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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只是当天夜里,丁绍芸不敢合眼。

    因为一闭上眼,地上那对破碎的眼珠子,就在瞅着她。

    天没亮的时候,宋广闻起来了。他没有唤醒丁绍芸,自顾自换了衣裳,洗漱完毕,抬脚出了厢房。

    丁绍芸又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面一片寂静,才木木然坐起来。

    那哑巴婆子垂手守在一旁,瞧见主子醒了,连忙张罗支桌子上饭。流水一样的碟子呈上来,在丁绍芸看来,都跟死肉一般。

    她胃口全无,单是起身,连衣裳都没换,准备去院子里去透透气。而婆子门神一般的挡住她,眼里流露出怀疑。

    “我就在宅子里转转。”丁绍芸莫名和她解释起来。

    婆子是不信她的,虽然让开了一条缝,但死死跟在她后面。

    丁绍芸懒得管她,自顾自往前走。

    宅子在晨曦照耀下,合规合制,倒也没那么可怕了。处处雕梁画栋,古色古香。

    丁绍芸靠着残存的记忆往前摸索。

    过了当初放聘礼的当院,再往前走,依稀有个戏园子。两年前的那天夜里,似乎正热闹的演出一场《黄粱梦》。

    她走到近前时,才发现眼前这戏楼看起来有几年没人修缮了,和其他建筑比起来,略显破败。

    原来已经废弃了。

    就在她有些失望的转身时,身后突然响起了咿咿呀呀拉高腔的声音。

    丁绍芸一愣:难不成里面还有人在?

    如果有的话,那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和她一样被困在宅子里的人。

    如此想着,她几乎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回步轻扣门环。

    戏声停了,脚步声渐近。

    朱红角门洞开。

    丁绍芸看到开门的人,不禁诧异起来:那戏子大红丹妆,玉带霞披,竟是个端端正正的旦角扮相。

    “在下凤芝。”男人模样极是标志,声音里好像下了蜜,一板一眼的拉起唱腔,“敢问来者是——哪位姐儿——”

    “我姓丁。”丁绍芸刚说完,却见凤芝水袖一抛,咯咯笑着往回跑了。

    这人貌似有点疯癫。

    丁绍芸安慰自己:这宅子里,哪个不是疯子呢?

    她定了定神,抬步进了戏园子。

    眼前的景象让她心里犯凉:四处野草丛生,纠结的花树拧成枝蔓相连的一团,乍红乍绿。从外面看不过是稍显陈旧的台子,细看已是朱漆斑驳。好像屋主人离开数年,未曾归来一般。

    这么一个荒败的园子,衬着这么一个盛装的人儿,尤为诡异。

    丁绍芸觉得她应该离开这里,但是凤芝倚着侧厢房门口,热情招手呼唤她。

    “许久没人来我这儿做客了。”他换回了正常的话音,依旧是柔美低沉的。

    这句话触动了丁绍芸,于是她举步向前。

    厢房的状况比院子里还要糟不少,案台上落满了灰,呛得女人打起喷嚏来。

    “阿嚏!先生是自己住在这儿么?”丁绍芸忍着鼻间的痒意,客气的问。

    凤芝倒是怡然自得,躺回了被褥黑成一团的榻上。

    “你要听我唱戏么?”他眼睛亮闪闪,“好几年没人听我唱了。”

    “二爷不听戏么?”丁绍芸拘谨的寒暄。

    凤芝欣赏着自己的红指甲,俏声说,“我是老太太买来取乐的。老太太没了,我也就没用啦。”

    他说着,突然兴高采烈从榻上爬起来:“来,你听我唱。”

    丁绍芸哪里想听,敷衍着:“先生歇歇罢,别累着了。我怕是这几日都要住在这边,听戏的日子还长着呢。”

    “你不走?”对方好奇的问。

    同是天涯沦落人,丁绍芸竟有了交心的念头:“二爷不让我走。”

    “二爷心眼子好,心眼子好!”男人一叠声说,“你有福啦!”

    丁绍芸不知道这个定论是哪里来的,但她不大认可。

    许是女人蹙眉的模样落在了凤芝眼里,他絮絮叨叨起来:“二爷好,二爷孝顺,听老太太的。老太太临走前让二爷养着我,死也要死在宋家。您瞧见了,这宫里变了天了,宋家败了,二爷还是给我银子!”

    这一番话似乎耗尽了凤芝全部精力。他打起哈欠来,从榻上掏出一管黑乎乎的东西,挑了些膏子抹上去,点燃了。

    空气里顿时满溢起甜腻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丁绍芸头皮都紧了起来——他竟是吃大|烟的!

