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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
    全场刹那静下,只余清风吹拂帘动,所有人俱在屏息等待拨弦。

    女子左手抚上琴端,在徐徐抬起右手时似乎往我们这儿一看,下一瞬铮然拨弦,弦弦声紧,骤然卷起一股风起云涌之势。

    琴声摇曳之中驰骋动魄,若为入阵曲,或能振奋军心,可在这种把酒言欢的风月之所奏起浩瀚沙场,就不怕惊吓着宾客咽不下菜肴么。

    重点是武姑娘你弹这种曲子是要让聂然怎么吹才能和的上。

    我揉了揉额,于是最终还是要动用公主的权利才能见上一面么?

    曲风已渐转轻弦低音,聂然玉箫在手,缓缓举到唇边,顺着琴声凄肃之境,徐徐奏出一片沉远平旷。

    若要说武娉婷弹的是金戈铁马的厮杀,那么聂然吹的应就是战后的残躯遍野,箫声如吟如诉,悲凉惆怅。

    然而,萧索之后逐见平川策马,赤胆之心化为柔情,直待箫声渐若游丝,曲终弦收,余音不绝,一时间全场无声。

    一声叫好打破沉静,楼中又恢复了盛意,一个小丫头碎步上前对聂然道:“公子请随我到听梅轩静候片刻,我家小姐随后就来。”

    聂然不留痕迹的露出一丝笑意,我舒了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我们很快便见到了传说中的武娉婷。

    不得不说她是个极美的人,那张脸就像水墨画里描出来似的,一进门整间屋都让她衬的明媚动人。

    我和聂然站起身为礼,她淡淡扫了我们一眼,“你们谁才是与我对曲之人?”

    我一怔,聂然摊开展心比着我道:“在下只是想沾一沾我这好友的光来一睹姑娘芳容,冒昧之处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武娉婷神情浮出愠意,“我不见闲杂之人。”

    聂然道:“是在下唐突,如此就不再叨扰了。”又转头看向我,“白兄,我先去外厅等你。”说完安上门,只留我们二人在屋内。

    我笑盈盈的朝她拱了拱手,正待张口,武娉婷袖中突然弹出剑锋抵在我胸口,沉声道:“奏箫之人不是你。”又看向我的脖子,问:“女扮男装混入邀月楼有何居心?”

    我颇为无奈的叹了叹,从怀中掏出公主玉鉴给她看,“我姓萧。”

    武娉婷瞧清后收了剑,警惕的往后退了一步,欠身道:“原来是襄仪公主,民女眼拙,方才无礼,还望公主宽恕。”

    我坐□,笑了一笑,“不知者不罪。”

    武娉婷态度倒是恭谨:“不知公主殿下大驾光临是为何事?”

    我不愿兜圈子,直言道:“不瞒武姑娘,我在查一宗旧案。这个案子与武姑娘有关。”

    武娉婷闻言一笑,“邀月楼打开门做生意,从未做过什么不法勾当,更未牵连什么案子……”

    “我所指的旧案不是指邀月楼,而是尚威镖局。七年前的一夜灭门,武姑娘是唯一的幸存者,关于那案……”

    武娉婷脸色微变,截住我的话道:“民女得以苟活至今已是苍天垂帘,往事不堪难以回首,还望公主体谅一二。”

    意料之中的态度。

    “原来武姑娘并不想找到当年害死你全家的凶手,”我道:“既如此,又何必以对曲为由头寻人呢?”

    武娉婷倏然抬头。

    我笑了笑,“方才武姑娘一看到我那奏箫的朋友,眼中便黯了下去,难道不是在失望他非你所寻之人么?”

    她的身影在灯光中沉默片刻,道:“公主以为我在寻找何人?”

    我刷的一声展扇摇了摇道:“当年尚威镖局的灭门案从镖头至伙夫无一幸免,可死里逃生的你不仅不隐遁更大张旗鼓的开了这邀月楼,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直到听了武姑娘的琴曲我才幡然醒悟,原来武姑娘并非要躲人,而是要寻人,所寻之人是一个会奏箫的男子。”

    “所以我就在想,这个男子,会否与当年的灭门案有关?”

