门跑去,但是眼前一花,竟然发现老幕僚不知何时已经挡在了门口。
等刘高华停下脚步,老幕僚笑了,像一只老狐狸,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宋叔叔好歹混过江湖,会一点花拳绣腿,你是自己上马车呢,还是被我一拳打晕扛上马车?说实话,宋叔叔也一把老骨头了,背着个人跑来跑去,你忍心?”
刘高华硬着脖子:“打晕我吧!”
老幕僚叹了口气:“你爹晓得你的臭脾气,本来有话要我转告你,我之前怕伤了你们父子感情就故意藏起来不提,现在你这副德行,我就只好实话实说了。你爹让我告诉你:‘刘高华,你这二十来年就没做过一件让老子舒心的事,就别留在府上碍眼碍事了行不行?!’”
刘高华红着眼睛,嘴唇颤抖,沉默片刻,有气无力道:“我妹妹呢?”
老幕僚摇头道:“暂时顾不上了,你和大小姐先走便是,我已经让人去找她了。”
刘高华又要犯倔,老幕僚也急了,一跺脚,没好气道:“我的刘大公子,真不是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婆婆妈妈,成甚大事!”
刘高华委屈道:“爹娘不管,妹妹也不管,我这种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能成大事才怪了!”
老幕僚给这句话噎得不行,气呼呼道:“走走走,赶紧走。”
刘高华有些茫然失措,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
老幕僚叹气道:“走吧,你留在这里只会添乱,害得你爹娘白白担心。”
刘高华惨然一笑:“那就走吧。”
老幕僚点点头,等到刘高华坐入车厢,他驾驶马车缓缓驶出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的街道,一路去往城南。路上左右张望着郡城景象,大多数街道还是繁华依旧,游人如织,店铺林立,热闹非凡,全然不知危机已经笼罩整座城池,生死一线间。
按照马将军的说法,妖魔如此大张旗鼓,一定是有备而来,若是最坏的情况,那可就不是死几百人了,历史上彩衣国许多场朝廷定义为瘟疫的灾难,祸害百姓数万,其中就有魔道巨擘的邪法大阵,或是一些污秽法宝失去控制。死于这类事故中的老百姓,往往尸骨都任其曝晒,而不敢收殓下葬,当年殃及胭脂郡在内的那场瘟疫便是如此,才有了那处方圆数百里的大型乱葬岗。
天真要塌下,懵懂无知的老百姓谁跑得了?除非是有高个子顶住,顶不住,就只能等死了。老幕僚心中有些感慨,这次郡守府和刘太守的所作所为,让他刮目相看。
刘太守花钱请崇妙道人飞剑传信,不假;灵犀派一定会派人救援,不假;彩鸾可以载人御风快速南下,还是不假。但是怎么一个快,他撒了谎。彩鸾独自飞行确实能够在明日正午到达胭脂郡上空,可若是载二三人,恐怕晚上都未必能临近胭脂郡北境。
刘太守为何撒谎?因为作为一郡之首,他需要有人在危难之际站出来。如果能够撑到明日正午,那么所有抛头露面与妖魔结下私仇的人其实就已经没了退路,只能跟着郡城共存亡;若是潜伏城内的大妖魔头一直按兵不动,等到明日正午还不作乱也没事,到时候刘太守一样有法子逼着对方现身;如果胭脂郡主动宣战,妖魔还能耐着性子熬到后天,更不打紧,那会儿郡城已是八方增援的大好形势,尤其是灵犀派仙师真的即将到来。所以说啊,读书人走投无路的时候,发起狠来,一肚子坏水能淹死人。
这也是老幕僚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谋主,他非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值得痛饮一番,只可惜机会恐怕不大了。
把刘高华骗到后门之前,老幕僚跟刘太守有过一番肺腑之言。刘太守坦言若是胭脂郡城这场劫难死个一两百人就落幕,他肯定能跑就跑。可若是要死很多很多无辜百姓,他就不跑了。当时一身官服的读书人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说那里不得劲儿。还说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跟它们可谓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了,若是这次苟活人世,怕是以后就没脸面去翻书了,见不得那些老朋友。
“我若是这辈子不再看书,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一辈子从未经历过战事和硝烟的胭脂郡父母官说着那些真诚言语的时候,其实牙齿打战,脸色发白,两腿打摆子,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住,让老幕僚看了个一清二楚。
以这种胆小鬼姿态说着豪言壮语,貌似挺滑稽的,但是老幕僚笑不出来,也不觉得可笑。有些当了官的读书人,跟那些自认怀才不遇、生不逢时的酸儒穷秀才,的确不太一样。
充当车夫的老幕僚收回思绪,加快马蹄出城。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偷偷收的那个顽劣徒弟也不知道上哪边疯玩去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只求千万别闯祸。这次胭脂郡大难,绝不是她可以捣糨糊的。
老幕僚摇了摇头,无奈道:“江湖水浑,山上风大,哪里都不好混啊,讨口安生饭吃,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