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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
    盐城县令和海上流寇勾结,私自贩盐牟利,被巡盐御史察觉,其竟直接将巡盐御史一家上下三十余口屠尽,余一九岁小儿随同忠仆抵达上京,将这件骇人听闻之事披露了出来。

    县令灭口未尽,自觉不妙,干脆脱去一身官袍,落海为宼。那盐城边的流寇本不成气候,有官兵巡海从不敢肆意骚扰百姓,自从这件事后,加入者众,逐渐壮大起来,已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反叛之力。

    盐城百姓素来以海为生,在海宼骚扰下不得安稳,民不聊生。如今还未到出海营生和海运的时节,若如此持续下去,恐怕百姓将难以谋生。

    太子闻讯大怒,除派驻守当地的海军外,另遣朝中五万将士增援,令曾经镇守江浙一带的胡老将军统军,誓要在三月之内平乱。

    钟九、林琅、朱一等人亦在随军之列,几人各有本事,荀宴和他们曾为旧识,交情匪浅,知晓他们的才干能发挥作用,其次也是给他们立功的机会。

    静楠得讯进宫时,听引路宫人道,太子近日夙兴夜寐,几乎都未休憩,累了便伏倒在桌上小睡,案牍堆叠成山。

    这些话,和皇帝那边来传她的人所言相差无几。他不好管教儿子,生怕再起龃龉,又担忧如此坏了身体,便想到这唯一可能劝住儿子的人。

    “乡君。”见静楠者无不俯首行礼,为她挑帘。

    这位昌安乡君进出东宫,素来有特权,无需通传,太子殿下不以为意,每每见到反而心情大悦。

    时日久了,东宫侍从亦每每期盼乡君的到来。私下甚有消息流传,道太子心属乡君,之所以迟迟未议婚事,便是在等乡君长大。

    此类流言太子也听过,虽当场斥为无稽之谈,但侍从观他神色并无怒意,心中也是猜想各异。

    外间天光透亮,殿内仍有阴影之处,便燃了数盏灯火,恍然之下,竟分不清白日黑夜。

    静楠轻步走进,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伏案审批的身影,又清减不少,大袖空落落,瘦极了。

    他沉浸于公事,素来灵敏的耳目也未察觉静楠的到来,直至轻轻的“笃”一声,她换了杯热茶上桌,才倏然抬首。

    面色微倦,双目依旧清明,因思索而微皱的眉头尚来不及松开,讶然道:“圆圆?”

    他下意识望了眼天色,“今天是什么日子?”

    二人曾约定在桃花盛放时再去赏桃,这会儿仍是春寒,他还当自己连日忙于公务,不知不觉就到了时候。

    “没什么日子,只是来看一看哥哥。”静楠眨着大眼,“也想念御厨做的烩鸭丝了。”

    荀宴失笑,已经想到是何人把她请来的,转了转酸涩的手腕,将热茶饮尽,“我还有些公文没批,先坐会儿。”

    静楠嗯一声,继续静静地看他,片刻后,忽然起身走至荀宴身后,生疏地为他按起额头。

    她从未做过这种事,也无人教导,之所以如此全然是看荀宴的辛苦而下意识为之。力道虽不够,但用了心思,荀宴起初僵硬,后来身体也慢慢适应,眉头舒展,不发一言地加快了速度。

    落笔的刹那,他道:“够了。”

    让静楠回座,帮她揉了揉手腕,避免酸痛,又深深看她,“这是谁教的?”

    “没有人教。”静楠不解他为什么要这么问,“哥哥太辛苦了。”

    荀宴颇为意外,似有种莫名的欣慰感,一笑后没再说什么,只顺着静楠的意,和她往外面的小道走了一圈。

    如今宫廷清静,皇帝不再如从前那般时而发怒,后妃安居宫殿,东宫只有太子一位主人,宫人除本职事务外再无其他事情,堪称安逸。

    对待带来这份安逸的太子,所有人恭敬不已。

    静楠在宫外,也时常听身边人夸赞太子,道其内政修明、外严法纪,有这样一位储君,是当朝之幸。

    本来静楠对此并无概念,听得多了,便也油然生出对哥哥的敬佩,因她知道,得一人夸不算什么,得众人服才难。

    她不会掩饰心情,路途说起这些听闻时,目中自然流露出崇敬、景仰之情,让荀宴不大适应,却又有种不可自抑的欢欣。

    面上,他依旧道:“这本就是应该的。”

