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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良冒功
    岑杙避开谷阳大道, 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浊河边上, 沿河往上游走。

    黎明时看到前头有间独立的土屋子正在冒烟, 她催马赶了过去,发现房顶烧得只剩几根木头, 墙壁呈黑色。大门倒在外面,四周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

    岑杙拨了拨空气中的灰烟,拿袖子捂住口鼻进屋查看,在墙角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 其中一人手上还攥着刀斧,不知道是屋主还是土匪。出了屋子继续往西走,在河边又看到两具黑乎乎的尸体,俱都一半在岸上一半在水中,河滩上有爬行的痕迹, 大概是从土屋子那边爬过来的。

    她心中悲哀, 盘腿坐下来,为亡魂念了一遍往生咒,上马继续前行。

    后来尸体越来越多,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草丛里、沙丘上。和前头遇到的四具焦尸不同,这片尸体均是被各种凶器穿肠破肚而死, 且头颅都被人砍下不知去向。在玉瑞, 士兵以砍下敌方的头颅数量论功行赏,这些无头尸体统共不下五十具, 估计能攒出一个百夫长。

    岑杙头皮发麻地从尸体间走过, 一具具确认当中有没有顾青, 看到身材矮小瘦弱的便会心头一紧,小心地剥开衣襟查看。待所有尸体都检完一遍,她心头稍定,看到前方有一伙扛着锄头、拉着车子的乡民,正朝这边走来,遂牵马上前打听,得知对方是官兵派来收尸的。他们把一具具无头尸体抬上车,用草席一遮,准备送到荒山里统一埋葬。岑杙忍住胃里的不适,向对方打探官兵动向。得知前两日朝廷军曾在浊河岸边剿匪,杀声震天,剿匪完毕大军就往东南撤走了。

    岑杙沿着乡民指引的路线,往大军撤走的方向行进。又是一日一夜的行路程,她觉得有些累了,就在一处树荫下面休息,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她隐约听见耳边传来“哈~哈~”的喘气声,一惊醒来,看到头顶上出现一排锋利的牙齿,外加一条红彤彤的舌头,她吓了一跳,使出全力给了那黑黢黢的狗头一拳,就地打了个滚跳起来。阿狼被她打得惨叫一声,拼命地想挣开脖子里的项圈,找她报一拳之仇。

    在它身后的十九岁少女,一边拽着狗绳,一边轻松笑道:“看不出来,你跑得还挺快的!才两天两夜就绕了这么大一圈,欸,你究竟想干嘛呀?”

    岑杙不想搭理,看到马不见了,便问:“我的马呢?”

    李靖樨耸耸肩道:“这谁知道,你睡得这般沉,或许被哪个过路的给牵走了吧!”

    周围都是荒山野岭哪里会有过路人,岑杙怀疑地瞪了她两眼,挑向不远处那匹高健白马,李靖樨似是察觉了她的意图,立即道:“那是我的马儿,你可别想动歪脑筋。”

    岑杙给出一个“不稀罕”的表情,拍拍身上的草芥,扭头就走。李靖樨悠然一笑,回头骑了白马从后跟上。

    “欸,你累不累啊?”走了一段路,李靖樨饶有趣味地问她。

    那人仍是冷着脸,睬也不睬。

    “嘁,不说就不说,看你能撑多久。”李靖樨压根不放在心上,在马上优哉游哉地哼起歌来,见阿狼似乎也累了,又把它抱上来,坐在前头,一人一狗一马,寸步不离地跟在岑杙后面,俨然跟监军一样,爽风拂面好不快乐。

    到了一处山脚,岑杙突然舍弃大道,转身往山上走,马儿不能前行,李靖樨不得不停收缰,喊她:“喂!你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山路!是存心想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岑杙置之不理,李靖樨没法子,只好气呼呼地把马儿丢下,牵着阿狼上山去追她。眼看就要追近了,这厮突然住了脚,转身,飞快地往山下跑。

    李靖樨暗叫糟糕,想去抓她。但对方早有预谋,绕开她,直往山下的拴马地点冲去。到了山脚纵身一跃,跳上了马背,起身提缰,大狼狗此时也追到了,岑杙奋力一脚蹬开它,抽出袖剑斩断拴马绳,猛甩一鞭子,往大路飞奔而去。

    李靖樨追到山脚,快要气炸了,双拳在空中乱挥,

    “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大混蛋!!!”

    岑杙一口气跑出十余里,总算甩开了那两只跟屁虫,继续快马前行。途中遇一队不下百人的素服军队,浩浩荡荡地往北前进。岑杙勒马侯在路边,瞧这阵仗,像是在为谁举丧。

    岑杙在队伍中瞧见了娄满纶的叔父娄韧,还有东宫几个谋士,皆着素服,乘黑驹,神情肃穆,如遭大劫。她心里咯噔一紧,担心李靖梣出事了。

    迎上前去打听,小兵不识她身份,一开始对其叱骂驱赶。直到娄韧驱马前来询问,认出岑杙,大喜道:“我原以为岑大人被顾贼虏去,凶多吉少,如今见大人安然无恙,总算安心,不知岑大人这几日身在何处?为何从北方来?”

