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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她沉默地往后继续翻,动作也越来越缓。宋尚仪含笑立在一侧,心知肚明谢小盈在看什么。

    仁安皇后病重前,这上面偶尔还会有凰安宫的记录,再到后头,六宫之中就是谢昭仪实打实的一人独宠了。

    皇帝渐渐不去凰安宫的事,谢小盈尚有印象。他二人曾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时光,谢小盈也从这个彤史簿子上一页页翻过。那上面记得简单,但不妨碍谢小盈回想。

    成元八年的盛夏,谢小盈始终记得从林间枝叶中透下来的那一汪日光。

    宗朔将她抵在一棵很高大的老树上,树身有些潮,也很硌人,这些琐碎的感受令谢小盈的回忆在眼前一点点变得清晰。宗朔在那一日说了心悦,他眼神里闪光,有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明明那一天谢小盈觉得男人的言辞有些轻飘飘,可这一刻,谢小盈又迟来地感到了重量。

    她翻着彤史,倒数第二页的记录在成元八年的腊月,是他与她。

    再往后,大块的空白,直到昨夜。

    谢小盈怔忡地盯着上面的字迹,彻底恍了神。

    第133章 不怕爹爹   往常最爱自作多情的人,怎么……

    是日, 天还未暗,无忧便由乳母领着回到了颐芳宫来。

    谢小盈原本有话想问宗朔,听到宫人禀报公主回来了, 谢小盈还兴致勃勃地迎了出去, 没想到回来的只有女儿,没有皇帝。

    无忧自己从廊下跑到门前, 谢小盈蹲下身子,捏了捏女儿的手,忍不住问:“你爹爹呢?”

    “爹爹在骂坏人。”无忧朗声回答,她今日扎了一对小揪揪, 因玩得疯,眼下头发已有些散乱了。谢小盈还没听没明白,一边给女儿整理头发,一边问:“骂什么坏人?”

    无忧歪头想了想, 回答道:“我不认识, 是外头的人。”

    外头的人?谢小盈这才反应过来,女儿指得是大臣?朝政上出事了?

    她目光望向薛氏, 薛妈妈忙附耳过来解释:“奴与公主隔得远,就听到了几句, 大约与……杨家有关,赵常侍奉陛下口谕,令奴领着公主先回来。”

    薛妈妈说完就退下了半步, 低着头, 不敢看谢小盈的脸色。

    因她们都知道,昭仪与杨淑妃关系非同小可,眼下虽为着陛下的心意不怎么来往了,但寻常在内宫相见, 她们依旧是颇亲厚的。

    谢小盈一时沉默,没说什么。无忧拽着谢小盈的衣襟,脸上都是天真笑意,似乎丁点影响都没受到,心情极好,“娘娘,爹爹骂坏人的嗓门好大呀!”

    “那无忧怕不怕爹爹?”谢小盈趁势问。

    无忧咧着嘴,露出一排整齐的小乳牙,“不怕!爹爹不会骂无忧的!”

    谢小盈笑了,“人小鬼大,你爹爹真是把你宠坏了。”

    说话间,谢小盈留意到女儿衣襟袖口都沾了些乌七八糟的墨汁,她喊来了另一位乳母,交代道:“你先带公主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天冷了,别叫她出去疯跑,安静玩一会,等陛下回来一起吃饭。”

    那乳母抱着无忧称是而去,薛妈妈见谢小盈没把公主交给自己,便知道她是有话要问,乖觉地立在原地。

    果不其然,无忧一走,谢小盈便说:“无忧怎会不怕陛下发怒?是之前她已经遇到过吗?”

    无忧的胆量,谢小盈最是清楚。宗朔在颐芳宫里向来是和颜悦色,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两人私底下闹别扭时,他说得那几句狠话,并没有骂过人。无忧倘若第一次遇上宗朔发脾气,怎可能不害怕哭闹,像今日这般淡定从容?

    薛妈妈立刻解释,原是谢小盈先前卧病的时候,皇帝就已经在前朝发作过一次。那时候众朝臣都在崇明殿正殿内,皇帝雷霆大怒,近乎咆哮。诸臣跪地伏求皇帝息怒,但亦有人不知轻重、继续顶撞。

    那才是无忧第一次遇到皇帝发脾气,她本在偏殿里,一听这个动静顿时吓得嚎啕大哭。小女孩的哭声最是尖锐,皇帝骂人骂到一半,冷不丁听见女儿哭声,竟硬生生地收住了后面的话。任臣子们跪了一地,他掀袍就往外走,问赵良翰:“可是公主吓着了?”

