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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聚首
    上车前,李靖梣只有一句话嘱咐车夫, “只管驾车, 务必要快。”

    越中驾马驰在一侧,心情也无比紧张,仍宽慰她道:“殿下放心, 暗卫已经前头追了。他们脚力快, 一定能撵上。何况没了诏书, 他即便到了军营, 也什么都做不成。”

    李靖梣忍着肩胛骨下传来的痛意, 道:“有没有诏书都是一样的,上面的期限就是十日。他只是来传达这个期限的,真也好假也罢,只要他传达到了, 军心就不可避免会被动摇。”

    “十日, 这也太狠了。皇上真会拿将士们的家眷问斩吗?”

    “不只是他们,还有姑父、靖柴, 还有……我们。”

    “我们?”越中大吃一惊,“关咱们东宫什么事?殿下一直深陷北疆,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李靖梣咬了咬牙龈, “你不晓得, 姑姑一直拒不撤军,皇上一定认为是我的缘故, 怀疑她有救出我另立新君的打算。何况京城被围, 涂远山就是京城消息的唯一来源, 他想分化我们,简直易如反掌。甚至我是不是真的被困北疆,还是被北疆奉为座上宾,在皇上眼中都是未知数。你别忘了,这几个月,他身边最亲近的都是诚王系的人。”

    “岂有此理!他们一定不会放过进谗的机会,真是太可恶了!”越中越想越觉怒火中烧,同时又替李靖梣心急,“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如果暗卫不能截杀秦谅,一旦被将士们知道消息,是一定会吵着回援的。到时会不会发生兵变?”

    李靖梣沉默,心知这是大概率事件。

    身为储君,她的一切权利都是天子所赐,而兵权一直以来都是李平泓严防死守的东西。想要光明正大的攫取,本就难上加难。所以她只能动用非常手段从长公主处下手。然而,仅仅是这一点尚未证实的偏向,天子就忌惮到要拿全军的家眷相要挟,一旦这道诏书下达到三军面前,任她再怎么补救,也难以挽回涣散的军心,撤军几乎是必然。

    “可惜,我们没有自己的兵。”

    她这样想着,额上冷汗一滴滴落下,唇色也开始发白。目光却忽然坚定,“我答应过姑姑要护她全家周全。即便是撤军,也不能这样撤,也不能现在撤。须得想个万全的方法。所以,务必要快。”

    越中一甩马鞭,“殿下放心,就是拼上臣这条性命,也绝不会让他得逞。”

    车队紧赶慢赶终于在后半夜到达军营,越中下马时犹在气喘吁吁,不难想象身负重伤的李靖梣,一路颠簸劳顿,身体到达了何种境地。但她仍强撑着下车来,见大营中未见异常,从鼻息间匀出几口气,强忍着痛楚道:“不必管我,叫徐军师过来。通令全军加强警戒,勿要放进一人。”

    掀开中军大帐,里面漆黑一片,若是平常也就罢了,此刻莫名有些诡异。出于警惕,越中先进去点灯,突然迎面撞上一人,“啊呀”一声,登时就要拔剑。谁知对方出招甚是迅速,瞬间就把他那抽出半截的剑柄给按了回去。

    “别打,是我!”

    越中一愣,听这声音颇为耳熟,直到前面的火盆被人点燃,整个大帐顿时亮堂起来。他像猫一样弓起的脊背登时松了,上去就给了来人不轻不重的一拳,“好家伙,怎么是你们?!”

    李靖梣随后进来,看见帐中众人,神情也时微微一怔。继而就有一股少见的流光划过她惯于沉静但此刻却溢彩的眼眸。

    “殿下。”

    云种、兰溪、朱豫安……齐齐向她躬身行礼,“卑职(末将)参见殿下。”

    这真是十足的惊喜了,东宫众将齐齐现身于军营,无异于给孤立无援的皇太女注入了一支强心剂。她按耐住并不平静的内心,问道:

    “你们……几时到的?”

