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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嗯,”徐宴将书本阖上, 单手撑住了下巴,眉头自然地舒展,“先听听看。”

    “我作一幅画如何?”

    徐宴愣了一下,倒是没想到这个。苏毓的画,平心而论,徐宴认为是极美且极新颖的。他忆起苏毓的箱笼里还收着两幅画,想想,还真觉得可行:“你打算画什么最好?”

    “听说柳夫人爱梅花,”苏毓走过来,在徐宴的对面坐下,“我给她做一幅雪山梅花图便是。”

    这提议挺好,徐宴脑海里闪现的梅花,是类似于字画局那种一枝梅花傲雪盛开的场景。但他忆起上回苏毓做的花海,有些猜不透苏毓梅花会做出怎样的成像。

    苏毓脑海中的梅花,还是水墨与水粉结合的技巧,用油画的布景方式。画出那种千树万树梨花开,风一吹,落英缤纷的效果。毕竟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在现代见过太多梅花的画作,苏毓的脑海中有太多惊艳一时的画作布景。此时见徐宴感兴趣,干脆拉着徐宴,去他的书房先作一幅出来。

    其实这种画作,最适合画得大,油画画出来的效果最好。但这年代还没有油彩,作画的颜料种类也颇为受限。苏毓自从打算用卖字画作为一条意外之财的攒钱路子,便特地找人去买了全套的颜料。并且,各种种类的颜料她进行了一个颜色的融合,作画的时候更方便选用色彩。

    这一套颜料,苏毓弄了个架子将纸张架起来,便开始作画。

    徐宴捧着一本书在旁边看着,安静且耐心。

    苏毓作画与当代的人完全不同。当代人作画,先画实物,一笔一线地勾勒出物体的轮廓。苏毓则习惯了大片色彩的晕染。在背景渐变色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才开始勾勒景物。极少采用线条,就是颜色和物体模糊的边缘,一层一层叠加,呈现出一种怪异却又极其和谐的东西。

    苏毓作画的时候偶尔听到书页翻动的声音,到景物一点一点清晰以后,翻书声早已没有了。

    徐宴安静地看着,眼中的讶异越来越多,渐渐的转变成了惊叹。这样的画法,从未有过。徐宴本身也是会作画,但他作画并非长项,只能尚可。关于画作的理解他不算太精准,此时只是觉得苏毓的画,让他有种惊艳不已的感觉。

    “……这幅画,”徐宴并非吝啬之人,此时却觉得十分不舍。若是这幅画挂在屋里,看一眼都心旷神怡,“不若这幅留在家中,将箱笼里的其中一幅送出去?”

    苏毓如今只是作了大概,还在完善细节:“就这幅吧。”

    徐宴:“……”其实柳家也并非非去不可的。

    一幅画,耗费了一个时辰。但徐宴在一旁看着,却觉得十分的享受。苏毓在完成画作后,将脏了的衣裳和笔丢进了木桶里,木桶的水早已浑浊不堪。画作还是湿润的,不知何时,在徐宴身边端了个小马扎坐着的徐乘风捧着小脸蛋儿,也哇地一声惊叹了。

    “娘啊,”小屁娃子觉得他娘真的太厉害了,会做糖醋小排骨,还会作画!小屁娃子不懂什么技巧,只觉得这画太漂亮了,他稀罕,“你以后也能教我作画么?”

    苏毓一愣,倒是想起来,这孩子都五岁了。

    正常这个年纪在现代,应当是早就被送去学校读书和兴趣班的。苏毓自己小时候,就是五岁开始画国画和写书法的。因着家教的原因,她不仅琴棋书画都得学,外语舞蹈武术也不能少。比起自己淹没在家庭教师的教导之中,徐乘风好像就平日里徐宴在教他读书习字……

    将画作架到一旁等着晾干,苏毓倒是想起来:“宴哥儿,咱们乘风是不是该学点别的了?”

    徐宴本身写得一手好字,作画只能算尚可。读书天分是天生的,别的倒也没有太多擅长的。此时被苏毓问及,不免思索起来:“你觉得学什么?”

    “琴棋书画骑射都可以学一下,实在不行,挑一门擅长的学也都可。”苏毓自己就会抚琴,古筝也会,但不精通,“金陵有靠谱的六艺先生么?”

