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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节
    费尽周章做这样的事情,不会是只为了弄一批不受自己驱使的怪物罢?

    “一块铁木。”庄珺声音严肃,脸色发青,“齐二有一块烧得通红的红槲铁木。”

    辛鸾点头:“那我知道了。是南阳那棵树。”

    笼中人还在嘶吼,像是认不出辛鸾了。辛鸾信手拈花,修长的桃枝在他手中凭空捏出,花朵生于枝上,娇嫩又温柔,紧接着,他伸出手去,伸进铁栅,要递给他。

    “殿下!”

    庄珺怎么能想到辛鸾忽然做这样的动作?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已经整条胳膊都被扯了进去!白角不假思索地捉住他的手腕,野火燎人一样把人拽住了,辛鸾一张脸“哐”地一声撞在铁栏上,一条胳膊好像下一刻都要被掰折!

    “守卫!守卫!”

    庄珺骤然摇铃,猛地朝外面大吼起来,声音带着少有的慌张!

    一个千金贵体,一个脚下污泥,这高辛氏的孩子脑子有什么毛病?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嚒!

    “先生!”

    辛鸾的脸贴上腥臭的冷铁杆,冷静地喝断了庄珺:“别喊,他没有敌意。”

    外祖说他的桃花枝百邪不侵,他只是想送他一支。笼中人手心粗糙,布满了刀剑的伤痕,他扯着他,就像有一条锯齿般刮擦着他,可那只是力气大,他没想把他怎么样!焦灼的摇铃声止歇了,庄珺紧绷地蹙紧眉头,无法呼吸,姑且只能相信辛鸾的判断,眼睁睁地看着辛鸾被白角缓缓提起来,笼中人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腕,贪婪地探过身来——

    然后笨拙地垂下头,荒诞又悚人地嗅了一下,那小小的花枝。

    ·

    主君都被卡在笼子外面了,白角三年前便如是这般顺势被放了出来,虽说为了以防万一还是锁着手脚链子,但是至少不再像狗一样圈在笼子里了,日复一日相处,辛鸾看他好似也没那般危险,没见他肆意去伤人,便给他打了体面的铠甲和头盔,让他试着做自己的护卫。

    辛鸾从不叫他“白角”,对外介绍只说这是自己的护卫。

    在他看来,名字是一个人很重要的东西,一魂二魄,皆锁于那二三字中,“白角”是神京那个结巴但腼腆的青年,不是眼前这个没有自我心智的凶器。几百个日夜,辛鸾孤影孑立之时,就会跟他说话,给他读书,为他弹琴,这个大块头不懂,不动,不应,辛鸾满不在乎,好像对着自己的影子自言自语。

    在这个邹吾从小长大的府邸,时间久了,他总是想邹吾是不是也遭过这些罪,身修大乘,神鬼难容,那些皮开肉绽、挫骨扬灰之痛,若非逼到绝境,怎么会那么小便炼身为器?家国沦陷,西南屠城,或许是求天求地求遍了天上诸佛,皆不应,才有一句,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辛鸾思绪混乱,也不知道如何寄托这份心疼,便姑且拿来一分予了白角。

    辛鸾摆荡双腿,百无聊赖地翻书,低声嘟囔:“你什么时候才会说话啊?”

    外间人声鼎沸,人来人往皆是欢庆节日的百姓。陈留王府外,人群中有一妙龄少女乘着夜色登门,她容貌艳丽,虽然穿着当地传统服饰,但耳带的耳珰形状奇异,兜帽之下还看得见编成一小股一小股的发辫。

    今日王府摆流水宴,客人的身份盘查并不严格,只要确定身上无携带兵刃即可进入吃席,可即便如此,她的来到还是引起了府中用人的注意,消息宛如无声波涛,一层层地快速报了上去,在少女还没有摸清后院小路的时候,就已经有管家客气地拦住了她。

    只见那少女被人戳穿却并不慌张,掀开兜帽,露出过分年轻的脸庞来,手中玉牌一抬,清凌凌道:“北地来客,求见陈留王。”

    ·

    咯咯咯三声机括声响——

    陈留王府辛鸾起居的卧室内,一条精钢地道于书阁后缓缓展露出来。

    长明灯的烛火受风抖动,徐守文办公正办得投入,忽听声响,诧然抬头,只见辛鸾提着衣摆急匆匆走下台阶,还没等他问个缘由,他已劈头道:“北地澜马部发生叛乱,齐嵩死了!”

    徐守文倏地站起,不可思议:“他乃北地总督?怎会?”

    “死都死了,别纠缠这个了。”辛鸾一手扔给他绢布,一壁绕过他去翻之前北地的案卷,“这是刚刚有人来府上传的消息,你看看。”

    徐守文手忙脚乱地接住,眼睛一扫,脸色骤变,“这是……殿下,如此机密之事,是谁传的信,可有确据?”