    云种听出她话中的颤音,喉咙竟有些哽塞,一时没接上话。人高马大的朱豫安随手按着他的肩膀,倒是答得利索,笑道:“只比殿下早两个时辰。那位姓徐的军师让我们在这儿等。我们等得肚子都饿了!殿下再不来,我就准备去厨子那边偷点东西吃了。”说着做了个抻腰的动作,有些垂涎地咂摸咂摸嘴。众人都不约而同笑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东宫时候。

    越中随手摸了下他的肚子,取笑道:“你这肚子快赶上咱军营最膘肥的马了。”朱豫安随即挺了挺肚子,不客气道:“嘁,马未必跑得比我快。”

    李靖梣少见地露出一丝笑容,立即让人去准备饭食。越中搬了把椅子到中间来,扶着她慢慢坐下。云种瞧她唇色苍白,动作缓滞,明显是有伤在身,只觉心如刀割,却遗憾无法诉诸语言,眼泪忍着在眼眶里打转。

    朱豫安担忧道:“殿下身子没事吧?”

    “没事,只是赶夜路有些累。不过,孤看见你们,精神好得很,便不累了。”她说得是真心话,如果前一刻她还在纠结自己没有帮手,那么此刻看着眼前这群不远万里来到她身边的人,她心中惟余几个热腾腾的大字,“肝胆相照”。

    “殿下受苦了,”朱豫安道,“当我们得知殿下已逃出平阳城,激动得三天没睡好觉,恨不得插翅飞到殿下身侧。如今见殿下平安无事,先皇后和太子在天之灵,总算可以安息了。”

    李靖梣心中温热,微笑道:“幸赖母亲和兄长庇佑,总算有惊无险。”

    看见兰溪胳膊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一直挂在脖子上,便问:“兰溪,你的胳膊不要紧吧?”

    兰溪有点腼腆地挠挠后脑勺,“不要紧,只是突围的时候受了一点小伤。已经快好了。”

    云种这时忽然转身背对了过去,单薄青衫下的影子半垂着头,似乎在极力压抑和忍耐。众人先是惊愕随后感到有一丝丝心酸,朱豫安上前揽了揽他的肩,悄声安慰:“好了,既然咱们哥几个来了,就不会再让殿下受委屈,别这样了哈,殿下在看你呢!”

    云种点了点头,很快调整好情绪,回过头来。

    朱豫安笑道:“顾先生也真能沉得住气,一直到最后才告诉我们殿下已逃出了平阳城。我们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就隐了名姓,混在朝廷招募的死士队伍里,一起杀出了城外。”

    “这是我的主意,怕消息提前走露,才让顾先生瞒着你们。”

    “原来如此,殿下早就胸有成竹了。”

    李靖梣点了点头,这才开始进入正题,问云种:“东宫一切还好吗?”

    云种道:“回殿下,东宫一切都好。只是京城被围,将士时有战死,到处都在招兵买马。但即便如此,皇上也没有重新启用我们的意思。而且还派了暗卫,日夜监视东宫。”

    李靖梣对此早有预料,“城里有无出现大规模缺粮情况?人心如何?”

    “殿下放心,”朱豫安道:“城里储备粮还能撑上数月,最初涂远山兵临城下的时候,人心确实混乱了半个月。但是数十万军民齐心合力守城,接连打退了涂远山的数次进攻,已经稳定下来了。目前神武军四百门大将军炮已在城墙上一字排开,加上朝廷六十万大军都在北疆,随时都会回来,百姓都相信,涂远山早晚会被击退。只是眼下想要突围冲出去也困难。”

    说起皇帝要拿三军将士家眷要挟撤军之事,众人也有所耳闻。

    “顾先生有封信要我带给殿下。”云种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交给李靖梣拆阅。

    “顾先生说,皇上之所以这么着急撤军,归根结底是忌惮长公主与东宫势力联合。”除此之外,他还在信中强调李靖梣千万不要明着插手军务,一旦被抓到把柄,想洗清就难了。

    “顾先生和殿下想到一块去了。”越中想起李靖梣之前分析的,一下子琢磨出味儿来了。对这件事的处理,拦下秦谅是远远不够的。皇帝的猜疑才是真正的源头之患。

    李靖梣不动声色地看着篝火。

    这时士兵送了饭食进来,军中半夜是不开火的,只是一些冷食,但众人都吃得狼吞虎咽,可见路上都饿坏了。李靖梣破例让越中去搬了一坛子准备庆功的酒,坐在火盆上温着,叮嘱他们一人一碗,不准喝多了。朱豫安“哎呀,哎呀”地搓着手,笑道:“还是殿□□恤咱们,早就备好了美酒款待。”

