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病房当中以后,已经是上灯时分,林圣真本来以为自己的叔父林若镜已经休息了,没想到他正靠坐在了病床上面默默闭眼养神,听到了开门声以后便看向了他。
不过林若镜却并没有追问日人找他有什么事情,而是直接让女儿盛饭给林圣真吃。
林若镜治家严谨,讲究的是“食不语”,哪怕此时也客居医院也是不例外。林圣真也是一面吃饭一面想事情,等到他吃完了以后,心中也是筹划得差不多了,便对着叔叔道:
“正有一件事要和大伯讲.......”
然后林圣真便将今天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然后将大伯母请了过来道:
“日人气量很浅,我看那吉田今天就面色难看,我的敷衍搞不好已经惹火了他。防人之心不可无,大伯的病其实被我用了青霉素治疗以后,算是从病根子上解决了问题,其实明天就可以下地了。这医院里面的人多半想不到这一点。”
“所以大伯母您今天晚上就悄悄收拾一些必备的东西,我们明天就叫一辆黄包车去码头,然后顺江而下去上海,那边的教会医院里面有我的同学,一样能调理好大伯的身体。”
大伯母乃是那种典型的三从四德妇人,听了林圣真的话以后“哦”了一声,便盯着林若镜,只要老头子一点头,肯定就会照做。
不过林若镜此时却是面沉如水,默默的看着窗外,半晌都不说话,隔了一会儿却对林夫人道:
“你带着她们俩人把碗收了,然后顺带把衣服洗了,我和石头有话说。”
林夫人顺从的哦了一声,便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
整座病房内一片安静,却是外面马路上的喧闹声隐隐传来,林若镜看着窗外月华如水,好一会儿才徐徐的道:
“你父亲已经去世了十一年吧?”
林圣真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大伯有什么话要和自己讲,却也没料到一来居然就提到了自己的亡父,黯然的道:
“是的。”
林若镜轻咳了一声道:
“当日你父亲去世以后,全国上下的报纸上面都是哀痛的祭文,群情沸腾,呵呵,仿佛一个个都死了娘老子似的。”
说到这里,林若镜脸上露出了鄙夷的笑意:
“但是只过了一天,这些报纸上面刊登的东西就是无病呻吟,风花雪月!你父亲的死就像是往这死水潭里面丢了一块石头,或有微澜,旋即就被掩盖了下去,甚至反而激下来了下面的浑浊来!”
说到这里,林若镜颧上露出了一丝不正常的艳红,想必是心情激烈,整个人再次撕心裂肺的咳嗽了起来,林圣真急忙上去扶住。
隔了好一会儿林若镜才恢复过来,虽然是病残之躯,双眼当中却有一种光芒在闪耀!
“所以,我一直都认为,你父亲其实是死得不值的啊!他当时绝食殉国的时候,自以为是杀身取义,求仁得仁,实际上呢?也就只是赚了几点眼泪,几声叹息而已!家国依然破碎,却还要留下孤儿寡妇在这世上挣扎!”
林圣真听闻大伯点评亡父,心中也是情怀激荡,忍不住抗声道:
“然而我父亲当年已经是被日人羁押,情势已经是如此,他只是以自己的方式来进行了最强烈的抗争而已,总不能投靠日人苟且偷生啊!”
林若镜嗤之以鼻的道:
“勾践当年卧薪尝胆,给夫差喂马做仆的时候,也是苟且偷生?文王忍痛食子的时候,也是苟且偷生?韩信受胯下之辱的时候,也是苟且偷生?为了小节而罔顾大义,这才是懦弱之举!你父亲就是把自己的虚名看得太重了,以至于本末倒置啊!”
“我去年见到了一份资料:东三省沦陷,日人气焰嚣张,横行劫掠,屠杀的民众累计有上万人之多,那个冬天因日人入侵冻饿而死的民众多达十余万!倘若他当时能与日人虚与委蛇,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利来救这些人该多好?因为手中的权力并没有家国大义之分,身在地狱,却更好修行,损失掉的是虚名,但是拯救下来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人命啊!”
说到这里,林若镜语重心长:
“他能救一人,就是一人的造化!能救十人,就是十人的大功德!而且当今乱世,他若能沉下心来与日人周旋,救千人万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哪怕是一个人都救不了被日人发现了,最后也不过是回到原点,无非就是一死而已,但总也尽心过努力过了,总比直接烂在了床上,得了几张报纸的无病呻吟要好啊!”
说到这里,林若镜一声长叹,眼中已经是老泪纵横,语声都哽咽了。
听到了伯父的话,林圣真只觉得自己似有千言万语在腹中想说,可是话到嘴边,终究变成了一声叹息而已,心中却已经是紊乱无比。
因为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家国之念实在是淡薄得很。哪怕是长大了以后,对父亲当年的作为深心当中未免也没有一丝怨意。
林圣真扪心自问,大伯的说法虽然略显偏激,却也绝对不能说错,只是走那条路更难,受到的痛苦,指责,猜疑会更多。而他现在也很想知道,自己的父亲倘有在天之灵,是不是对自己当年的抉择后悔过呢?
这一夜,林圣真心事重重,长夜难眠,辗转反侧。
外加这家客栈当中虽然整洁,但隔音效果奇差,隔壁的客人在房里面喝酒吃肉行酒令不停的折腾,搞得林圣真心浮气躁,索性穿戴妥当了在客栈后面的小院里面散步赏月。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伯父白天所说的话忽然又在耳边响了起来.......他眺望明月,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丝明悟。
伯父的话看似在说自己的父亲,其实,是在告诫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