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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这次他请孟洪来管事,一是因为他熟悉自家的情况,二来也是考虑到孟洪年近四十,身体已经因为常下海落下了风湿症,这样的身体已经不适合下海采珠了。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将他解救出来。

    孟洪显然也很清楚这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所以他对萧彧感恩戴德。

    当晚,新来的人注意到人们在院子里点上巨大的篝火,男女老少都围坐在火堆旁,家主则站在一块木板前,给大家讲着什么。

    不少人好奇地围了过来,发现家主竟然在给人讲课,教的是非常实用的算数。

    这事让他们非常不解,不是说十五岁以下的孩子朝饭后上课吗,怎么晚上也要上课?有大胆的人跟人悄悄打听一下情况,才知道晚间的课是给村中的成年人安排的,主要是给大家扫盲。

    这课没有门槛,而且免费,谁都能听,当然也包括他们。

    而且除了家主教算数,还有一位孟夫子教大家识字读书,一位裴郎君给大家讲史。

    这事给新来者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当初他们走投无路,眼看全家就要饿死在这个严寒的冬天,不得已才选择卖身,心怀恐慌登上了一艘通往未知的船。他们早已做好有来无回的打算,准备客死他乡了,没想到这里竟是一个温暖和平、充满希望的世外桃源,有些人甚至都有点遗憾没有将家人一并带来了。

    登岛后的第一天,一些人便意识到了一件事,这可能是他一生中做过的最好选择。

    第二日寅时起,所有六岁以上男丁都被叫起床,跟随裴凛之操练,不仅跑步,还有打斗技巧。别看队伍中那些孩子年纪小,一个个都练得虎虎生风。

    新来的人一边震惊一边感叹,主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不仅习文,还要练武。

    裴凛之的初衷是训练村中年轻人防卫山贼跟海贼,如今这些贼都被剿灭了,为什么还要继续训练呢,那自然是出于他的私心,将来这些人就是殿下的私兵,可以保护殿下。

    而萧彧的初衷更为简单,就是想让大家锻炼身体,尤其是孩子们,毕竟家里人多,又缺医少药,一个小风寒都可能是致命的,孩子们在裴凛之的训练下,身体素质都极好,极少生病,给他省了不少麻烦。

    朝饭之后,孟洪拿着重新造册的名册,宣布了新来男丁的去处,有技艺的都物尽其用,比如那个篾匠,就安排他去纸坊做斗笠和油纸伞,陶工直接就去烧陶瓷,木匠便被安排去造船,茶农渔夫屠夫就暂时编排在几个作坊伍中,到时候有需要了,再让他们来帮忙。

    没有技艺的年轻人,一部分去垦荒,小部分去了青砖窑和石灰窑,半数以上被分配给了闵翀,因为他要训练这些人当船员。

    孟洪考虑得很周到,家里所有的事都有专人负责,这样就不容易出现纰漏。如果有人对自己的分配有异议,需要换岗位,只要他能说出足够的理由,就给他换。

    任务一分配下去,马上就被人领走了。现在天气已经不算炎热,正是干活的好时机。

    萧彧早就看中了溪流对面山坡下的荒地,村里人陆陆续续地在那儿垦荒,不过由于效率低下,垦出来的地很少,现在他家有了足够的劳力,完全可以再垦个十几几十亩地出来种粮食,虽然家里粮食还是以购买为主,但能自己多种一些就尽量多种一些。

    崖州有一点比较好,就是人少地多,荒地谁垦出来就是谁的。也有地主,他们喜欢从百姓手中购买熟田,但完全失去土地的佃农很少,因为他们在租种地主的地时还可以自己垦荒,再拥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土地,至于能不能保住这些土地不被地主吞并,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经营状况。

    闵翀的船终于开始动工了,他领着一群木匠和孟洪分配给他的人一起在海边干活,缺什么就让裴凛之去买。

    家里的采购任务平时都是裴凛之负责的,但他相当不乐意被闵翀支使,能支使他的只有殿下。但不管他乐不乐意去跑腿,最终事情还是会落到他身上来,因为闵翀会跟萧彧要求,萧彧最后还是会找到他这里来。

    萧彧对造船兴趣浓厚,每天都要去海边看一回,还跟闵翀提了水密隔舱的建议,让他设计的时候多造几个隔舱。

    闵翀对他提的建议很意外,萧彧看起来并不懂船,但水密隔舱的提法却非常科学实用,看样子萧彧还真是个见多识广的。

    这日午后,萧彧又去了海边。发现海边已经临时搭建好了几个简陋凉棚,以几根木桩支撑,上面盖着棕榈树叶和芭蕉叶,木匠师傅在棚子下做木工活。周围还有十几个人在锯木头,砍木头等。

    闵翀正在棚子下和那位从建业带回来的木匠万师傅说着什么,见到萧彧过来,也只是看了一眼,并没有打招呼。

    萧彧站在一旁听了一会儿,发现万师傅似乎很了解船的构造,不由得挑了挑眉,等他们停下来,便插了一嘴:“万师傅造过船?”