    荀宴不觉得自己是圣人,他回来做这个太子,私心更甚。

    从入主东宫的第一日起,他就在经营势力,朝堂掌权半年,便已在各处有了人手,全是曾经相识或想结交的年轻官吏。

    老一辈的大臣如荀巧、朱家等人,察觉出他的意图,不是未向皇帝禀报过。为此皇帝曾亲自来寻他,但只与他沉默地下了一盘棋,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从那以后,荀宴明显感觉到,自己推行政令愈发畅通无阻,拥护他的官吏愈发成群,他在这朝堂之中,已然站稳脚跟。

    “当然不是应该。”静楠认真道,“这些位置,虽然很多人都可以坐,但只有哥哥在上面,才能做到最好,名声赫赫,万民拥戴。”

    荀宴唇角微翘,又飞快压下,抬臂一揉那脑袋,“多谢夸赞,那哥哥暂且先收下,日后若辜负了你的期待,圆圆再来提醒。”

    静楠点头,似被付与重任,“我努力。”

    话传至后方新晋的东宫总管耳畔,他不由琢磨着想问一句,二位主子以后得是什么关系,才能这样日日盯着,时时提醒着呢?

    但提及此事,太子殿下素来一副你们在胡说甚么的模样,这想法便也只在脑后一溜,抛却了。

    东宫内慢走一圈,荀宴神色已然清明,身体疲惫稍缓,立刻道:“我还有公文未批完,你先回去,还是在宫里玩会儿?”

    “都不用。”静楠道,“我陪哥哥。”

    荀宴开口便要拒绝,话却在唇边含住了,沉吟片刻,道:“好。”

    连日辛劳,一人笔耕不辍确实疲惫,身边有人陪伴,亦是不错。

    案旁另置了小桌,纸笔、点心皆奉上,无论静楠玩乐或看书都可。

    寻常宫人伺候时,荀宴不喜杂音,在批阅奏疏时尤甚,东宫之人为此都养成了轻手轻脚的绝活。但静楠在这儿,无论是吃点心的小小咀嚼声,还是胡乱翻书声,他都似毫无所觉,偶尔抬头一望,还能向制造出噪音的小主人笑一笑。

    侍婢见了,除却内心感叹这差别待遇外,也不敢多言。

    流沙滴漏,天色渐暗,静楠看了荀宴许久,看累了,双目不知不觉眯起,紧接着脑袋如小鸡啄米上上下下,最后伏在案上睡着了。

    殿内温暖如春,倒不惧寒意。

    荀宴最后落笔时,感觉眼前隐隐有了重影,烛火微晃,他闭目片刻再睁开,才恍然已至深夜。

    他的身旁,静楠已经熟睡许久。半张瓷白小脸朝上,双眸闭阖,挺翘的鼻尖上残留一点墨渍。

    荀宴含笑,抬臂欲抱她去睡,还未碰到人,又停在了半空。

    即便久居朝堂、忙于政事,静楠身边的大小事,荀宴依旧会抽空了解。他知晓,家中简单、心性纯粹的她颇受京中贵女圈欢迎,同龄人逢宴必邀昌安乡君,时日久了,识得她的人越来越多。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想娶她、聘她为儿媳孙媳的人都不在少数,那些郎君公子,有意者亦只多不少。

    但至今还没人敢真正提出来,部分是因朝局尚未完全明朗,部分则是因了那条私底下流传的消息,怕得罪他这位太子。

    荀宴无法形容每次听到这些消息时的心情,但无疑都算不上好,而他向来认为,那是作为长辈对于自家姑娘要嫁作他人妇的抵触。

    可此刻,看着陪他处理公文,趴在这儿酣睡的小姑娘,他却好似突然有了不同的感受。

    一种……想要更长久地留住此刻的感受。

    宫人都站得极远,荀宴定定看了片刻,耳畔是小姑娘均匀的呼吸声,雪肤微晕,鬓发凌乱,若非时机不对,正是一副绝佳的海棠春睡图。

    手臂几度抬起放下,荀宴眸光闪烁不定,背对着他的众侍婢只看到太子殿下一直坐在那儿,不知在做什么,已经许久未动了。

    终于,在荀宴决心为静楠撩开那遮眼的鬓发时,外间突然传来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大喜,大喜——”

    如一声惊雷,熟睡的静楠瞬间惊醒,朦胧睁眼,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人影,“哥哥?”

