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脸看他,神色片刻便恢复平静,只朝他拜了一拜,不发一语。外面已经有宫人进来,看见她这般,只敢轻轻扶一把。她理了理衣襟,宽大的袖摆像是蝶翼在摆动,转身的瞬间朝他看了一眼,他盛怒的模样也已经趋于平静,清冷的月光下愈加看不出一丝情感。她眸子一埋,也不说话,便转身离去。
秋日凉爽,寒蝉也渐渐停歇了声音,院落里的菊花开的正好,粉的紫的挨挨一片,摆出春日里姹紫嫣红的模样。永安公主随手摘了朵粉紫色的花来在案上的碟子旁比划着:“这碟子的颜色要是换成这花一样就好看了。”她闲情雅兴地道:“回头命内务府造一套这样的来,这粉紫,放在凤飞殿最适合不过了。”
谌凌烟浅浅应道:“这样雅净的颜色许久不见了,看着倒真令人喜欢。”
永安公主自顾拈着那花对着天空把玩,粉紫的花,衬在秋日蔚蓝的晴空下,愈加显得干净清爽。“太子妃近日虽入不了书房,朝政之事本宫却也将所知道的都道尽了,怎么太子妃还是这般恹恹的模样?娘娘就是心里不痛快,也要注意养好胎,到时候生下皇嗣,管那赫巅的公主再大本事,也翻不了天!”
谌凌烟淡淡一笑:“长公主说的是,只是皇祖母这边身体方才好一些,父皇又病倒了,真是多事之秋,本宫的心里总是不安的很。”
“父皇那是旧疾了,先前征战时天寒地冻劳苦,落下这气喘咳嗽的毛病。不过今年倒是发作的早了一些,天还没实在冷呢,大约是西北的战事*劳久了罢。”她微微感叹了一声,又恢复平常:“后宫自有德锦贵妃照料,娘娘有了身孕,还是多加安神歇息的好。本宫不日就要出宫回府了,不能常常陪娘娘,娘娘自己还要多保重!”
谌凌烟一惊:“长公主要回去了?”
“驸马出使安南国就快回来了,本宫当然得回府尽为人妻之本分。此番也只是入宫小住,要再待的久了,岂不是真正的僭越了。”她杏眼含笑,“得空了,本宫也会常回来的。”
“宫里就是自己的家,长公主回自己家住,是再寻常不过的。本宫也愿长公主和凝容常能来。”
永安公主一笑,眸子一如往常的神采,口气却是极淡地:“身在帝王家,已经没有所谓家不家的了,父子是君臣,夫妻也是君臣,”她斜眼瞧她,“权谋斗争永远无休无止。”
谌凌烟黯然:“倒是宫外寻常人家更加自在些。”
“宫外有寻常人家的自在。”永安公主随手将花朝桌上一丢,“宫里,有帝王家的意思!”
她笑意盈盈,眼神中波光流转,看得谌凌烟一阵发怵。她让她想起了初初入宫的周良媛,仿佛一切都成竹在胸,毫无畏惧一般。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想,大约是自己想多了。
月底的时候,永安公主果然带了凝容出宫回了公主府,永安公主不来,凤飞殿一下子清冷了许多。谌凌烟静下来,只愈加觉得整个浩大的东宫如一座寂静的城,平静地令人不愿意多待一刻。
她去尧舜殿向皇帝请安,皇帝的旧疾犯的凶猛,只能躺在榻上休养。她隔了帘子向他行礼,只一句:“平身吧。”便又引得他咳嗽好久。她坐在他床头的软凳上,强打了笑意说一些话来宽慰他。皇帝病容憔悴,看她的腹部时眼中会闪出一丝难得的神采。
她懂得他的心思,便时常来尧舜殿看他。皇帝病中太子监国,丞相也只偶尔送来一些要紧的折子,德锦贵妃见她在时总是知趣地回避。因此也得了更多与皇帝独处的时候。
皇帝好一点的时候会断断续续与她说几句话。
“三个月了?”
“是的,父皇。”
“胃口可好些了?”
“有劳父皇挂心,内务府给新添了菜式,吃的下了。”
……
皇帝容易咳喘,不能说多,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絮叨。
“丞相新送的折子,替朕批了吧。”
她跪下:“儿臣不敢僭越!”
皇帝叹息:“那你读与朕听吧。”
她便在他榻旁捧了奏折,一句一句念与他听,然后按照他说的,拿朱笔替他写批。
太子监国时尚且才能用朱批,她此番僭越,向皇帝推脱过几次,皇帝不语,下一次,又要她这般。次数多了,她便有些顺手,批起折子来,也没有原先的生疏惶恐。
从皇帝寝殿退出去的时候常常能遇上薛骁。他下朝回来,身上着明黄的朝服,头冠也是正式朝贺时皇太子的礼冠,远远看过去,已经与一个君王别无二样。
她会退到一旁浅浅行礼,他目光清冷,仿似从不会正眼瞧一下。只是在她起身的瞬间,而或会投来若有似无的一瞥,不偏不倚,正落在她的腹上。
她着了素色的宫装,整个人不施粉黛,清清爽爽地立在一旁。瘦小的身形在宫人的簇拥下几乎看不见。他一眯眼,颔首自顾朝内殿走去。
她在他身后行礼,按照宫中正式的大礼规矩,头也不抬地退身离去。
十月底的时候,西北远征的将士已经抵达京师。整个大薛宫都在准备着接尘宴,因紫千公主一起入朝,连带着还要准备上新妃册封的大典。
本是一桩喜事,整个大薛宫却准备的小心翼翼,没有一丝喜悦的气氛。
东宫的宫人们在门前挂着红绸带,见了谌凌烟都忙忙跪在一旁行礼,唯恐说错了些什么。她却淡淡一笑,仿若若无其事一般抬头朝那喜庆的红绸带看看,又复离去。
皇帝见她过来,苍白的病容上涌上一股痛楚。她以为他又要咳嗽,上前替他抚拍后背,他却突地落下一串泪来。她第一次见皇帝这般失态,诚惶诚恐地跪在一旁,不知所以。
却听皇帝道:“永隆,朕对不起你。”
她将头磕得愈加深了深:“儿臣惶恐!”
皇帝伸出手来想要说些什么,最终深深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已经开始入冬,她拢了拢颈间厚重的貂绒围脖,脚步沉沉地走在御道上。路旁的梧桐叶子已经枯黄,一阵风吹过,便簌簌地落了一层在地上。她开口问夏儿:“钦天监的日子定了么?”
夏儿扶着她,脚步轻轻踩着地上的梧桐叶子,发出一阵沙沙的脆响,“定下了,冬月初二,黄道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