    徐宴看了一眼徐乘风。

    小屁娃子眨巴着大眼睛左看看父亲,右看看母亲。乖乖地没说话。

    金陵倒是有这等六艺先生,但教得好的学生收束脩是等闲不会少的。徐家如今摆脱了捉襟见肘的困境,却也不意味着能供得起一个六艺皆成的小公子。毕竟徐宴自身也在求学,这些若是开始,重担又回落到苏毓的肩上,他顿时有些迟疑。

    “再等等吧,”转眼就到开学日,四月初三一到,他便要入学,“或许还有别的出路。”

    忆起白启山老爷子一直想见一见徐宴的家眷,虽然这么想有些厚颜,但以白老先生惜才的秉性。乘风聪颖的资质被看中,指不定还有更好的造化。

    但这事儿还没准头,徐宴不想太过宣扬,只说先等一等。

    苏毓看他这神情,明白徐宴早有打算,便也没强问。等画干了,她取下来小心地卷起来。徐宴的意思这画本是苏毓所作,届时送贺礼也交由苏毓来。

    转眼就到了柳家主母生辰这一日。

    一大早,在徐宴极不理解下,一家三口用过早膳就换上了苏毓所谓的‘亲子装’。

    三个人同一款布料,在衣裳造型和花色上也极为相近。男款和女款有着一眼能看穿的差别,却又十分的和谐。徐宴看着一大一小的母子俩,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嘴角及不可见地翘了起来。苏毓早起还化了个十分贴合衣裳的妆容。这般整体装扮做出来,显得清丽窈窕,又十分有活力。

    徐宴特地雇了一辆马车,苏毓抱着画筒被徐宴先扶上去,转头他才抱起徐乘风。母子俩凑在一起,眼睁睁看着他掀帘上来,徐宴忽然心里软成一滩水:“走吧。”

    外头车把式早已被这家子的装扮给惊呆了。又惊艳又惊讶,但又觉得实在是好。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不住地感慨,这家的女主人可当真会笼络相公的心。

    马车启程,走起来就方便了。城南离城东有些距离,马车走一般半个时辰。

    一家人抵达柳府,已经是辰时往后。

    柳家门前早已停了不少马车,看那一辆辆奢华的马车和穿着体面的车夫下人,就知道里头往来的都是金陵城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徐家的马车到门前时,徐宴自然是头一个下来的。他才站稳,柳家门前一个张望了许久的门房小子埋头就冲过来。

    徐宴掀开帘子,正准备将里头的苏毓扶下来,就听到耳后头门房小子巴巴地问:“可是徐公子?”

    徐宴抬起的手一顿,偏过头来看他:“正是。”

    “徐公子,”门房小子立即笑了,“小的瞧着也是。都说徐公子相貌出尘,一眼便能认出来。小的方才在门前巴望了许久,人群里一眼就看到徐公子。府上公子姑娘叨念许久了,您可算是来了。”

    徐宴冲他颔了颔首,胳膊搭住苏毓的手,一手掐着腰肢将人半抱半扶下来。

    苏毓穿着一身与徐宴极为相似的衣裳落地,那门房小子脸上灿烂的笑意就僵硬了。谁知,这马车里不仅有徐家娘子,还出来一个雪团子似的漂亮男娃娃。那娃娃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下了马车就掐着细嫩的小嗓儿,结结实实地喊了声:“爹!”

    门房小子的脸,直接就绿了。

    苏毓在一旁看得有意思,暗地里朝徐宴挑了挑眉。

    徐宴一大早松开的心情顿时沉下去,面上虽然不太显,但苏毓却见他那纤长的眼睫沉下去。又幽幽沉沉地半遮住了眼眸,明快的神情淡了,一脸漫不经心的疏淡神情。

    “走吧。”徐宴牵住比一般孩子漂亮许多的小屁娃子,侧身对苏毓道,“咱们先进去。”

    门房小子脸上复杂的神色变了又变,勉强挤出一个笑来。他小跑着在前头引路,目光从苏毓和徐乘风的身上掠了一遍,对徐宴道:“三位请随小的这边走。”

    徐宴点了点头,虚虚地拦着苏毓便迈开了腿。

    第四十五章

    柳家算是金陵城除了白家以外, 最尊贵的人家了。白家几百年家业,又有闻名遐迩的豫南书院,称之桃李满天下也不为过。但白家到底是书香门第, 诗书传家,与柳家这等有权有势的人家不同。白家的贵,在‘清贵’二字。金陵的人虽敬重,却不会如上赶着巴结柳太守这般太过殷切。

    今日柳家主母生辰,柳府高朋满座, 可谓门庭若市。

    徐宴小夫妻俩被引进了府邸,里头便是一出极热闹的场面。

    说来, 大历的男女大防没有真正程朱理学以后的封建社会那样严苛, 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还没有成为约定俗成的规矩。只是有些格外酸腐, 标榜自家规矩严门风紧的人家才会折腾这些条条框框。大多数人家, 设席设宴都按照一家子席位来。

