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不亥砸了砸嘴,只能哑口。
向繇缓缓插口:“殿下说得是,远的不说,南境朝廷这十几余年的确是供奉三足金乌与东皇。”
向繇别有用心加了“朝廷”两个字,辛鸾只当没注意这个词,顺着话道:“现高辛氏正统血脉就寓居渝都,那也不必再起用东侧的祈神台了,就在中山城最大的万人场搭祭台、燃祭火,可开放让百姓前来观礼。”
天衍朝每年的祭祀仪典从来极为庄重,为表对上天与鸟图腾的赤城之心和极致敬意,往往由身份贵重之人上台领舞祝祷。
辛鸾:“这次献舞的也不用选别人,我亲自领舞祝祷,右相你回去找负责礼乐和歌舞的官员来和我谈具体的。”
申不亥长大了嘴。
向繇睁大了眼睛:“啊?这……”
“敬神的仪典事关帝王的气数,是整个国家的核心和象征,前几年领舞者不是天子,全是因先帝日理万机少有闲暇,才逐渐演化成择一身份高贵的世家子弟领舞。新朝该有新气象,式明王度,正本清源,两位丞相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辛鸾这局棋下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乍一看都没有什么问题,结果一步步把他们带沟里了,直到现在,略窥全貌向繇才隐约听明白他的全盘意图。
祭祀乃家国大事,可这些年渝都信奉蛇图腾居多,向繇暗中推波助澜,连续几年的鸟图腾祭祀都极为含糊敷衍。辛鸾先是要把大捷封赏定在祭神大典上,紧接着又转移祭神场所,要百姓观礼,最后又要亲自下场,这几招下去,所有人都会忽然意识到,蛇祭不过是民间的淫祭,只有他高辛氏的鸟图腾才是正统,才能上大雅之堂。
辛鸾初来乍到的时候嘴上说着并不插手干预民间的风俗祭祀,现在却忽然动了这个心思,向繇心中有鬼,想着是不是那天地宫的事情,并没有瞒过去?他将地宫方位摆成巨蛇受万人供奉,这些年又潜心经营民间蛇庙,就为了安哥儿能身体康健,多受些香火……这个小太子,是不是终究起了疑?
而辛鸾这一系列举动在申不亥眼里又成了另一个意思:果然是要开这么大的排场抬举邹吾嚒?前几日陆数说邹吾与殿下有染,结果下午进钧台述职后做脸顶着个巴掌印出来的,说之前是自己胡说?这真相扑朔迷离,这小太子到底是什么态度?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苟合之事?
申不亥的眼珠转了转,恭谨道,“家国祭祀非独舞,天子八佾,六十四人,神祭十佾,百人,领舞者既然是殿下这般身份高贵的,那陪舞人自然也不能普通舞女,臣请自家小女为殿下助舞。”
他有试探之意,若是传言为假,那帝后祭神大典上共舞,也算提前为女儿封后造势。
辛鸾居然连迟疑也没有,直接就点了头,“可以。”
申不亥反倒愕然了。
“右相左相还有其他问题嚒?”辛鸾态度平和,以目询两个人。
向繇知道申不亥讨了好处,只会把百姓放进来愈多,便迟疑着开口,“家国大典上殿下的安全还是第一等重要的,观礼者必得是经过筛查,是无害良民才好,臣请巨灵宫古柏的禁卫与武道衙门共同节制防卫,护殿下与右相爱女之安全。”
乍一听,这说法也没有毛病。
这两人已经率先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辛鸾也没必要不答应他们的,当即从善如流。
三人从大朝会之后就是如此了,辛鸾看似一时强势,却突然急病,紧接着就是主动向左右相温言示好,申不亥刚被打压,不会胡乱招摇,向繇另有所图,自己心里有鬼还来不及,三人彼此维持着一派紧绷易碎的君臣和谐,能彼此答应的,绝不相互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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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对于辛鸾的心思,这两个人猜得对也不对,虽然辛鸾这步走都合了他们的考量,但是他真正意图并不在此。
他病倒那天,陆数一句“殿下未发过一条政令、说过一句准话,之前一直默然不语,因为事关自己亲信了,就忽然在家国大事前指手画脚”刺到了他的心,他一下子反应过来,是啊,他在干吗呢?
