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书宁站起来,将手中的资料递给法官说:“被告于2014年2月2日被捕,2月4日在江城市人民医院出的鉴定报告,证明被告在警局时遭到了毒打,前期所有说辞全为严刑逼供。侦察记录第222页中有被告翻供后的二次笔录,鉴于前期是严刑逼供,我认为应当以二次笔录为准。”
“二次笔录时间是2014年3月30日,是聘请被告委托律师尤书宁的第二天,我检方有理由相信并且对尤书宁职业操守提出质疑。”
因为尤书宁昨晚给她的资料,许诺倒是听的不迷糊,只是检察院刚才那句话未免太伤人,直接威胁到了尤书宁的律师证,要是检察院强行追究,他的律师证,怕是会有威胁。
他面上未见愠色,反而还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笑意,嘴角微微上翘,不慌不忙道:“检方既然对我的职业操守提出质疑,流程估计不用我来说,您大可去司法厅检举我,但我身为被告代理律师,自然要维护当事人合法权益,抱歉了。”
年老法官重重的咳嗽了两声,缓缓说道:“请检方注意情绪。”
尤书宁乘热打铁道:“我当事人就如二次笔录中阐述的一样,他路过这辆劳斯莱斯时车窗已经被砸,lv包内的钱也已经被盗走,至于包,则确实是我当事人拿的。”说完许诺忙上前将杨安母亲的身体情况以及病理住院记录等呈给法官。
他熟练的开始打同情牌:“我当事人是这一片有名的孝子,母亲久久缠绵于病榻,他重孝义常年守在病床前,可惜收入微薄无以为继。而拿这个包也只是想能给母亲治病,让她不再痛苦,可怜他一片拳拳之心。当事人在没有销赃之间就已经被捕,且认罪态度诚恳,对所做行为供认不讳。中华名族以孝为本,请法官看在他也是救母心切的份上,让老有所依!”
检方许是被尤书宁的态度惹毛了,和他彻底杠上了:“被告所盗窃的包是lv的,折现价值应在一万以上。”
“嗯,这个有待考量,只是想请问你们检方,奢侈品鉴定机构出示的价值证明在哪里?”
“你……”
法官正在研究她递上去的资料,随即取下鼻梁上的老花镜,说:“奢侈品机构鉴定呢?请检方出示证明。”
胖乎乎的检察官吃瘪,半晌没底气道:“这事江城市公安局一直压着,昨日才送检,结果怕……只能等了。”
法官轻轻“噢”了一声,淡定道:“那就是没有咯?”
“嗯!”
整个案子下来,许诺对他简直是心服口服,检方控告的砸车盗窃案被尤书宁轻易化解,车没砸、钱没拿,只拿了一个包,至于包是不是lv的,还有待商榷。
庭后签名以及宣判都和许诺没有关系,她冲尤书宁摸了摸肚子,指了指门外示意要出去。
尤书宁衔着笑点了点头。
姑且不论道德方面的问题,尤书宁这一仗打的漂亮,许诺自然高兴了,连走路都觉得脚下生风,哼着小曲儿找厕所。
她对着镜子做了很久的鬼脸,扑哧一下笑出来。她对尤书宁可是做着摸肚子的动作,他会不会以为她饿了出去找吃的了呢?
嗯,很有可能。
“你个杀千刀的,我要孩子……你把孩子给我……”
许诺瞪大眼睛,听到一些零零碎碎得声音,匆匆洗了手,循着生源来到民庭,庭上根本就没有秩序可言,一群人厮打在一起,法官扯着嗓子站在庭上喊着:“肃静肃静……”
民庭和刑庭相比没有法警的区别造就了即使这边一团糟也没人来管。
许诺好生好奇,踮着脚站在窗户前看着里面的情景,想要听出个原委来。
旁听席位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的,只是脸颊上挂着两行眼泪,肥嘟嘟的小手一直在脸上擦,一下又一下,可怎么也擦不完那些眼泪。
☆、第二十三章
庭上那年轻女子终于冷静,抽噎着整理了凌乱的头发,转头对法官说:“我可以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但是孩子的抚养权归我,男方有探视权和抚养义务。”
男的歇斯底里道:“你这几年在外面胡来,孩子都是我妈一手带大的,你有什么权利要孩子的抚养权,孩子是我的,你想要就找别人去生一个啊……”
男方此话一出,女方瞬间不淡定了,撸起袖子两人又开始撕扯。观众席上的小孩子还是使劲的哭,也只知道哭。毕竟他还不能理解什么是离婚,为什么相爱的父母要在这里大打出手。
许诺眸中一黯,那小男孩确实值得同情,可和她相比又是多么幸福啊,至少他还有人要,爸爸妈妈也都是出于爱护而争夺的抚养权。而她呢?像皮球一样的被踢来踢去,要不是伏素的那笔钱,她早就不知道被韩家丢在哪个角落了。
也许流浪街头,也许早已命丧黄泉……怕是没有现在这般舒坦吧!