    柳家便是这么排布的。一家设一案, 案桌排成面对着的两列,宾客对面坐着宴饮。

    席就设在柳府的后花园。今日天朗气清的, 三四月里桃花开,桃花下面设席面,别有一分意趣。不过这个时辰,尚未开席。前来道贺的宾客或三两成群地赏花攀谈,都在互相吹捧寒暄。妇人们则带着未出阁的姑娘和年纪不大的小子聚在一处, 聊一聊金陵城里时兴的妆容首饰和花样儿。年纪大些的, 除了八卦各家的小道消息, 就是在说道自家别家的子嗣……

    那引路的门房将徐宴苏毓带进来,不少人眼睛就看过来。

    一来,这一家子的穿着还挺有意思, 两大一小站在那儿,一看就是和睦的一家子。二来,徐宴父子俩的相貌实在太打眼,妇道人家也就这点乐子了。看到年轻好看的后生和小萝卜头,可不就多瞧两眼?这多瞧几眼后,自然免不了目光落到苏毓身上。

    苏毓如今的相貌已经纠正得好了太多,今日出门还特地上了十分显气色的妆。老实说,就算站这群不事生产的贵妇人之中也算貌美的。但总有人挑剔,觉得苏毓比她旁边的父子俩差太多。其中几个未出阁年纪不大的姑娘家看人看脸,冷不丁瞧见徐宴,没怎么见过外男的心就跳起来。

    这年头尚美的风气在普通人虽有些吐出却还算正常。但到这些不用为生计发愁的后宅女子这儿,就俨然成了一种略病态的追求。尤其看了不少才子佳人话本子肚子里又没多少墨水的,衣食不愁,整日无所事事的,还真会为了一幅好皮相昏头。

    徐宴牵着徐乘风,低头与苏毓说了些席面吃酒的规矩。苏毓是头一回出门参宴,他细细说了些,怕苏毓一时间记不清,离了他手忙脚乱不适应,于是又道:“若不然,你跟着我走。”

    苏毓:“……倒也不必,我能应付的。”

    看了一眼凉亭里围坐的一群妇人,隔得有些距离,亭子四周有珠帘遮着,从苏毓的这边只看得清红的绿的女子身影,看不清亭中女子的面目。不过那些高高在上的打量视线却是透过珠帘落在背上,还是十分的有存在感的。苏毓转头问站着一旁还没走开的引路门房小子:“这贺礼是该送去哪儿?”

    上门道贺,总不好贺礼一直拿在手里不放。再说这般拿着走动也不方便。

    门房小子刚想说先叫下人拿着,等柳家主母到了,大家伙儿都是当众献贺礼。但转念一想徐家是寒门,身后没有仆从跟着,便又将这话咽下肚去:“若是信得过小的,不若交给小的拿着吧?”

    不是苏毓太小心谨慎,实在是柳家的请帖送到徐家来本就有些猫腻在里头。一大早徐家人刚到,门房小子也是过分殷勤的。贺礼给到这人手上,指不定一会儿有谁故意折腾徐家人,岂不是会闹得一家子难看?想想,她婉拒了,又问了下席位如何安排。

    苏毓没给,门房小子也没在意,便引着苏毓先去席位上坐下。

    柳家既然给人递了请帖,席位都是按照请帖发出去的数量来设的。苏毓被引到席位这边,就看到各家的仆从都抱着箱子木盒地留在席位上候着。苏毓进来之前各家仆从还交头接耳,不过她这一踏入,里头就是一静。柳家给徐家安排的位置还挺靠前,这倒是令苏毓惊诧了一下。

    不过转瞬一想,也能理解。徐宴是甄婉要请的。甄家跟柳家的关系,看似姻亲,实则有从属。柳家如今的声势几乎全靠着京城甄家来支撑,柳家人要哄着甄婉,这么做无可厚非。

    苏毓走到自家的席位,将那画筒搁到案桌下的软垫上。这临时搭出来的花棚里有不少仆从候着。见她穿着打扮和行事,猜这位是徐家的娘子便上来搭把手。

    这边苏毓才走,徐宴那边就立即有人上前攀谈了。倒不说徐宴的皮相有多引人注目,只要不是断袖,也就是看看。他们涌上来,是孙家前些时候抢了徐家娘子被送进地牢的事儿在金陵上层圈子早已传遍。为了这事儿,冀北候林清宇和白家白启山老先生都亲自出面了,闹得满城风雨。

    如今他们是不管这徐宴是个什么来路,能被白启山老爷子这么看重的后生,前途可期。

    锦上添花的事情,做的人多,也不厌其烦。再说,今日来柳家道贺的人里头有不少是家中有财却无人有能力平步青云的。似徐宴这等被豫南书院山长亲自看重,一看将来必定能鲤鱼跳龙门的寒门贵子,自然多了去的人妄图雪中送炭。

    常言道,商人逐利,眼看着有利可图的事情,自然不乏有人来动心思。

    况且方才这一家三口进来,徐家的内人他们也是亲眼瞧见了的。不说长相不美,到底是生过孩子的。比起徐宴这等青葱少年的模样,总显出几分老成的面相来。男人麽,谁不号那一口鲜嫩水灵的?不少家中有适龄姑娘的,难免不会动那歪心思。

    不过这些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罢了。徐宴再好,这不还只是个穷酸书生么?