    “孤这酒也不是白喝的。”李靖梣笑得别有深意。朱豫安一拍胸脯道:“殿下放心,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臣的眼睛也绝不会眨一下。”

    “既不让你们上刀山,也不让你们下火海,”李靖梣调整了一个更适宜支撑的姿势,身子微微往前倾,胳膊撑在手肘上,“只是让你们连夜再返回京去。”

    “噗嗤~”朱豫安刚喝了一口酒,就呛了出来,大咳又不敢太出声,“殿下,您不是拿臣等开玩笑吧?”云种等人也都惊愕地看着她。

    李靖梣用闭眼来代替摇头。

    “不是,这……”朱豫安鼻子上还有未擦干的酒渍,看看众人,又看看李靖梣,茫然又不知所以,“臣等马不停蹄昼夜连奔十天十夜,就是为了能投奔殿下,为何……又要我等返京啊?”

    “孤要你们把孤的‘死讯’带回去,只有孤‘死’了,皇上才不会再起疑心。”

    李靖梣此言一出,众人心头皆是一颤。

    “什么?”朱豫安没有反应过来。云种却听出了弦外之音,但是没有立即做声,而是耐心等她的下文。

    果然,她波澜不惊地解释道:“撤军,孤是一定不会撤的。为免三军将士遭遇家眷被屠的威胁,必须让皇上相信长公主拒不撤军是为了维护大局,而非私心要保我周全。”

    云种仰视着她,“臣明白了,殿下是想……以假死名义打消皇上撤兵的念头。”

    “不错。”李靖梣深深看了他一眼,显然心中已拿定了主意。

    “唯有我死,长公主才会重新赢得皇上信任。也只有我‘死’,三军将士才可避免家眷被屠的命运,皇上才有可能为了后世基业,和全军站在一起,拼尽全力放手一搏。也唯有我死,军心才不至动摇,我玉瑞才有可能战胜北疆,打赢这场事关国运的中兴之役。而我,只是期待这一个结局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她的语气带一丝悲凉,就像一面四处漏风的墙,早已被雨水冲击打得千疮百孔,却还要硬撑起头顶上的穹庐。

    “所以,孤要你们连夜返京,以长公主的名义,把我的‘尸骨’亲手送到皇上面前。看到孤的尸骨,相信,他会打消主意的。”

    “可是,哪里去找一副和殿下相似的‘尸骨’呢?”

    越中突然站起来道:“我知道哪里有。”李靖梣点了点头,从脖颈里摘下了那枚一直寸不离身的绯鲤玉坠,交给越中。越中眼红了片刻,紧紧攥着,“等我一个时辰。”

    朱豫安也明白了李靖梣的深意,忧心道:“可是如此一来,殿下的牺牲未免太大了。”

    “孤不在乎一朝一夕的得失,孤要的是玉瑞数十年的长治久安。孤这次北疆之行,明白了一个道理。涂家不是死物,它是一棵树,在一个地方长久了是会生根的。如果这次拿不下北疆,那么十年后更拿不下。涂远山敢做出如此冒险之举,也是赌得同样道理。接下来的数月时间,我们的每一步都将关系到玉瑞未来国|运。所以,这碗酒不仅是送行酒,也是孤对你们的信任和交托。孤和玉瑞,拜托你们了。”她撑着扶手站了起来,取来斟满的酒碗,对着众人仰头一饮而尽。因为酒的辛辣和动作牵扯了伤口,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有泪水流进了酒碗里。但她仍强撑着喝完,把摇摇欲坠的空碗,放了回去。

    她虽然会饮酒,但饮酒一向文雅,很少有这种豪饮的举动,众人尽皆动容,纷纷举碗,一饮而尽,“殿下放心,我等就是死,也要完成殿下交托的任务。”朱豫安把空碗狠狠摔在地上,“大丈夫活一世,最重要的是跟着明主干一番大事,殿下既有雄心,我辈当有壮志,愿舍命追随。”“对!”

    “如此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