她高高瘦瘦的身影落寞而孤寂的穿梭在民庭的走廊中,少年庭是整个法院的尽头。她转身坐在楼道的阶梯上,望着少年庭前香樟树的落叶,一时感怀万千,呆呆的注视着香樟树长出的嫩芽,将脸深深的埋在腿间。
走廊上传来铿锵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身后渐渐放缓,最终停在她身后的台阶上。她抬头,楼道的瓷砖上倒映着他模糊的模样,她微微扬起了嘴角,说:“师父,我那天在档案室里是在找张娟娟律师接的伏女士离婚案的卷宗,也就是现在转到我们手上的这个案子:(2014)江锦民代字第689号卷宗。”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之所以我煞费苦心要找到这个案子的卷宗,是因为伏素……她是我九岁前的养母,河山律师事务所的创始人许辉,是我养父。”
“我本应该叫韩多多,自然是子女双全后多出来的那一个。上次城外区那个案子碰到的那个瘦瘦检察院的女孩子,是我的双胞胎姐姐韩暖暖。在韩家,我上面还有个亲哥哥,叫韩良。韩家想要一个女儿,得偿所愿,生了一对双胞胎。但韩家只养得起一个,所以我出生不到两个月就被许家领养了。在许家学会走路,学会吃饭,学会叫爸爸妈妈……再后来,妈妈怀了许言,我就被送回了韩家,那个时候爸爸还是法官,在法院系统工作,个中原委师父也应该清楚……”
她哂笑两声,声音哑哑的:“刚回到韩家时就明白我是多余的,不管我再努力、成绩再好再聪明,他们都不喜欢我,说我姓许而不姓韩。想爸妈时会被打,连饭……吃太多也会被打……在学校要给韩暖暖洗衣服,打饭。她要是不开心回去告状,等我的还是一顿板子……当然,我不是天生懦弱,只是我还没有能力离开他们,我要读书,要上好学校,要来江城市找爸爸妈妈……我要隐藏自己,让她们觉得我从来都只是逆来顺受得……我要当法官,要和爸爸一样……师父,对不起。我并不是因为执着而来律所,我是想能给自己进入律政界一个跳板……”
她缓缓的站起来,转身扬起头盯着尤书宁,脸上带着笑意,笑意更深处却是浓重的悲伤:“师父,这就是我的过去,那么……不堪的过去。”但她绝对不会让过去,成为她的将来。
从进律所开始她就在一直在刻意隐瞒,她不傻,自然也感觉到尤书宁在帮她隐瞒,也有意袒护。这一刻她什么都不想去想,只是想把自己心底的秘密说出来,告诉这个世界上还能对她好的人。
她不知道他会怎样看她,但直觉告诉她:尤书宁,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尤书宁脸上忽地绽放如花笑靥,下了几级台阶站在她身边,张开双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像那晚在许家楼下一样,用这世界上最温柔的声音说:“我们要感谢上天所赐予我们的磨难,然后将这些磨难转变成我们改变的动力。”
他鬼使神差般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更要感谢的是这么磨难和经历,让你成了的我学生。之所以你会经历那些,是因为老天爷知道师父会把你失去的所有东西都补偿给你。你大可不用管其他人怎样看你、怎样对你,只要师父对你好,那就足够了。”
她微愣,将脸埋在他胸口,伸手环住他的腰,放声哭了出来。不是难过、伤心,而是开心。
她很高兴终于有个人能护着她,守着她了。
许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住的地方的,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当晚在旅社老板娘那里拼饭,一人十五块,直到拼饭时间她才再次见到尤书宁。
围着桌子坐的都是住在旅社的人,许诺看尤书宁下楼后就一直低着头,想想自己在法院的时候还真的丢脸,还有尤书宁那个吻,要不是自己感觉自己过得有多惨他大概也不会那般安慰她。
丢脸!!!丢大发了!