陆数那天该是故意说的,他是“刀笔”“舆情”的高手,他真正献的是扭转渝都对邹吾的风气误解的计策,方略面面俱到,虽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他愿意全力一试,临走前还自己扇了自己一个巴掌,桃花眼妩媚风流地一眨,若有所指地跪安了。
但是辛鸾站在窗前却开始不断思索,猛然意识到自从他在渝都平稳安顿下来,他就懈怠了。浮散的人心,沉重的税赋,暴虐的小吏,这些弊端他都看到了,他说要查贪腐,清吏治,可是从头到尾没有明发钧令,只是用暗中查访接触的还是根本没有朝职的申良弼,他顾盼忸怩,叽叽歪歪,只搞那些小动作,只耍那些小心机,终日营役,不见成功。
辛涧挑衅,他第一次经历战争,第一次亲自为战争负责,结果处处露怯,捉襟见肘,可想也知道,这次冲突只是一道前菜,正餐还未端上,若来日真的要面对全面战争,这样伤痕累累、百弊丛生的南境,它顶得住吗?
他太被动了,畏畏缩缩,不能向前,整个人立场飘来忽去,毫不坚定,所有的招数都是防御,事发之后才去找补,好像一只被牧羊人驱赶的羊一般,被动地、忙乱地往前乱走。说好的国富民强,说好的安居乐业呢?他不战不能予民休息,战不能威慑对方,他之前居然还懵然不觉?
嘴上口号不断,实际上毫无作为。
这不仅可笑,还鸡贼可鄙。
祭神大典于他不过是个仪式,站在一个显眼的地方,朝着臣民重树新气象,紧接着把他的人挨个封赏抬起来,让他们可以左右朝局,辅助自己将来推行新政,其余的,就是申不亥和向繇……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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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鸾传信是让邹吾申豪等人五月五日归都。
五月二日这天下午,卓吾正在寝宫里和辛鸾玩闹,辛鸾光着脚,抱着个织锦靠枕,正和卓吾玩下山城的小棋盘。
“巢将军那天之后问你什么了嚒?没罚你罢?”
“没有,我还是整日该怎样怎样。”
“嗯……这个棋还怪好玩的,没有那么多格子,我脑子还能玩明白。”
“你先学学,等学会了,我们多喊几个人,这个人多更好玩!”
“成,对哦,最近有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啊,跟我说说。”
“没什么有意思的啊,哦,对,有一件,你知道东境急了开始悬赏了吗?申豪、何方归、还有我哥,说是擒住了他们,每人封金五十万两,还要划地呢!”
“叫什么申豪何方归呢?”辛鸾听得直皱眉,“叫将军!”
“诶,都差不多嘛……”卓吾等着辛鸾落子,看着他一直抱着抱枕不动的右手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辛鸾只当他想捣乱,挥开他,“诶走开走开,痒……”
“磕哒”一声,粗糙的骨石让他落在了盘面上,“该你了!”
邹吾是这个时候奔来的,甲胄沉重碰撞声扫过了殿门,外间的翠儿惊喜地喊了一声,“邹将军?”卓吾悚然一惊,慌张中竟然直接从榻上蹦了下来,猛地回头看。
辛鸾又惊又喜,高兴得棋盘差点掀了,大声喊:“谁?翠儿你说谁?”这才抻着一条腿从鲛绡帐外探出头,正见了一身戎装还未整理的邹吾——
“你怎么这就回来了?!”
辛鸾的眼睛霎时迸出数千道光来,“不是大后天嚒?我还说要去码头接你呢!”
邹吾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进了寝殿,大步流星地就迈了进来,忧急地抓住辛鸾的肩头,左看右看,“哪受伤了?我在外面听说你病得都起不来床了,现在好些嚒?”
辛鸾仰着脸,手掌攀着他的臂甲,眼睛笑得弯弯的,“阿呀!我没事!”
声音娇楚可爱,根本不是平时与人说话的样子。
邹吾眉头却紧蹙着,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他一遭,目光扫到他右手,托着他的手臂问,“那这是怎么回事?”
“没事啊,就是治病的时候开了一刀!”
邹吾神情严肃,看了半晌辛鸾红润的脸色,这才悠悠道,“我接到消息你病了。”
语气很是糟糕。
“是有些不舒服嘛……”辛鸾不由自主地就扭了扭,还矫揉造作地搓了搓胸口,“但都是他们说的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事……”
他说完这些才意识到寝宫中还有别人,偏头看看漠然站远的小卓,忽地就有些尴尬,开口道,“小卓,你要不回行营吧?我跟你哥说会儿话。”
邹吾这也才反应过来,自己关心则乱,进寝宫这大半晌了,竟然没理会弟弟,“小卓……”
“殿下是让我去喊巢将军嚒?”