    自钟鼓楼事件后,岑杙与娄满纶便成莫逆之交,这次到前线来,娄满纶还特地写信让叔父照顾岑杙。如今见她平安归来,娄韧也是由衷地高兴。

    岑杙不忙回话,先问询他为何身穿素服?

    娄韧回道:“东宫驸马不幸为贼所害,我等奉殿下之命,正要赶往北疆向定国侯报丧。”岑杙听到涂云开死了,微微吃惊,再三确认:“你是说涂云开殁了?”吴靖柴杀涂云开时,她神志尚未清醒,对此一无所知。

    娄韧颔首:“涂驸马在敌营受尽虐待,宁死不屈,终致以身殉国,三军将士无不扼腕叹息,感怀悼念。”

    岑杙觉得他话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既然人已经死了,再揣度也无意义。只要李靖梣平安无事便好。

    娄韧又问她如何虎口脱险的,岑杙便解释道:“说来惭愧,我中途患病,匪贼误以为我患肺痨,恐被传染,就将我弃在荒野,幸被路人所救,得以保全此身,病稍愈便来寻觅大军。”

    “原来如此!”娄韧见她一脸病容,对此深信不疑,感慨道:“真是天意,那顾贼凶残成性,屡屡虐杀俘兵,被俘士兵几无生还,就连涂驸马都未能免灾,但岑大人偏偏因病逃过一劫,不是吉人天相是什么!”

    岑杙赧然道:“惭愧,因我一人意气,累及全军,我好生过意不去,正要赴军营向殿下请罪。”

    娄韧不以为然:“道理上,岑大人身为监军,不该以身犯险,但情理上,在下还是很钦佩岑大人之为人。恕我直言,如果当时换了在下,也会这样做的。为人夫者,不能挺身救妻,算什么大丈夫。”

    岑杙哑然失色,娄韧笑道:“大人莫怪,我不会对外泄露。只是听满纶侄儿之言,岑大人有位贤内助,是京城名医,曾有恩于他,那日观大人之书童,眉清目秀,医术高明,且对岑大人情深义重,我便猜她是令夫人。虽然军中不许有女眷,但对全军有助益之女子,未尝不可破例。比如皇太女、长公主都乃女中豪杰,坐镇中军,指挥若定,对三军未尝不是幸事。”

    岑杙松了口气,拱手道:“娄将军深明大义,在下感激不尽。”

    娄韧摆摆手示意不必,岑杙趁机又问:“娄将军可有内子的消息?”

    “岑大人放心,令夫人受了点轻伤,不过,如今已安然无恙矣。”

    “受伤?为何会受伤?”

    娄韧见她情急变色,露出一脸的深意,道:“岑大人莫激动,我等包围顾人屠时,见令夫人被逆贼劫持,好在最后有惊无险,令夫人被救下,两只手臂受了点轻伤,逆贼也被生擒。说起来,还多亏了吴小侯爷,此次擒拿顾人屠,吴小侯爷不惜犯险,伪装成匪徒,混入了敌人内部,在两方对峙时,出其不意地将顾人屠扑倒拿住,连我方将士都吃了一惊。”

    岑杙听到是吴靖柴拿了顾人屠,救下顾青,心中微微纳罕,暗忖这小侯爷对顾青有情,有他庇佑,顾青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危险。而且听娄韧的语气,他似乎并不知晓顾青就是顾人屠的妹妹,也就是说李靖梣换人质时,并未将其身份曝光,念及此,岑杙心中稍稍宽慰,不过仍是淡淡的酸楚。

    “这么说,顾人屠一惊被活捉了?”

    “是啊,顾人屠已被生擒,其余部下或死或逃,不知去向。我等奉命搜了数日的山,已经将墨阴境内所有余孽一网打尽。”

    之后二人便拱手拜别,娄韧为其指引了前军方位,骑快马半日即可到达。

    “我等此去任务繁重,就不多停留了,我派两名军士护送岑大人上路,就此别过,岑大人一路多加保重。”

    岑杙继续往南行,又行十余里,见路旁卧有一人,岑杙立即下马,见是一羸弱女子,蓬发垢面,倒在草丛里。还好鼻间尚有气息,岑杙让军士拿水来,喂给该女子,又为其净面,见该女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姣好,怀疑她是附近村落的少女,不知为何会倒在路旁。