    万师傅朝萧彧恭敬道:“回郎君话,小人从前在老家的时候,造过小船,大船还是头一回。”

    “那也不错,船都是相通的,你多帮帮闵当家。”萧彧点头说。

    “是,郎君。”万师傅立马应承下来。

    萧彧等闵翀和万师傅聊完了正事,这才说:“今日人比昨日少了不少。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闵翀说:“我这里暂时用不着这么多人,打发他们去帮助垦荒了。”

    萧彧挑挑眉:“你不用训练他们吗?”

    “船员的主要职责是划船、搬运装载货物,体力裴郎君已经帮我训了,我只需要训练他们的水性。他们都是自吴越而来,水性普遍都不错,所以也不用做太多训练。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让他们去干点活儿。”闵翀难得这么详细地给萧彧介绍缘由。

    萧彧恍然点头:“言之有理。”

    “新船还需多久才能完工?”萧彧继续问。

    闵翀说:“大约需要三四个月。”

    “赶得及明年春天出发吗?”萧彧问。

    “应当差不多。现在的问题是,除了我,没人有出远海的经验,虽然两艘船同时走,但也难免会碰上被冲散的意外。”

    萧彧突然想起了窦七爷:“我听说升龙湾有个人曾经在海上漂泊了多年,去过南洋很多地方,后来是搭乘商船回来的。我一直想去请他出山,就是对方年纪有点大了,不知道身体是否还硬朗。”

    “那还不赶紧去看看。”闵翀说。

    萧彧说:“闵当家有空吗?不如我们现在就去,让孟洪给我们带路。”

    “走吧。”

    两人回到家中,裴凛之又外出打猎了,他们叫上孟洪,一起去升龙湾。一直跟着萧彧的吉海突然说:“郎君,要不还是等师父回来一起去吧。”

    萧彧看他:“为什么?”

    吉海说:“升龙湾跟我们有世仇,我们白沙的人从不去升龙湾,升龙湾的人也不来我们这里。”

    萧彧知道升龙湾民风彪悍,去年孟洪去采珠,就被升龙湾的几个泼皮打劫,还受了伤,却不知道原来是因为世仇:“有什么世仇?”

    孟洪解释说:“是有这么回事。多年以前,两村之间曾经因为感情纠纷发生过械斗,死伤不少。后来来往就少了,出海打渔采珠的时候,偶尔也会发生小冲突,但是大冲突并没有发生过。”

    萧彧笑得有些无奈:“这样的话,那还能请得动窦七爷吗?”

    孟洪说:“不好说,我们后来的,那些世仇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应当不至于被算在内。”

    “那我们去应该不会被打出来吧?”萧彧笑着说。

    吉海说:“有师父在就不怕了。”

    闵翀看了吉海一眼:“走吧,光天化日的,又不是去打架的,还怕他们不成。”

    “可是——”吉海还要反对,他师父说了,事关郎君的安危,半分险也不能冒。

    萧彧拍拍吉海的肩:“没事的,升龙湾的人又不全都是疯子。”

    吉海看了看一行四个人,两个没有武功,万一起了冲突,他真担心保护不了郎君。

    几人出发去升龙湾,吉海临走之前叫过鱼儿嘱咐了几句,若是师父回来,让他去升龙湾接郎君。

    萧彧知道吉海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怪他小题大作。几人出了村子,经过石灰窑,再翻过一座不高的山,站在山上,便能看见下面有一个凹型的海湾,村落就分布在海湾边上,十分分散。

    萧彧感慨:“风景真不错。”

    孟洪说:“升龙湾的人一向以他们的风水为傲,这村里人丁十分兴旺。不过也非常穷,因为没什么地,完全靠打渔采珠为生。”

    萧彧觉得很意外,没有地,那么穷,居然还能人丁兴旺。

    几人下了山,看见有人在山坡上收稀稀拉拉的黄豆,那人没穿上衣,身上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见到外人来,便停下来看着他们。萧彧便用不太熟练的土话问路:“老丈,割豆呢。请问窦七爷家在哪儿?”

    那老者抬手指了指村北,也就是升龙湾的最外沿:“那边。”

    萧彧拱手道谢,便沿山路下去,进了村,便听见了孩子吵闹声,见到又外人来,都上来围观。萧彧相信这儿人丁兴旺了,放眼望去,起码有一二十个垂髫稚童,大多衣衫褴褛。

    一个胆大的孩子擦了一把鼻涕。问:“你们是谁?找哪个?”