    荀宴喉结滚动,谁也不知他此刻心情如何,只听他对小姑娘道:“你先在这休息,我还有事,先去处理。”

    第91章 香气

    迷糊间, 静楠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着实困,在荀宴离开后草草梳洗一番,便依着记忆摸上一榻, 倒下。

    侍婢面面相觑, 乡君寝的是太子床榻,可要唤她起身?

    思及太子为其开的的种种特例, 谁也不敢上前, 便保持沉默,合窗灭灯, 安静守在外殿。

    荀宴此行,确有大喜之事。胡老将军一战大捷, 拿下了如今的贼首、前盐城县令, 传讯称已摸清海宼老巢,待天气一好即可立刻出海扫贼。

    信中, 胡老将军大力称赞几位小将, 道他们敢为人先、悍猛非常, 其中赫然有林琅等几人的名字,令荀宴心情大好。

    “殿下, 那贼首毕竟曾为我朝官员, 是否要押解回京?”

    “事既了, 不必多此一举。”荀宴沉思, 大笔一挥,令胡老将军将贼首押解上岸, 当着盐城百姓的面枭首示众, 以平民愤、彰国威。除此外, 再令大军在战事结束后, 留下部分人马助当地百姓重建屋舍、船只,与民休养。

    写罢,荀宴若有所思,盐城这次为人祸,平息后很快即可恢复民生,但其他地方的天灾却年年都有。

    雍朝面积宽广,南北纵横、中西贯通,各地气候、环境不一,四季都有不同灾祸,或大或小。虽不至让一国伤筋动骨,终究是每年都要头痛的事。

    总不能每每都只依靠朝廷赈灾,长此以往,不利发展。

    荀宴将问题道出,众人凝眉,此事很早就有人提过,但那时无人关心,皇帝也无暇顾及,如今太子愿意解决,是好事。

    许久,有人提议:“不如广发招贤令,招纳精通水利、时令、作物等民生之人,为其特许官职,再令户部、工部派遣官员随同,官民相合,遣往各地。假以时日,定有成效。”

    听罢,荀宴沉思后视为佳策,补充了其中几点漏洞,便令提出建议的工部侍郎负责此事,另设总地司,命其为总地司司长。

    此举招来工部尚书侧目,但太子面前,这位老尚书也只敢用眼神表示不满,被他横视的工部侍郎却欣喜异常,已然忘了上峰的存在。

    荀宴将各官反应收入眼底,心有成算,又说了些话,看天色已亮,便留众臣同用早膳,再各自散去。

    回东宫时,他步伐明显慢下,总管徐英想应是太累了,便提议传轿。

    难得的,太子没有拒绝,上轿后到东宫的短短一刻钟,竟就睡着了。

    徐英面露难色,正思索是否要唤醒主子,太子已然睁眼,似想起什么,问道:“她呢?”

    “乡君早醒了,见太子忙碌,便先出宫去了。”

    荀宴颔首,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抬脚迈入寝殿,一顿,小桌上多了一张纸,纸上赫然是他的画像。

    惟妙惟肖,面容俊美非常,只是双目露出明显的倦色,空白处配有一句诗:但愿身长健,浮世拚悠悠。

    定睛看去,左下角还有个凶巴巴的小人,五官像极了静楠。

    只是,荀宴还无法想象小姑娘对自己凶的模样。

    他微微一笑,将画卷起置于画筒中,思索后又觉不妥,换了个地方,单独置于榻旁开辟的小书篓中。

    连日忙碌,他亦感疲乏,本准备把剩下那几本公文看完就睡,可看到这幅画后,瞬间就改了主意,决定即刻上榻去。

    刚解衣上榻,荀宴就眉头一皱,传来宫婢,“何人动过这张榻?”

    宫婢小声道:“昨夜乡君寝在了这儿,因乡君已熟睡,奴婢等不敢打搅。”

    说罢,她小心翼翼地问:“殿下,可要让奴婢先换床被褥?”

    殿下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只观神色,实在看不出什么,宫婢这时候,内心亦是惴惴。

    “……罢了。”荀宴松开眉头,抬手,“都下去罢,孤先睡会儿,有事可唤。”

    “是。”

    殿中众人退出好一会儿,荀宴仍坐着,即便如此,鼻间依旧时而传来一股似有若无的馨香。只闻其香,便似乎可以想到小小佳人卧于其中的模样,定是睡相不好,翻来覆去,才至整张床榻几乎都染上了她的味道。

    慢慢躺了下去,荀宴瞬间仿佛整个人都被裹进了温香软玉之中,处处都是另一人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