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晚清的额头上渗出汗珠来,她却全然不知,眸光黯淡了下去,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薛锦之就在长安,想必你们也已经查到了他在哪,这些年我没有杀他,就是等着这一天。亲人团聚,却又要死别,我当年所受的苦,他们都要一一尝遍。”
说完这些话,于晚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颊上复又浮起了笑意,捋着额前略有些凌乱的发丝,轻声笑道:“这江湖沉寂了太久,总该要发生一些事情了。林掌首,陆公子,你们……准备好了吗?”
林羡鱼当然明白魔宗重出江湖定然不会这么简单,而他也早已猜测到近日江湖上将会发生大事。可是,眼下他却有一件事想要说,而这件事是关于十五的。
林羡鱼笑着摸了摸鼻子,眉头微微动了下,似乎有些为难,言道:“有一件事,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你的儿子,没有死。”说着,他向身旁站着的阿青招了招手,“去前院将十五带过来。”
阿青应了声,侧头看了眼那边坐着的于晚清,心中升腾起了一丝同情。这个女人,爱错了人,报仇都束手束脚,连自己的孩子就在身边都不知道。她这一生,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要怪,也只能怪她遇人不淑。可是,这世道如此,女子生来便是男人的附属品,想要活出自己,难于登天。没有几个人有前朝谢家姑娘的幸运和出身,能为自己做主。
阿青叹了口气,匆匆往前院去了。
林羡鱼端着茶盏,缓缓撇着碗中的茶叶。水是陈年梅花上采集的血水,茶是云雾茶。热水入碗,茶叶在水中尽情地舒展着身姿,飘飘荡荡似是江河上的一叶扁舟。青翠之间,似是春日暖风拂过,万物得雨水滋养,生出更多的生机来。茶香袅袅,沁入心鼻,令人心旷神怡。
卢宴亭一直没有说话,他心中的那块大石头在陈贵和苍术招供之后,如同压在了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可是,听了林羡鱼的话之后,那些个烦闷和忧虑,却也消散。此时听了陆月白和于晚清心中的恨,他才发现,自己所谓的担忧和恨意,与那些无辜百姓的命比起来,太过渺小。
人生一世如草木,浮萍也罢,盘根错节紧紧抓着这片土壤也罢,终究是逃不过风吹雨打,又或是枯萎。很多时候,许多的事情,或许是有选择,或许是别无选择。可无论是哪一种境况,都是人们自己选的。既然选了,那就只能承受。想要活的潇洒,那也只能让自己凉薄一些,不去在意那么多。
魏瞻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没有想到,当年小陂山和小越村的事情竟然有着这么复杂的内情,更没有想到陈姑娘的儿子,才是这场祸事的开端。可是,陆月白所做,站在他的立场,他并没有做错。但作为官府的人,他又是错的。于晚清……说到底也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很快,阿青领着十五到了后院。十五身上的毒已经彻底清除,只是昨夜在冷水中待了那么久,加之先前受了重伤,脸色仍旧有些苍白,走路时步子略显虚浮。他到了林羡鱼面前,微微俯身施礼,“林掌首,不知唤我来何事?”
林羡鱼将茶盏放在了桌上,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差不多年岁的男子,缓缓摇了摇头,伸手指向了那边的于晚清,一字一句道:“你曾经追问张柏你的身世,她……便是你的母亲。”
十五有些不大相信地看着林羡鱼,嘴角动了动,转头扫了一眼坐在青石地上的于晚清,摇头。“不,不可能的。张柏说过,我母亲……已经死了。”
林羡鱼没有说话,于晚清整个人都在发颤,她想站起来,可是身子刚刚动了下,殷红的血就从唇角落了下来。她冷冷地笑了几声,咧着嘴,看着站在林羡鱼身边的十五,眼神迷离起来,水雾弥漫。“你……你的右臂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像似少了一瓣的霜花。你……”
后面的话,她已说不出来。腹中绞痛,额上冷汗如同黄豆般落下,大口大口地鲜血涌了出来,落在了粗布麻衣上,将衣衫染成了酱红色。她的眼中带着笑意,笑意里又噙着泪光,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连那一句她最想说的话,都未来得及说出口。
十五怔怔地站在那里,整个身子冰凉一片,比他昨夜置身在桶中更为寒冷,似乎全身上下都结了冰,血液也冻住了,经脉也纠缠在了一起。心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他头发沉,晕乎乎地,好似胸口缺了一块,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又说不出哪里痛。
许久之后,十五一下子冲了过去,扑到了于晚清身边,可是伸出的双手却不知该放在哪里,就那么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那个人已经没了呼吸,头歪到了一边,鲜血从唇边落了下来,一滴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滚烫,却又很快变作冰凉。
林羡鱼起了身,看了一眼坐在那里呆愣愣的魏瞻,声音温和,“魏主簿,府衙之事有劳你了。”话罢,他和卢宴亭往前院奔去。阿青和阿玉自然是跟着他们,那些下人一个个哑口无言,见林羡鱼他们走了,迟疑了少许,便也都离去了。
魏瞻看着十五和于晚清,心中感慨颇多。可他知道长安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思索了良久之后,他也起了身,去寻从大牢带来的那两个人,着他们去将金兰等人找回来。
后院中只剩下了十五和于晚清。十五歪着头,看着已经死去的于晚清。她的眉眼和自己有七八分的像似,而他脸部的棱角多了几分硬朗。他的手落在了于晚清的肩膀上,在触碰到的时候,他的心里最后的一道防线轰然倒塌,那些积压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将于晚清拥入了怀中。温暖透过衣衫,他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和委屈,眼泪不住地落了下来。他浑身都在颤抖,鲜血染红了白袍。眼泪落在胸前的衣衫上,却渲染不开那浓稠的血色。想到那些旧事,他都快喘不过气来。可是,怀中的人听不到他藏在心中的话,听不到那一声“娘亲”。
林羡鱼伸手遮挡了下日头,声音幽幽向身边的刘陵说道:“府衙外的人不要撤,不过你也该回军营了。剩下的事情交给魏主簿去办,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说话间,伸手拍了拍刘陵的肩膀,眉头沉了下来,“你啊,都这岁数了,别操那么多的心。”
话罢,林羡鱼和卢宴亭穿过长廊,向前院走去。刘陵站在屋檐下,看着两人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阴暗中有人走了出来,低声道:“将军,那两个假扮大夫的人……属下刚才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这事情要禀告林掌首吗?”
刘陵摇了摇头,从阴暗中走了出来,站在院中沐浴着春末的阳光,眼角眉梢皆是笑。那两个人,没有多大用处的,不过就是他人派来探听消息的,死也就死了吧。不过,林羡鱼刚才说的话,他倒是得认真考虑一番。这圣上……
哎……
刘陵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圣上是何意思,这奏折到了帝都都好些日了,却一直未见有消息传回。
“惊鸿,惊羽,走了,我们上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