    辛鸾手上的案卷翻得哗啦啦地响,点着看澜马部的消息一目十行,“没有确据,只有一面之词。只是齐嵩之死非同小可,本王若不能善加利用,何时才能打开局面?”

    辛鸾此话心意颇坚,徐守文与他心意相通,当即便不再纠缠细节,简明道:“既然如此,那殿下需快做决断。这消息来到西南最快也相隔了十一天,不能再耽搁了。”

    辛鸾大略浏览了一番澜马部这几年情况,估量这情报未必有假,握紧拳头,在原地快速地踱了几步,急剧地思索。

    紧接着,在一片烛火中倏地抬头:“现在能战吗?”

    徐守文眉峰一蹙,实话实说:“还不能,练兵还需一年半载。”

    辛鸾对这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那只能先走一步险棋,之后本王亲自来拖。”说着他声音一提,朝外道,“来人!”

    “在!”

    辛鸾:“那五位侯爷是不是还在宝月楼喝酒?”

    毫不相干的,辛鸾忽然询问起这事来。

    那扈从不明所以,却也大声回答:“是!”

    “奏乐,放烟火,让侍从自宝月楼内缓缓撤出来……”

    辛鸾的声音冷静到可怕,这密室里供奉的都是长明之灯,而辛鸾眼前的这盏,便是为申豪请的,他没有迟疑,烛光映着他的眼睛,灼热中有冷酷的安静:

    “炸了宝月楼,今晚,送那五人归天。”

    第206章 问世(1)

    “五个侯爷,一锅端了,他好大的胆子!”

    和阗玉杵“嗙”地四分五裂,砸出令人肝胆俱裂的脆响。

    神京,三月八日,清凉殿内,帝王高坐于案,辛襄默默蹲下身。

    玉制的莲花摔裂了数朵,滚得案上台阶满地都是,辛襄伸长手臂将自己身侧最大的两块碎片拾好,鬼使神差地还妄图拼合了一下,意念刚起又忽地清醒过来,松开手轻轻地将它们放回地上。

    “陛下容禀,西南请罪的折子昨日便快马到了,陈留王说不胜惶恐,五侯之死乃三月节爆竹烟花之误伤。”

    “有无祸心,只有他自家清楚。太子,”帝王横眉,凤眼之中倏地闪过一抹厌怒,“当年是你打包票,寡人才高抬贵手封陈留西南,若真有不可挽回之事……”

    “儿臣一定好好安抚!”

    辛襄接口,沉着脸,声音如那碎玉般斩钉截铁:“若真有不可挽回之事,陈留王真有不臣之心,臣必将亲自率军,将他打回西南!”

    ·

    “可惜了。”

    西南,陈留王府,春光烂漫中,堆着许多营造杂务。泥浆盆子,青石砖,吆喝干活的匠人,辛鸾背着手、迈着方步、不远不近地绕着那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转圈,自言自语:“哎,可惜了……这么好的宝月楼,可惜了。”

    “王爷!”

    远处有人呼唤,辛鸾回头,正瞅见管家绕过小径连跑带颠地往这处赶。辛鸾不解,不急不躁地扬声:“何事如此慌张?火烧你屁股了?”

    管家亦扬声:“庄先生回来了!”

    辛鸾浑身登时一僵,脑子卡顿着一时也思考不了“这才走俩月啊,先生怎地回来得这么早”这等复杂问题,脱口便道:“拦一拦,跟先生说本王不在。”说罢拔腿就跑,站在脚手架上的匠人还以为眼睛花了,只见一抹残影直扑东苑而去,那叫一个流星赶月,速度非常。

    怪只怪事情太邪性,陈留王府占地数亩,通道小径数以百计,辛鸾刚绕过冷僻无人的香樟园,假山石还没翻过去,一把长七寸六分、厚六分、有镂面的戒尺立刻拦住了去路——

    “师,师父……”

    辛鸾咽了口唾沫,赔笑,有些肝颤。

    庄珺一身风尘,显然是刚刚归府。老人年齿大了,鹤发鸡皮,骨瘦嶙嶙,辛鸾忍不住心中腹诽,想着他一把年纪回来不想着歇劳养神,居然先去书房拿了戒尺要教训于他。庄珺像是能把辛鸾心底那点心思都照个透彻一般,厚实的戒尺轻敲手心,顶着花白的小髻缓缓走来:“殿下这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啊?”

    辛鸾飞快地扫了一眼哪里可以窜逃,立刻露出可怜像来:“师父,有话好说……”

    庄珺脸色一沉:“宝月楼的事,是不是你?”

    “学生冤枉!”

    辛鸾盯着那越来越近的戒尺,哭丧着后退两步,“明明是管事失火引起的意外,我这府上刚修好,宝月楼被炸我心疼都来不及,怎么是我的事情?”