    待见到无忧,宗朔赶忙又抱又哄,好说歹说才把无忧给安抚住了。还不忘给公主解释,说他是惩戒贪腐欺民的坏人才会变凶,还教女儿善恶有别、忠奸不同。后来无忧再遇上皇帝震怒,自己就知道“爹爹是在教训坏人”,不哭不闹,也不闻不问,自己玩自己的,一点都不害怕了。

    谢小盈听完愈发唏嘘,宗朔能为无忧做到这样地步,可不就是后世说得“女儿奴”?她没察觉自己嘴角有笑,低声嘟哝道:“……陛下待我,要是也能有对无忧的耐心就好了。”

    薛妈妈听了这话直想挑眉毛,陛下待您还不够有耐心的?只她这话万万不敢说,生怕一句话不对,得罪了昭仪,说不得就要被赶出宫去,再没了做公主乳母的体面了。

    谢小盈很快把薛妈妈给打发了下去,径自在屋子里坐着,控制不住地想,宗朔什么时候回来呀?

    她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白天有六尚局的人分别来回话,杜充容陪着,谢小盈还没觉得有什么。眼下女儿都回来,宗朔却不回来,她实在有些惦记。

    待到天色转黑,谢小盈几乎想打发赵思明去前头问一嘴了,宗朔终于姗姗来迟。

    谢小盈穿着一件厚实的大袖立在廊下等着,宗朔甫一踏入宫门便瞧见了她。两人四目相对,宗朔三步并作两步,急走到了谢小盈面前,“晚上风大,你怎么站在外头了?”

    往常最爱自作多情的人,怎么眼下偏不解风情了?谢小盈抬眼瞪向宗朔,“自然是为了等陛下,不然呢?”

    宗朔一怔,谢小盈口吻虽透着几分恶劣,但语气是亲热的。他一下子就笑开了,攥上谢小盈的手,连忙赔不是,“怪朕,前头有些事耽搁了,该让人回来与你说一声的,等久了?”

    “咳。”谢小盈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有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多久,就是……就是怕无忧饿了。陛下去更衣吧,咱们先用膳。”

    两个人挽着踏入殿内,荷光与赵良翰在后头对视一眼,也都跟着笑了。

    这般场景,说是熟悉,可他们又多久不曾见到了?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用了膳,谢小盈与宗朔都陪着女儿玩了一会,才让乳母将无忧抱回去洗漱安置。宗朔今日发了不小的脾气,脑仁都有些痛,便对谢小盈说 :“咱们也早点安置吧。”

    谢小盈本有话想问,硬生生地咽了回去,道了声好,传人进来服侍了。

    她坐在妆镜前摘珠钗发簪,顺着铜镜偷偷看后面换寝衣的宗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宗朔回身的空挡,似乎留意到了谢小盈的眼神,正待追问,却又发现谢小盈立刻避开了目光,假装无事地进了盥间。

    好不容易等两人都收拾完躺回床上,在谢小盈犹豫要不要与宗朔挑明的时候,宗朔翻了个身,直接压到了谢小盈上方,“总偷偷看朕,你想作甚?”

    谢小盈脸有点发烫,眼睛心虚地乱瞟,“……没,没有。”

    宗朔轻笑一声,手指碰了一下谢小盈的唇峰,“怎么?昨日尝了甜头,今日还想要?”

    谢小盈瞪他,昨天算什么甜头?!皇帝技巧生疏得很,简直是只顾自己快活,她勉强得了些趣而已!不过她眼下已知道为什么了,憋得太久,影响了他发挥。

    既都想到了这上头,谢小盈便也不打算再忸怩下去,她目光往外眺了眼,示意宗朔从她身上下去,然后悄悄地趴到皇帝耳边问:“陛下,我今天……看到那个彤史了,那个……那上面是真的吗?你真的没有……”

    话到嘴边,谢小盈又有些不好意思往下问了。倒不是害羞,是她实在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万一皇帝还幸过什么宫女舞姬,只对方身份低,不配上彤史呢?这话她委婉地问过了宋尚仪,宋尚仪虽说不会如此,但谢小盈仍是将信将疑。

    宗朔这个人,说重视规矩,实在很重视。然而他已是登基近十年的帝王,若他真的想做点出格的事,凭内侍省与尚仪局,谁能管得住皇帝呢?