相比于她的尴尬,尤书宁倒是坦然,微笑着坐在她旁边,开口和在忙活的老板娘寒暄:“老板娘不是本地的吧?”
老板娘胖胖的身子将盛着米饭的白瓷碗递给他说:“尤大状咋这么说呢?”
他接过碗,目光淡淡的扫了眼她说:“你试着给我分析看看?”
许诺猛然清醒,那点儿尴尬早就被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努力回想自己到旅社之后老板娘的表现,随后低头扫了眼菜色,恍然大悟道:“一是老板娘普通话说的好,方言却是半生不熟的样子。二是本地好面食,老板娘家中面食虽有,但大米显然比别家的要多。三自然是这满桌的湘菜,暴露了老板娘生长的环境。”说着做出了大胆假设,“老板娘是h省的人。”
老板娘笑眯眯的盛饭,递给她米饭,转头对尤书宁说:“你这小徒弟倒是有不少本事呢,净都给猜对了。我是湖南常德人,后来嫁给我老公,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就来了这里。”
尤书宁给她夹了块瘦肉,笑着说:“感谢这个聪明的小徒弟让为师脸上有光。”
她笑呵呵的夹了块瘦肉放到他碗中道:“感谢这个言传身教的师父让徒弟受到称赞而自豪。”至于上午在法院那点事,他有意让她忘掉,她就更没必要去纠结了。
“哈哈……”
许诺咬着筷子盯着外面的黑夜,似乎……她在慢慢的改变,有……还是没有呢?
好像她的心,也在起着微妙的变化!
☆、第二十四章
他们二十九号按照原路返回西安,等傍晚到达西安时只觉得自己少了半条命,和去开庭时的状态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的住宿条件要好上百倍不止,临睡时尤书宁通知她暂时留在西安休整,调整几天错开五一再回去。
四十岁以前睡不醒确实是一个真理,也许是因为最近这几天颠簸的太厉害,整整一天,她除了吃饭上厕所都是躺在床上,偶尔迷迷糊糊醒来几次也听不见住在隔壁的尤书宁有什么动静。
他没动静,她自然也只能等着吩咐了。
黄昏时尤书宁来敲门,换了身略微休闲的衣装,不像开庭时那样正式。她开门时他正在整理衣服的袖口,敛着眉眼轻轻提了一下眼角,有点漫不经心:“西安美食闻名遐迩,明天就五一长假,估计人潮成堆,简单收拾一下带你出去逛逛。”
许诺先是一愣,忙咧着嘴拼命点头,难掩心中的欣喜,转身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尤书宁抬眼盯着已经关上的门,转身望着宾馆的大堂,许诺刚才的笑容还深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有些不懂,为什么世界上有这么容易满足的人呢?
她换了衣服跟着尤书宁出门,他走在前面,什么话都没说。她安静的跟在身后,环顾着四周的景色,体味着古城西安别样的文化底蕴。
西安的屋檐上都是古代的檐角,连院墙上都是复古的琉璃瓦,新修建的建筑也是一样,带着浓浓的古风韵味。市中的绿化做的很好,走到哪里都是绿树成荫,大树在夕阳的照射下和他们的影子一样变得长长的,铺在青瓷砖上的地面。
她仿佛从这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中窥见它是盛世长安时的景象。
他放缓脚步,侧身问她:“你喜不喜欢吃面食?”