    “还敢顶嘴!”庄珺不理他嬉笑怒骂,大袖一展,一把拽出他的手心来,“啪”地就是一戒尺!“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不做无益之争,隐忍为上,积蓄力量,千寻老头一群人为你练兵,你是不知道他们的进展嚒?居然还敢先行挑衅!”

    “我没挑衅,这就是意外,我上表赔罪了!”

    辛鸾被打得一激灵,什么体面都不要了,用力地抽回手扬起翅膀就飞,庄珺被那赤红色的翅膀一晃,先是愣了下神,紧接着又被他这狼狈不堪的落荒而逃气到激怒,一个纵身蹬上假山石,飞快越过围墙:“你站住!成何体统!”

    庄先生和邹吾一般也是以身化器之人,很少出手,但武功不可量也,辛鸾不想挨打,被追得心力交瘁,眼见自己的院落就在眼前,一眼扫过,正见一人,忍不住大声求救:“守文,守文救我!”

    徐守文正端着丰盛的午餐欲去书房用餐,托盘里有鸡枞鱼羹、辣炒螺肉、青椒黄喉鸡,一道一道,皆是硬菜,听到呼唤,懵然抬头,但见天边一团辛鸾火一样地砸下来,不远之后庄珺飞檐走壁,一条戒尺举得分明!他也是受过庄珺教养的,见状心里登时一突,毫不仗义地护住盘中菜肴,脚底抹油,跑得那叫比兔子还快!

    辛鸾痛心疾首,但也来不及纠缠,闪电般冲进内院,一步抢进屋内,朝着铁塔般的人物身后一躲,扶住他的铠甲!

    好,这下安全了。

    辛鸾跑得如此狼狈,庄珺又气势汹汹而来,白角六亲不认,也不管来得是庄珺李珺,展开两臂,绷紧肌肉,猛地放一凶吼!竹帘帷幕猛地荡开,庄珺含怒而来,虽未后退,也自不会要跟白角掰手腕,他朝着他身后的辛鸾道,“你让他闪开,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小仗受,大仗走……”

    辛鸾从白角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头来,一副宁死不屈委屈巴巴的样子:“先生,我爹都没打过我,您都打了一戒尺了,还要打,您忍心嚒?”

    庄珺翻出一记白眼来。

    这教训虎头蛇尾,辛鸾躲在白角身后,他能奈他何?庄珺长长地缓出一口气来,把戒尺放下,去小案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压火。

    “你下一步欲如何?”

    庄珺的声音冷冷的,硬得像块石头。辛鸾一见,知道这是要消气了,陪着笑在手边端来一小碟子肉帽,“五侯丧命虽是意外,我却也难逃其责,学生打算东出赔罪,做得有诚意一些。”

    庄珺坐在矮榻上,辛鸾便索性坐在他的脚边,一碟子零食小心翼翼地被推到庄珺眼前,仰着头,带着楚楚可怜的讨好,“礼物我已经让人备好,就让孔南心做东,帮我做个调停,大家三年未见,也是该叙叙旧、照照面了嘛。”

    庄珺横他一眼:“我走前跟你说得好好的韬晦待变,你倒好,平地起风波。”

    辛鸾:“韬晦待变学生听进去了,可设若实力稍有不足之时,时机已至,又该当如何?”

    庄珺:“什么时机?北境?齐嵩虽死然北境忙而不乱,辛涧那个儿媳是个能干的,我瞧着比她丈夫都不遑多让,称不上你的时机。”

    辛鸾垂下眼帘,从襟口处翻出一条薄绢来:“先生请看。”

    庄珺狐疑地看了一眼,单手抓过,精光四射的眼珠在扫完那一行墨迹后急剧地震动了两下,一语道破玄机:“你想动齐家?”

    辛鸾眨巴眨巴了眼睛,托着自己的下巴温顺地伏在老师的膝上:“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成算。齐家分量重嘛,辛涧肱骨,老子死了,还有儿子,我只想投石问路,捣点小乱,看看我叔叔那边如何反应。”

    庄珺不赞同地蹙眉:“玩火不成,小心引火烧身。”

    “先生!”

    辛鸾嗔怪一声,扯住他的袖子不高兴地扯了扯,“您老怎么总说丧气话,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庄珺没有子嗣,当年应老友之邀来西南带孩子,万万想不到初见辛鸾还知矜持稳重,这些年越发地蹬鼻子上脸。

    “你忘了你孤身入西境之事了?我是怕你进了别人的地界,有去无回。”

    辛鸾听出那话里的关心之意,不由没心没肺地笑了:“先生错了。当日之输非是我孤身入险境,而是我毫无准备,您放心罢,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次我是去装孙子,没人能拿我怎么样的。”

    第207章 问世(2)

    辛鸾说要赔礼道歉,便还真的拿出了赔礼道歉的架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