    萧彧笑眯眯地说:“我们找窦七爷。”早知道这边孩子这么多,就该带点果子过来的。

    “他家在这边。”那孩子一路飞奔着朝前跑去。

    孩子们真是热情,萧彧几个便跟着过去,各家正在织网晒网的大人都停下来观望他们,主要是萧彧的形象气质太引人注目了。

    孩子们在一座茅草房前停了下来,不进屋,就在外面喊:“窦老七,你家来客人了。”

    萧彧一听,不由得皱起眉头,这孩子也太没大没小了。

    屋里传来中气十足的骂声:“鬼崽子,又来吵什么,快走!”

    萧彧便走上台阶,敲敲那扇吱呀作响的竹门:“窦七爷在吗?”

    门开了,门内一位身材矮小的老人走了出来,须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腰板倒是笔直:“你们是谁?”

    萧彧作揖:“我姓萧,自建业而来,听闻窦七爷曾经有奇遇,想来听一听。”他没说自己是白沙村来的,怕引起骚乱。

    窦七爷抬起眼,小眼睛发出精光:“建业来的?可真够远的,进来吧。”

    第40章 出山

    萧彧进了屋, 屋子里很暗,他适应了一阵子才能看清屋里的情形,比较脏乱, 家具器物上都是厚厚的黑垢。老人正在收拾一些小鱼虾, 一只漆黑的猫见到生人来, 迅速往隔壁的房间溜了进去。

    窦七爷继续坐回席子上, 收拾他那些小鱼虾,头也不抬地说:“又是来听故事的?你们城里人就是少见多怪, 我那些事都说了几百遍了,我都说腻味了。”

    萧彧却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得意, 他应该还挺希望自己问的,便笑着说:“可不是嘛, 我这不听说了七爷的传奇经历,就跑来听故事了,烦请七爷再给我讲讲呗。”他也不讲究,直接在席子上坐下了,一副虚心好学的样子。

    窦七爷见他人生得好看, 说话也彬彬有礼,也没多拿乔, 就开始讲起了自己当年的经历。

    萧彧听得津津有味, 根据窦七爷的描述,他应当是先去了菲律宾群岛, 接着又到了中南半岛,然后去了马来半岛, 最后跟着一艘南下的商船去了马六甲海峡, 并跟随商船去了天竺和波斯, 然后从波斯又折回来, 抵达广州府,最后在徐闻下船,渡海峡返回崖州。

    也就是说,萧彧打算去的地方,窦七爷都去过。而且窦七爷还有语言天赋,说得一口流利的吴语,因为当时那艘船是吴地的船,船上多为吴人。而且他每到一个地方待上数月半载的,就能跟当地人进行简单的交流,这简直就是萧彧梦寐以求的船长。就是不知道老人家身体状况如何,能不能再出海。

    萧彧听完他的故事,竖起大拇指:“七爷真英雄,你老人家的经历都能写一本传奇了。”

    窦七爷嘿嘿笑:“不是我吹,整个崖州都没有走过那么多地方的人。”

    萧彧点头:“绝对没有。七爷今年高寿啊?”

    窦七爷说:“五十一。”

    “那七爷看着身体还挺硬朗。你的家人呢?”萧彧其实有点看出来了,窦七爷应该是单身一人,家里没有别人。

    说到这个,窦七爷发亮的眼睛暗淡了不少,叹息说:“从海上回来,也挣了些银两,老娘给我张罗了一门亲事,后来孩子他娘生孩子的时候难产,都走了,过了几年,老娘也走了,就剩下我了。”

    萧彧看老人用邋遢的手背擦眼泪,心里不好受,亲人都没了,念想也没了,独自一人就把日子过成这样了,萧彧说:“七爷,我问你,要是还有机会出海,你愿意去吗?”

    窦七爷长叹一口气:“怎么不愿意?不过我这糟老头子就算想去,也是有心无力了。”

    萧彧说:“七爷,我有一艘船,打算明年春天到波斯去,你愿不愿意去?”

    窦七爷激动起来,睁大浑浊的眼睛看着萧彧:“你说的可是真话?愿意带我去?”

    萧彧笑着点头:“我其实就是来请你出山的。”

    窦七爷的眼里慢慢蓄积起了眼泪,他嘴唇哆嗦起来,胡须也跟着抖动起来:“老头子、老头子没用了,怕是帮不上你的忙了。”说着眼泪也滚了下来。

    萧彧说:“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七爷的经验对我们年轻人来说,是用多少钱都换不来的。七爷若是信得过我,便收拾东西跟我走吧,以后我给你养老送终。”

    窦七爷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你、你真的要我?”

    萧彧的眼也有些发热:“真的。我就是有点担心七爷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出不了海。”

    窦七爷忙说:“我能出,就算是死在海上,你们就把我扔进海里喂鱼,我也没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