    前院里热闹,苏毓在后花园呆了一会儿,看时辰差不多。便请花棚的仆从帮着看一下贺礼,塞了一小锭银子给仆从,也起身离开了桃林。

    柳家是当真奢华的。今儿从一踏入柳家府邸,苏毓心里就感慨来着。雕梁画栋的园林,巍峨精美的屋舍回廊,一路走过来入目都是奇珍异草。这样奢华的院落是多少银两堆砌出来的?说句不适宜的话,柳家在金陵说一不二的地位,当真俨然跟土皇帝没差的了。

    苏毓听了仆从的指引,穿过大片的桃林又来到后花园。此时,园子里的人更多了。除了凉亭里坐着说话的妇人还围在一起时而一阵嬉笑,时而一阵议论,花圃里头也有不少妙龄少女嬉笑着走动。

    男子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因着金陵商业发达,今日来的商人也多。聚在一起说的最多的,自然是各种买卖。苏毓目光泛泛在院子里找了一圈,还没找到徐宴,倒是被一个团团脸的年轻妇人给拉住了胳膊。那妇人也是见苏毓一个人站着,也不与人攀谈搭话,伸手过来拉一把。

    冷不丁地被拉到妇人堆里,苏毓有一丝僵硬。尤其是她这么一站进去,一堆人的眼睛刷地看过来,仿佛她是什么异类。

    苏毓低头看了一眼,除了衣裳料子不是绸缎的,倒也还行?

    说起来,苏毓也是今日才发现的。这个时代好似没有商贾不准着绫罗绸缎的律法规定?若不然,就是金陵城天高皇帝远,商贾胆子大?这一凉亭的妇人居然个个绫罗绸缎加身,穿金戴银。

    微微勾起嘴角,苏毓摆出了一个温婉的笑意,然后不卑不亢地走到一旁寻了个空位坐下来。

    妇人们见她这般倒也没说什么,方才瞧见这一家子相貌出众了些。虽诧异她穿得质朴,但见苏毓面对他们丝毫没有畏缩之意,又是柳太守请来的客人,私心里各种猜测这这家人的身份罢了。后宅的妇人眼中就那么一方小天地,男人们在外走动能听到风声,女人家的消息却不是那么灵通。

    苏毓缩到人群里,既不多话挑事儿,又对谁的话都一幅侧耳倾听的样子。有些嘴巴格外碎的妇人难得遇到这样一个听人说话的,自然说得起劲。说到高兴了,就什么话都往外倒出来。

    “你们没听家里人说么?”其中一个藕荷色马面裙的年轻妇人捂着嘴,生意上听来只言片语就什么话都敢往外头说,“约莫半个月之后,定国公府苏家的船就抵达金陵了。就那定国公府的嫡二姑奶奶亲自来,说什么来金陵收咱们这的绸布,金陵的绸缎好,京中的官老爷们也爱的很!”

    这话一说,亭子里头好些有些城府的妇道人家立马不说话了。

    面面相觑的,一个个拿帕子掩住了嘴。看着这将家里头听来的大消息拿着当哗众取宠的噱头的小妇人,彼此脸上都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

    小妇人也不懂,只当自己说到了有意思的叫大家伙儿都竖着耳朵,更加得意洋洋了。

    苏毓听着倒是心里一动,不过也没开口。倒是旁边一个胖胖的妇人开口了:“定国公府的嫡二姑奶奶?怎么这两年这么多贵人来咱们金陵?是都觉着咱们金陵好了么?”

    “可不就金陵好么?”一个人开口,立马有人接茬,“我听说北边儿冷得很。哪有金陵风调雨顺?”

    “这倒也是,金陵的水养人。”

    说着一个个附和,一时间将金陵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

    好一通夸赞以后倒是有人又问起了这定国公府嫡二姑奶奶的事儿。既然叫二姑奶奶,想必年岁也不小了。入了金陵,还得跟女眷们供着捧着。

    “这我倒是没听家里人说,”那小妇人见所有人看着自己,道,“就听说外头找回来的,厉害得很。”

    苏毓眨了眨眼睛,就是有些奇怪,这定国公府到底多少事儿?怎么哪儿哪儿都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