    谢小盈不想自己钻研了,决定索性问问宗朔。以宗朔的傲气,不至于在这种事上撒谎。且对皇帝来说,他有什么必要对一个嫔妃在自己的忠贞上编织谎言呢?

    宗朔被问到这件事上,果然脸开始红了。他起初并没有特意想在这件事上有什么节制,因他自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他的内闱事提出过任何要求。除了先帝的女人他不能碰,这普天之下的女子,尽可为他所幸。说难听点,即便他看中了臣妻,硬要谋夺,最多是名声难听些,臣子岂敢道否?

    他经历的每一个女人,固然盼他的长久宠爱,却无一人敢直言妒忌,无一人敢表露半点霸占君王的意图。即便是谢小盈这样爱吃味,在宗朔看来,她依旧守着礼数,不敢轻易泻出情绪……只是因为他上了心,才觉得她处处隐忍可怜,为着这份怜,他便心甘情愿地对她好一点,多宠她一点,不愿令她伤心,辜负这样一个真心赤诚的女孩。

    但宗朔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一个瞬间开始,他对旁人,竟再没有半点兴趣了。

    他是真的只想与她有鱼水之欢,享受那份与她抵死缠绵的迷醉。

    不知不觉的,他身边、心里,都只容得下这一个人了。

    宗朔觉得自己这样有点痴,他是帝王,后宫三千佳丽,哪能只取一瓢饮?可偏偏,唯有这样,他才觉得快活。

    “盈盈……”宗朔忍不住伸出手,挡住了谢小盈炽热的眼神,“你别这么看着我,叫我总觉得自己有点傻。”

    谢小盈听到这句,还有什么不明白?

    她难得霸道地抓下了宗朔的手,捧到嘴边亲了一下他的掌心,近乎兴奋地说:“不傻,宗朔,你一点都不傻。”

    宗朔看到谢小盈脸上绽出了前所未有的笑,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心无旁骛的笑容。她似是高兴极了,捧着他的手,将脸轻轻贴了上来,温柔地蹭了两下,宗朔被弄得心猿意马,禁不住往前凑,低头吻住了谢小盈的唇峰。

    谢小盈抬起双臂,热情地攀住了宗朔的肩膀。她从来没有这样沉浸在宗朔的吻里,闭上眼,放空一切,像海里的蜉蝣生物,渺小、轻盈,但心甘情愿地随波逐流。

    宗朔察觉到了谢小盈的回应,在两人分开的间隙里,他忍不住问:“盈盈,我这样做……你就这么高兴?”

    “嗯,特别高兴。”谢小盈扬起脸冲他笑,然后主动支起身子,重新亲了上去。

    第134章 除夕岁宴   谢小盈忍俊不禁,“无忧,你……

    打理六宫听上去复杂, 但谢小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上手后就慢慢摸出了门道。

    六局二十四司是从前朝延袭下来的旧规,已经在内宫运转多年,做事都有现成的章法, 根本不需要谢小盈现研究, 她感觉自己像甲方大佬,只需要根据任务时间, 及时过问工作进度就可以,并不需要亲力亲为。

    各局掌事女官都是经年在宫里做熟了事的老练之人,她们与宋尚仪差不多的年纪,三十多岁, 性情虽有的稳重、有的功利,但凭着谢小盈入宫以来的圣宠加身,这些人丁点不敢违逆谢小盈的意思。

    仁安皇后在世时,她们还要权衡下皇后与代管宫务妃嫔之间的关系。而今皇后已殁, 六宫中, 谢小盈上头除了个杨淑妃,再没有旁人能盖过她了。

    杨淑妃无论如何都不会想不开地去给谢小盈挑刺下绊子, 内宫中其余人就更不值得一提。六局之人想都不必想,就知道该老老实实看着谢小盈的脸色过日子, 在继后定下来之前,没有人敢轻易去惹谢小盈的不快。

    这里头唯一棘手点的事情,就是年下宫宴繁多, 六尚局做事都要来支帐, 谢小盈仗着家里有钱,原本对自己荷包里的金钱没那么在意。但如今她用帐开销过得都是公库,责任心上来,谢小盈就忍不住计较了起来。

    她直接照搬了从前在公司做事的财务体系, 用钱必须提前至少一个月请款报预算,然后按照项目的进度,分三批请款,每次请款前要带上上一批款的支出结余情况,核对无误后才能发放。

    谢小盈虽然没做过会计,但她原本做项目主管的时候,经常被公司财务按照项目报表卡得死死的。

    麻烦当然麻烦,谢小盈那时候对公司财务制度怨声载道,业务忙得飞起,还要抽空填公司各种复杂的oa提报,核对供应商的打款、kol的费用、艺人的款项,甚至还有同事们各种报销情况,简直让人一个头两个大!