“我不挑食,吃什么都可以。”她从西安的景致中回过神,落在他轮廓柔和的脸上。
他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语调还是冷冷清清的样子:“我说过,在师父面前,你就只是我学生而已。”
许诺停住脚步,定定的盯着他细腻温和的眉眼,旋即点头说:“不是太喜欢,但是也不讨厌,少吃一点能接受,不能吃多。”
“嗯,知道了。”他应了声,绷着脸转过头,视线有些飘忽,落在不远处的塔顶。
他好像越来越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假如许诺是他经手的案子,他根本就没有信心去打赢这场官司,甚至觉得比以往的每一个案子都要复杂。
转过一个街角,街上的人瞬间多了,和上次在束河古镇里的一样。待她看清周围人们的穿着后才恍然醒悟,这大概是回民街。
相比于她的左顾右盼,尤书宁明显对这些景致并不上心,径直走进了一家装修上档次的店面。她跟在他身后进了店,被他细心安置靠窗的一个桌子,然后目送他离开。
不消片刻他就拿着两个白瓷碗来了,将其中一个碗放在她面前说:“这是这边最有名的羊肉泡馍。”
许诺探头盯着碗中的两块白色面饼状东西,神情有些纠结:“这一整个要怎么吃?”
尤书宁笑,伸手拿起碗中的面饼掰成两半,随即拿起其中一半掰成指甲盖大小的块状说:“西安泡馍的精髓就在于吃泡馍前掰泡馍的过程,掰得越小这碗泡馍的味道就会越好,当然最珍贵的是这泡馍是自己来动手的过程。”
她默然,照着尤书宁的样子开始掰泡馍,虽然有点硬,但掰起来并不困难,只是掰成小块就有点难了。
她跟泡馍打得火热,大拇指都红了,甩甩酸掉的手,偏头环顾四周情况,俨然发现泡馍店竟然挤满了人,高兴道:“师父你看,这店里都没有空位了,咱们运气真好。”
他拍拍手甩掉手上的泡馍屑,将掰好的馍放在碗里,推到一旁,顺手拿起她碗中的另一块熟练的掰了起来:“这家店是雁塔区最有名的泡馍店,我每次路过西安都会来这边吃上一碗,去年在这家店遇上了张嘉译,吃泡馍时正好坐在我对面。”
她停了手,追问:“是那个演员张嘉译吗?”
他聚精会神的掰馍,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好像是,我不太熟。”
她猛然似打了鸡血一般:“老师找他要签名没有,他演的《心术》我超级喜欢。”
“都不认识,要签名干嘛?”
“都不认识师父是怎么认出他来的?”她满头黑线的凝视着他。
“过目不忘。”说罢将她手中剩下的泡馍掰完放进碗里,从桌子旁取了牌号让服务员端了过去,接着道:“干法律这一行的最忌讳空白签名,留多了只会给自己造成麻烦。再说演员演的都是剧本里的角色,与其崇拜和欣赏一个演员,不如欣赏自己,自己才是生活最真实,也是最好的的主角。”
许诺囧:“师父,有些事是不一样的,我欣赏他确实比较片面,但他的为人也不一定很差。最主要的是咱们汉族没什么信仰,明星和八卦让生活变得丰富不是很好的么?”
他和她四目相对,淡漠的说:“信仰确实是好东西,也可能是一个地方文化的传承。譬如这家店是清真店面,你就不能在里面吃猪肉,或者说提到都是对别人的一种不尊重。可一个人的信仰根深蒂固,缺失的是本心。你可以有信仰,但也得认清自己的心。”
她撇撇嘴,无语道:“师父,偏题了,咱们是在讨论张嘉译!”她努力想要把话题拉回来。
她明知道尤书宁的性格就注定了他不管碰到什么明星都不会要签名,可她还是和他纠结这个问题,是为了能和他多说些话吗?恰逢服务员将加好汤的羊肉泡馍端上来,她微笑着冲服务员说了声谢谢。
尤书宁一挑眉,抽了双筷子递给她,说:“那天赶到西安的时候是凌晨三点,见到他的时候穿的很朴素,想必是为人很低调。”
她接过筷子,微微一愣,半晌问:“师父为什么那么晚来吃泡馍?”她的脑袋瓜怎么都找不出理由凌晨三点出来吃泡馍。
“当天城南区有个案子下午开庭,第二天时这边又有个案子要处理,只能连夜赶过来,到西安的时候正好凌晨三点。”
她心中陡然一痛,大概和他们这几天一样吧。她多想那时能陪在他身边,须臾后绷着脸扯了个僵硬的微笑,说:“张嘉译大概是敬业吧,拍完戏才过来吃泡馍。”
比张嘉译更敬业的尤书宁,让她敬佩中带着心疼,她却不知道该怎么赞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