    “七年前武姑娘正当二八年华,若是遇到一个能与自己琴瑟和鸣的男子,会发生什么事呢?”

    武娉婷听到这儿突然眯起了眼,笑出声来,“襄仪公主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爹我大哥我的同门师兄弟皆是被他所杀。”

    我倒是怔住了。

    她脸上露出嘲讽的笑,“被我最为倾慕之人所杀。”

    七年前武娉婷还只是个纯良貌美的小姑娘,十六岁这种年龄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可镖局里都是喊打喊杀的大老粗,根本就没有人能和她好好交流一些细腻的小心事。

    某日某夜她独自在院落弹琴,墙的另一头忽然飘进箫声和上她的心曲,所谓知音难求,她一时心潮难掩推门而出,月下站着个俊朗不凡的男子朝她儒雅一笑,自此,孽缘起。

    武娉婷说这个男子叫风离,我一个没留神差点听错为凤梨,没有人会叫这种名字好不好。

    很可惜当年的武娉婷没能有我一半的智慧,在凤梨的甜言蜜语中坠入爱河,并把他介绍给自己的爹。凤梨说他是刑部官员,很有诚意娶他女儿。

    武娉婷她爹一听说对方是朝廷官员也喜不自禁,于是把他当成未来女婿一般常常喊他来镖局吃肉喝酒。

    这一来二往,关系自然更是亲近些。

    凤梨得知镖局的情况并不大好,有一天急匆匆跑来透露了一个内部消息,皇上要捉拿叛贼,若你们能替官府捉住他们,必定龙颜大悦,极有可能会将镖局封为皇镖。

    武娉婷她爹当然想赚这笔生意,可转念一想,连朝廷都抓不到的人,他们哪来那么大的能耐呢?

    凤梨拍拍胸脯说不必操心,他已安排了一人打入叛贼内部,此人会跟着他们一路逃跑留下线索,你们只管埋伏擒住便好。

    听到这儿我下意识说:“叛贼是君锦之,奸细是采蜜?”

    武娉婷大惊,“公主知道此人?”

    “她曾是我的贴身宫女,不过自那夜起便没了人影。你先继续说。”

    于是当晚,武娉婷的爹同凤梨谋划了一番,最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她爹亲自带着追杀君锦之,一路由她大哥带领追杀君锦之的儿子。

    万万没有想到,大哥这路被突围逃脱,而她爹那路直接就把君锦之给放了。

    这事态变化实在大出我料,我忍不住打断她:“莫非你爹不想做这笔买卖?”

    武娉婷道:“我爹并非不愿做买卖,而是在遇到那君锦之后下不了手,而这一切,风离一早便算到了。”

    我一时懵了懵,这其中关键点似乎近在眼前,“难道……你爹与君锦之是故交?”

    武娉婷颔首,“他年轻时曾受惠于君锦之,虽十多年未见,却把他视作恩人。”

    我心中忽然想明白了,“换而言之,风离从一开始就知晓你爹与君锦之的关系,他接近你,故意让你爹一同参与,根本不是为了擒获叛贼,而是……另有所图?”

    武娉婷讶然看了我一眼,道:“公主果然心思敏捷。”

    那夜,武娉婷的爹认出了故友,这才知道,君锦之身上藏着一个惊天大秘密,这个秘密除了风离之外,天底下还有许许多多人都在虎视眈眈。

    而君锦之担忧这个秘密会随着这场追杀而消亡,那么就当真复国无望了。

    武娉婷的爹当机立断助他们逃至百里外。

    怎料风离忽然出现,君锦之不愿牵连他人,便砍了武娉婷她爹一刀,洋装是厮杀所伤,最终独自携妻逃走。

    风离自然不信,却未当场拆穿他们,甚至还假惺惺替武娉婷的爹留下了大夫,自己带着一拨人马继续追。

    我问:“你爹既带着君锦之的秘密,为何不找到他的儿子,将真相告诉他呢?”