    为了求财务快点打款,谢小盈那时候三天两头给财务部门的同事买奶茶、送水果,但求她们赶紧完成审批,给合作方支付,免得她被对方微信催到爆炸。

    事到如今,谢小盈摇身一变当了“领导”,立刻把这个磨人的制度稍作改良,运用到了内宫管理之中。

    她当然知道底下人有油水,尤其是采买上的事项,她穿越之后连街都没逛过,从哪里能知道生计成本?但有油水不要紧,谢小盈想得很开,只要笔笔开支都有明细,能有迹可循,日后等她觉得开销过费,想要削减的时候,也就知道能从哪里下手裁减、加以控制了。

    比起大刀阔斧的改/革,更重要的还是摸清套路,了解全盘。

    谢小盈对杜充容也算信得过,有些小事的进度,她就交给杜充容来把控。谢小盈只负责定“死线”,做最后的检查。

    不知不觉,谢小盈的生活渐渐忙碌充实起来,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成元九年的年末。

    这是宗朔登基以来,第一个没有皇后的岁终大宴。同冬至宴一样,内外命妇都没了拜见皇后这道礼,只消等到晚上去昭德大殿领宴即可。

    该忙的事早就在这天前忙完了,大宴上的事自有礼部、光禄寺与殿中省的人奔波。谢小盈把大家过年的新衣裳、皮料,与皇帝商量好的赏赐让六尚局分发下去,就彻底收了工。

    颐芳宫里,她给女儿换上一身簇红的新裙子,又亲手给无忧的发鬏上绑了红绸带子。小娃娃一身打扮喜气洋洋,粉雕玉琢,任谁看了都不得不夸一句可爱。

    待到时辰差不多,谢小盈领着女儿一起往昭德大殿里去。

    谢小盈以九嫔之首的尊位,第一次与杨淑妃挨着坐了。

    六宫无主,杨淑妃领着大皇子,自然最为位尊,其下便是带着无忧的谢小盈。

    这一年,杨氏一门在朝堂上被打压得十分厉害,英国公与皇帝一度几近翻脸,两人大有不顾君臣体面,恨不得上手对打的冲动。皇帝恨极了英国公仗势欺人,英国公又何尝不恼年轻的帝王鸟尽弓藏?

    然而,看着杨淑妃满身华贵地领着皇长子宗琪向皇帝敬酒。淑妃不仅自己花容月貌、艳压群芳,身边的男孩也渐渐显现出了芝兰玉树的风姿。英国公还是长长舒出一口气,郁气尽解,露出得意的笑容。

    任皇帝如何猖狂,他膝下已无嫡子,长子更是由他杨家女所出。待到迫不得已的那一日,釜底抽薪,自然就能改天换日,重头再来!

    内命妇这边贺完了皇帝,便轮到朝臣们纷纷献上各自歌功颂德的诗文。宗亲与朝臣轮流敬酒,谢小盈听得腻了,已没多少兴致,专心陪女儿吃饭。

    杨淑妃与谢小盈紧挨着,无忧与宗琪离得自然也就近了。无忧胆子大,吃到一半就撂下勺子,一扭头转身去找哥哥了。

    她个子矮,跑到宗琪腿边上也没人发现。她学着谢小盈的样子在宗琪旁边趺坐,根本也不管自己的宴席上摆得东西其实与宗琪差不多,还是一味地想吃宗琪那边的菜。宗琪对妹妹格外有耐心,一筷子一筷子地给无忧碗碟里夹。宫宴上的菜虽精致,但论口味倒不如平日里的香。然而这是无忧第一回 参岁末大宴,看什么都新鲜,也不挑剔味道,只一个劲地夸:“阿兄,这个好好吃哇!”

    杨淑妃与谢小盈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扬起了笑。

    无忧吃饱饭,少不得弄得自己一身油污,谢小盈起身把女儿喊了过来,领着无忧到偏殿里去更衣了。乳母与婢子们早有准备,先侍候着无忧去方便,然后拿出同样红绸花缎裁的小襦裙,给无忧换上了另外一套,再穿上小袄,戴了小帽,无忧又变得干干净净,似个年画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