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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9章 人间惆怅 西风多少恨(15)
    新疆,多么遥远的地方。

    去新疆,很多女人都说,是去嫁人,嫁给那些当了多年的大兵,但还没有讨上老婆的人。小娴不相信,那个头儿不是说了吗?去新疆是为了改造,让她们这些进过污泥的女人继续做人。

    车厢内,只有小娴一个人在哭,哭天嚎地地哭。火车越开越远,她就离顺民越来越了呀。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了。顺民会被枪毙吗?而她,真的会逼着嫁给那些当兵的吗?一个女人就劝她别哭了,这就是命,谁叫人家手里有枪呢?“我倒觉得,去新疆挺好的,至少别人不知道咱们的身份,咱们以前是干嘛的。反正我老家的人也死光了,回老家啊,我得被他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了!”

    她们叽叽喳喳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小娴更是想死。火车开到一个驿站,驿站旁有卖吃的,有一些乘客就下去买吃的。小娴借口说要上厕所,脱离了一个解放军战士的视野。她发现厕所里有窗户。窗户的大小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干脆就跳车!跳死也要跳!小娴咬着牙,真的爬出了车窗,咕咚一声就滚到了地上。幸亏,火车四处都是茂盛的野草。她滚在草丛里,受了点轻伤,但脚踝没有断,万幸。她惊恐地躲在草丛中,担心火车上那个拿枪的战士下来搜索。他,真的下来了。小娴不动也不敢动。她希望那个战士没有发现她。可他真的朝这边来了。

    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跳轨了,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火车上的人一阵喧哗,小战士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小娴紧张地屏息住胸口,一声儿不敢喘息。她是万幸的,可那个姑娘为什么也不想活了呢?难道,也是和她一样的苦衷吗?小娴略抬了抬头,发现那个姑娘已经死了,几个人正抬着她,似乎在商量要把她埋在什么地方。不一会儿,战士们就挖了个坑,把那姑娘放进去了,里面又被夯的很平整,什么痕迹都没有。再过几天,埋着姑娘的地方就会生长出茂盛的野草,遮盖一切。

    火车开远了。小娴试着站起身,往前走几步。很疼。但脚还是能走路。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但很肯定,这不是新疆,新疆远着呢,新疆人长相和内地不一样,说话也不一样。她猜测,这应该是陕西一带。因为,附近不远处,她看到有一些店铺里,有大块大块的羊肉馍馍卖。少爷说过的,山西人吃面,也吃羊肉夹馍。可她没钱,一分也没有。想要回到顺民被关的那个地方,只有乞讨回去,靠两只脚走回去。

    小娴,真的走回去了。也真的是靠乞讨。半途中,有不少男人收留她,想让她当自己的老婆。这年月,男人都想要个老婆、治安还是好的。没有什么地痞流氓。人家给她饭吃,她就吃,吃完了,说声谢谢,然后继续上路。她对每一个想娶她的男人,都如是重复一声:“我有男人,我结了婚了。我就是被人骗了,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我想回到我男人身边。”她说的虔诚,往往看得人于心不忍。

    等她风尘仆仆吃尽千辛万苦去了顺民被关的城市,却被告知,顺民不在这儿,他已经送回到了锡城,在锡城的看守所服役。得知这个消息,小娴即刻又马不停蹄地赶回锡城。她当然还是没有钱。这一路,她就靠卖唱。她唱的是西城当地的曲调,曲调有点接近黄.梅戏,婉转,好听。等她回到锡城,这才见到了顺民。经历生离死别,顺民又改了有期徒刑,对小娴的这一次探望,他尤其显得不舍。两个人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直到看守的警察不停催促这才放开。

    小娴就继续在锡城等待。等待顺民有朝一日被放出来。她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的。小娴没有工作,她无数次地去打听,谁家要不要人,她可以继续当女佣。可那会都解放了,人民当家作主,不是剥削阶级专政,劳动人民喜欢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没有人家要女佣。那么,不干女佣,去厂子里上班可好?她知道,解放后,锡城建了许多新厂,有绣花厂、食品厂、肉联厂、火柴厂、面粉厂。李家的旧宅也被改造成一家幼儿园了。小娴路过那儿,听着里面孩子咿咿呀呀唱儿歌的声音,心里非常复杂。李家旧宅附近,是有过一家孤儿院的,一个外国女人开的孤儿院。听人说,那个外国女人被枪毙了,据说是间谍。里面已经长大的孤儿分散在各个工厂做工,他们有了统一的姓氏:党。所有的孤儿都姓党。