    她停了许久才道:“那时君锦之的儿子不知所踪,我爹只好先回镖局再做打算,谁料没过几日,风离就来了。他想从我爹身上逼问出秘密所在,我爹三缄其口。那夜,他命人杀光了镖局所有人,当着我和爹的面,连同我大哥在内。”

    我无法去想象心上人杀光自己至亲的画面,然则武娉婷说起这段的时候越是语调平平,容色淡淡,就越是触目惊心。

    “你最终又是如何逃脱的呢?”

    武娉婷似笑非笑,“我爹将他所想知道的附耳说予我听,说完了,就自断经脉而死。而我,便成了世上唯一知道秘密之人。”

    我默然:“原来如此。风离既然如此想知道秘密所在,自不会伤你性命。”

    这凤梨谋人步步算计,手段狠辣而利落,品格更是缺德无良,想到将要与他为敌,我忽觉遍体生寒。

    武娉婷见我不吭声,道:“公主怎么不问他为何不将我抓起严刑逼供?”

    我摇了摇头:“他深知你恨他,越是逼迫越会同归于尽,若我是他,倒不如放你一马,再暗中派人跟踪你,或许还能从中获取线索,否则,他就算挑断你的手筋脚筋,你也不可能泄露半句。”

    武娉婷闭上眼,“这些年,我爹同我说的地方,我一回也没有去过,而他,一次也未曾出现过,但我知道总有一日,他会亲自来找我,那时,我会杀了他。”

    我不敢戳穿武娉婷就凭你怎么可能杀的了这样可怖之人。

    不过武娉婷道尽所有后思路很快转回刚才的问题:“公主方才说,采蜜是你的贴身宫女,这样说来,风离与公主或是有所瓜葛?”

    我叹了叹,“所有有可能性之人都想过了,实在没有头绪。”

    “那么……公主为何费尽心思重查此案?”

    我瞟了她一眼,“当年你是否把犬粮给了那个采蜜,一路追踪君锦之之子?”

    武娉婷坦然道:“不错。”

    我犹豫须臾,合上扇面,“武姑娘,我说了你可莫要冲动。采蜜几日前出现了,这些年一度诈死,我想,均是那风离公子一手策划的。”

    武娉婷冷若冰山的面孔终于绷不住了,“她现在何处?!”

    我道:“你放心,她正安然住在公主府内,暂时未有动静。不过武姑娘,恕我直言,那风离诡计多端,且在暗处不动声色,即便找上门去,只怕也问不出半点他的消息,若想引蛇出洞,为今只有一计。”

    武娉婷凝住眼,“公主请说。”

    我起身,走近她一些:“请君入瓮。”

    窗外孤月寒鸦,我将我的计策和盘托出。武娉婷听完后很久没有说话,可即便再艰难,她终究还是做出了抉择:“好。”

    我深深盯着她,“也许会死。”

    她淡淡的笑了笑。

    “公主可曾体会过绝望?当老天将所有一切慢慢夺走,你却无能为力时,便会明白,未知生时痛,何惧死后苦。”

    这种反问比拟句听得我寒毛莫名其妙的竖起。

    一点残月入屋。

    我瞧着天色更浓,想着今日也只能到此为止。

    临走前想起一事,遂问她:“你可知君锦之藏起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能让风离如此紧张,令你爹到死也不肯透露?”

    武娉婷飘飘然道:“谁知道呢?但他既为前朝皇族,所藏之物应当不容小觑。”

    我的心漏跳一拍,几乎以为自己是幻听,“你、你说谁是前朝皇族?”

    她见我手抖的脸扇柄都握不稳,颇有些困惑不解,“怎么,公主莫非不知君锦之乃是前朝瑞王么?”

    烛火啪嗒一声响。

    多日以来,萦绕在心中的迷雾忽然被剥开,我倏尔抬眼,自武娉婷的眼中望见了惊慌失措的自己。

    君锦之是前朝瑞王,宋郎生是前朝瑞王之子。

    如果是这样。

    当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