    “没人听我唱,我就抽烟。抽上一口,快活一日。”烟泡呼噜作响,凤芝的眼神也恍惚起来。

    “既然没人听戏,为何不离开这里?”丁绍芸颤声问,“现在是新时代了,你可以赎回卖身契。”

    “离开了这里,能做些什么呢?外面都变天了,我只会唱点儿小曲,哪里赚得够这口小爱好。”对方的语气媚起来,掂起食指,冲她一点,“二爷不让家里的人抽福寿膏,说是害人的玩意。姐儿你可别告诉他,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

    昏暗的厢房里,美人憨握在榻,齐整的戏服被缭绕烟雾熏得污浊起来。

    丁绍芸被这光怪陆离冲昏了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

    “留在此处,是我的命,你的命——逃不脱的。”

    听了凤芝的回答,丁绍芸才惊觉自己刚刚竟然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姐儿,你要来一口么?”凤芝骤然起身,冰冷的手抓在丁绍芸的腕子上,几乎要把她冻出个透明窟窿来。

    明明是夏天,女人却觉得刺骨的寒。

    丁绍芸猛地抖落了那只要把她拽入深渊的手。她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拔脚往外跑。

    这不是她的命。

    不,她不认命!

    在琉璃搭成的塔里被锁上一辈子,她是断然不甘心的。

    她得走——不然迟早要像凤芝一样,耗干枯死在这里。

    昨夜的妥协和退让显得可笑起来。丁绍芸从来就不是什么男人手里的玩物,她有自己的心劲儿。

    “最怕那——琉璃筑塔终易碎,一枕梦黄粮——”

    身后的戏园里传来花腔,无忧无虑,无穷无尽,似喜似悲。

    ☆、琉璃锁(8)

    宋广闻走进工厂的时候,天才擦亮。

    偌大的院子里,一台台簇新车床整齐排列,还在散发浓郁机油味儿。

    “二爷,您吉祥。”文顺一见着他,连忙作揖。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头发不大茂密。剪了辫子整一年,还没蓄出个齐整的模样来。

    宋广闻漫不经心的点头,淡声道:“招工的事情可办妥了?”

    “告示都贴出去了,人已经选得差不离。”文顺笑得恭敬,“下月就可以开工。”

    宋广闻露出满意的表情,随手拍了拍钢筋铁骨的机器,震出金属共鸣的嗡嗡声。

    “对了二爷。”文顺上前一步,悄声说,“咱们的人在道口截住常五了。这泼皮骨头硬,挨打也不肯开口。”

    男人却并不着急:“你总归有法子的。”

    文顺嘿嘿笑了,忠厚的脸上露出狡猾的神色:“您还真别说,挨打他虽然不说,但拿剪刀在他命根子上咔嚓一比划,那厮就全都招了。”

    宋广闻笑笑——这招也就文顺能想得出来。他原就是德公公的养子,打小跟着太监干爹学了不少不入流的手段。

    “常五怎么说?”宋广闻提起些兴味。

    “赵宅前那枪击,果真是赵老爷子安排,冲您来的。常五手下从广德路就跟上您的车了,看您在赵宅前等丁小姐,带的守卫又多,不好下手。一直等到舞会散场,才趁乱行事。”

    宋广闻点头。

    他前夜才在宅子里打死了那枪手,前因后果已经顺的差不多。

    他倒是没全骗丁绍芸——确实是赵老爷子要□□。只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杀的不是丁小姐,却是他宋广闻。

    宋二爷要开厂。

    虽说实业救国,但单凭挡了赵老爷子和日本人的生意路,就能惹出一串妖魔鬼怪。

    也亏得丁绍芸运气不好,小可怜见的,成了钓鱼的饵。

    宋广闻心思转到她身上,想到女人那句“我只爱赵青函”,老大的醋味又翻上来。

    丁三小姐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就是心太野。

    若是宋老太太还在时,看到丁姑娘这样的性子和做派,肯定要大呼家门不幸,好生教训教训的:“阿弥陀佛,还不去祠堂罚跪去!”

    好在老太太死了。

    痛痛快快死在了烟雾缭绕的芙蓉塌上,单留下宋二爷一根独苗,带着打娘胎里来的疯病。

    宋广闻见不得人离了他——这是疯病,得治,男人知道。

    他也瞧过不少土郎中、洋医生。扎针、吃药,统统不管用。

    谁叫老太太怀他的时候爱抽□□呢。

    大夫都说,当年没生出个傻子来,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啦。

    “二爷。”文顺见男人立着不动,低声提醒,“既然那边已经挑起事了,您看咱们要不要低调些时日?”

    “怕什么。”宋广闻回神,淡声道,“总归寻个机会,好好治一治这个老东西。”

    “得嘞。那……常五?”

    “既然落到你手上,你看着办吧。”宋广闻笑笑。

    他认识文顺二十来年,知道手下的那点男女不忌的小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