    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那个和蔼的外国女人,以及那个戴眼镜的中国姑娘?没人知道,孤儿们散落在人群,已经不和当年的伙伴联系。滚滚的洪流遮住了他们疲惫的身影,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但是孤儿院还在,孤儿院还被征用成锡城市政府的办公地,坐着那个外国女人坐过的办公桌,用着她用过的鹅毛笔。

    小娴就求政府人员给她一个工作。她说自己也是劳动人民出身。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走过来,问询了一下,问她识不识字?她是识字的,字都是少爷教的,但时间短,也没认识几个,充其量就是小学二年级的水平。女同志突然问她和隔壁李家的旧宅是什么关系?“我看你的介绍,你说在李家当过丫鬟,是不是那个李家?”

    小娴没有任何防备地说是。

    “你在李家呆了多长时间?”

    “时间不短。”小娴以及没有说话,只要涉及少爷的,她都不会说谎,原原本本地还原历史。“我五岁上父母死了,舅妈在我八岁那年把我卖进了李家,我在李家当丫鬟一直当道十五岁。”这一段历史是真实的。

    “然后呢?”女同志继续追问。

    “然后……”小娴想说,然乎她就被赶出去了,进了窑子,然后……就和少爷在一起了。但这样说,又很乱。她已经不想告诉别人,自己被卖进窑子的事了,仅仅为了自保。“然后,出了很多事。”

    “什么事?”女同志紧追不舍。

    这时,政府食堂临时工进一间一件的办公室送饭了。一个一个铝制发饭盒递了来。一打开,里面是大白米饭,还有白菜肥肉,很馋人。小娴很久没吹过这样的饭菜了,一时之间,她竟然对着女同志说道:“能不能帮我要一碗?我饿!”

    女同志听了很意外。她扶了扶眼睛,同意了。温热的饭菜递过来,小娴半蹲在地上,开始狼吞虎咽。好吃!真的好吃!大白米饭,真香!肥肉也很多油!吃完饭,小娴突然想哭。

    有人来收饭盒了,收饭盒的是一个矮矮的男人。小娴和他对视了一眼,那人惊叫了一声,率先认出了小娴:“你,你不是小娴吗?”

    “你们是熟人?”女同志警惕地看着老张。

    老张点点头。有了老张介绍,许多事就避过去了。“领导同志,她是李家的丫鬟,但日本人来了,李家夫妇都死在了日本人手里,李家就破败了。她就嫁给了李家的儿子。”

    女同志点点头:“这么说来,你是那幢旧宅的继承人?”这是什么意思?

    “不,领导同志,我不是。我男人还在看守所里关着呢。”小娴很平静。她哪里知道当下的政策?许多政策变了。政府要归还征用的资本家宅院了,他们存在银行的存款也一并归还,所谓工农兵学商大团结。

    “还关着,什么罪?”

    “政府说他当过日本人的奸细。可是您想啊,我男人的父母都被日本人杀了,他怎么可能给日本人做事?他告诉我,是混进去找日本人报仇,而且他也杀过几个日本人,同志,他是有功的!”小娴还在哀求。

    老张也很同情。“同志,是真的,她没说谎。李家少爷人品不错的,是爱国青年。”老张也不敢啰嗦,说完就走了。

    女同志就叫小娴坐下说话,然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把梳子,开始梳头。女同志没像其他干部一样剪短发,而是留着长长的头发。小娴被卖进李家后,给太太梳过头的,她回盘发髻。她觉得,女同志这样的长发盘个发髻很好看的,竟然也大胆地说了出来。女同志很吃惊,但是没骂她,也没说这是资产阶级作风。她还笑了笑:“是吗?那你梳个我看看。”

    就这样,小娴给她梳发髻,很认真很仔细。她更不知道,这个女同志不是普通的女干部,她是锡城新任市长的夫人。发髻梳完了,女同志就对着窗户照了照,脱口而出:“你梳的挺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