    移时此女缓缓而苏,见两位军士面露恐惧之色,张皇大叫,犹如见到鬼物。又见岑杙,神情才稍定,但仍哆哆嗦嗦地不能言语。岑杙看她好像是吓坏了,温言抚慰,“姑娘别怕,我们是好人,不会伤害你的。”

    见她面黄肌瘦,似乎是饿极了,又拿出干粮给她吃。女子一把抓住馒头往嘴里送,但吃了一半,又难受地吐了出来,似乎咽不下去。

    岑杙又递水囊,“别呛着,先喝点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为何一个人流落在此,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该女子眼神呆滞,旬即露出惊恐之色,岑杙试着轻拍她的背,“别怕,姑娘,我只是问一下,现在你安全了,我们会保护你的。”

    不料话音刚落,该女子就一把抱住岑杙,圈着她的脖子不住地打颤,嘴里支支吾吾地道:“杀……人了,杀……杀人了!”

    “杀人?谁杀人了?”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岑杙听她口齿不清,极度张皇,不忍再问,便道:“你可否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好送你回家。”

    “劳家村。”岑杙从她抖颤的唇齿间拼凑出这个地名,似乎离前军大营不远,但是离这儿不近,看来该女子跑了不短的路。

    “那好,既然顺路,我就送姑娘回去。”

    “不,不回去,杀人了,家里杀人了!”

    岑杙为了安抚住她:“行,不回去,我带你去我家好不好?”

    女子这才肯跟她上马,在路上岑杙慢慢套出了她的名姓,原来她是劳家村一户农家之女,姓劳,名镯儿。昨日黎明,有一伙官兵闯进了劳家村,称有村民窝藏土匪,见人就杀,竟然将全村二十多户人家全部灭门。她的父母兄长也惨遭横祸,而她因藏在牛棚的草垛里,逃过一劫。之后官兵砍掉了全村所有人的头颅,抢走一切牛羊,放火烧村,她趁机逃了出来,跑了一天一夜,体力不支,便倒在了路旁。

    岑杙心情沉重如坠深谷,从她的叙述中,已经约莫猜到她全村遭祸的原因,八成是遇到了不法士兵杀良冒功。这些士兵往往成群结队集体作案,杀不了敌人,就去杀无辜老百姓充数,拿他们的人头向朝廷邀功邀宠。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暴行仍旧横行于世!那当初父亲那批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据理力争还有何意义?正义的血如果洗刷不净罪恶,拼命流干又有何益?

    傍晚时分,李靖梣正在帐中阅览兵书,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音,有人在帐外扬声高唤:“请殿下为民做主!”

    她听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以为是数日劳顿出现了幻听,直到云种来报,岑杙带了二十多个人,抬了十多具焦尸进了军营。她才急忙放下书,整理衣襟,移步帐外。

    岑杙吩咐把这些无头焦尸抬到中军大帐门口,依次排列,与众多侥幸存活的村民,跪在李靖梣面前,历数官兵杀良冒功的罪孽,“这里停放的尸首是劳家村所有罹难村民的十分之一,殿下不妨到劳家村去看看,那里遍地焦尸,如人间地狱。土匪虽恶,但杀良冒功之官兵,与土匪又有何异?这样丧心病狂的兵匪,真是穷凶之鬼,极恶之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诫全军,不杀不足以正寰宇!请殿下为百姓做主!”

    “请殿下为吾等做主!”以劳镯儿为首的村民们哭声震天。

    李靖梣犹如迎面受了一棍,极力镇定住自己,尽力给这些村民以抚慰,当场宣布一定会查出凶手,还村民一个公道。

    回到大帐,她脚步有些不稳,回头冲岑杙低吼,“你究竟想干什么?!”

    岑杙不解其意地看着她,“干什么?自然是请殿下主持公道。”

    “你抬那么多尸首,是真要让我主持公道?还是存心来逼宫,让我在全军面前下不来台!”

    “下不来台?这么多条人命面前,你只关心自己下不来台?”岑杙据理力争,“难道这些冤魂在你面前,还没有你的一点面子重要吗?”

    “你能不能不要抬杠?”李靖梣已经尽力压制住怒火,“这件事明明有更合理的处理方式,你如今把死尸都抬过来,就只剩下唯一一种……”

    “唯一一种?我倒想领教一下殿下所谓更合理的方式是什么?是给点银子打发了,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干脆点,杀人灭口了事!”

    “收起你这些毫无根据的揣测,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人坚持正义。我说更合理的方式不是要姑息养奸,是把这件事的损害尽可能地降到最低。在你抬尸来主持公道前,起码应该先来问问我!”

    “问你?如果我说这些犯案的兵痞都是北疆军,你敢一一将他们正法吗?丈夫新死,你安慰你家公爹还来不及,哪里能舍得斩他的兵?”

    “你!!!”

    “这件事你给个公道吧,不然我会以最恶毒的语言,将北疆军的恶行公之于众,不让他身败名裂,我岑杙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