卓吾根本没有看邹吾,负气一样,防备疏离地站得离他俩很远,像是陌生人。
辛鸾一下子没转过来弯儿,只问,“叫巢将军干什么啊?”
卓吾这才抬眼看了邹吾一下,又飞快地把目光扭开,“我哥不是回来了嚒?军务什么的不用和老将军商量嚒?”
辛鸾本能地就想拒绝。
邹吾却道,“小卓长大了,知道为大人考虑正务了。”
卓吾眼神飘忽地看了他哥一眼。
邹吾:“也罢,你去喊吧,我和殿下在这儿等巢将军来。”
辛鸾有些不想,邹吾刚回来,就算讨论军务也不急在这一时,邹吾没有看他,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卓吾冷眼看着他们亲昵的小动作,哪里不知道是自己碍事,深深地看了一眼两个人交握的手,扭头就走。
辛鸾扯着邹吾的手腕小声抱怨,“他怎么了啊?忽然这么大脾气,你俩还生气呢啊?”
翠儿眼见着这个局面,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含笑着和辛鸾对了个眼神,关上门。
这点小小不愉快当然不足以影响辛鸾的好心情,他随手把榻上的棋子扒拉开,棋盘挪开,扭着腰端过来榻里小桌上应季的荔枝,“快坐快走,你尝尝这个,又甜又冰,好吃的!”
辛鸾穿着薄薄的寝衣,头发只拢一根绳。
邹吾拖过来个绣墩,根本也不肯坐在他的寝具上,“我刚回来,风尘未扫,身上脏……”
辛鸾不由分说,自己咬了一个荔枝,迅疾地探身塞进他的嘴里——
邹吾被喂得一愕——
辛鸾又迅疾地退开,看着他的眉眼弯弯里,盛着满天的星辰:“好吃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喘,额角也冒出了汗,邹吾咬了咬那甜腻的果肉,吞下,忽地毫不相干地问:“谁给你看的诊?”
辛鸾觉得他不解风情,噘着嘴把碗一搁,把头朝着床沿,躺倒下,“那个记不住名字的御医呀,就是给我调面脂的那个咯!”
他的发绳在他不规不矩的卧姿中散开,长发一拢,水一般顺着床沿披散下来。
邹吾弯下腰,一把青丝握了满手,帮他拢在榻上,眉头不经意中又蹙了一下,“我今晚让时风月来给你看。”
“不用了吧……”
辛鸾仰着下巴,像翻着肚皮、毫不防备的猫,“这钧台宫里人来人往,请外面的人,摆明不就是不信任人嘛,我这些日子贬黜了武道衙门的都统,又拐带了一次安哥儿,我可不敢瞎蹦跶,难免又和谁生了隔膜。”
辛鸾长得乖乖的,心眼儿却多的跟蜂窝煤,他抬起手去够他的手,“再说了,我才在朝堂上那么威风,你又立了功,如果咱们什么事儿都没有,才会招人恨的吧?”
邹吾这几日水里火里,运石脂,打水战,炸亭岗,好几个夜都是衣甲不卸的囫囵睡觉,此时被辛鸾那又小又软的手一抓,不禁抓得他心头一荡。
“我赌巢将军现在在处理军务。”辛鸾小声道。
邹吾:“嗯?”
辛鸾认真地看着他:“小卓就算喊他过来,也需要两刻钟。”
这充满暗示的话让邹吾愣了一下,“你要……现在?”
辛鸾哀哀地皱眉:“邹哥哥……”
这一句,把邹吾心口都喊烫了。
辛鸾那天的话言犹在耳,不知有多伤邹吾的心,可是这个时候,邹吾紧张挣扎的却不是这个,他扫了一眼紧叩的门,低声蹙眉,“我手都没洗,会把你弄病的。”
他运石脂的时候很是艰难,手背上现在还带着紫红色的瘀伤和冻伤。
辛鸾立刻抓紧了他的手。
邹吾同时抓住辛鸾的手腕,“别使性……”
他们在彼此的眼中倒扣着,天地万物都在他们眼中颠倒,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的地方,上一次金辉洒遍,这一次夕阳西照,而他们还没有在这张床上过……
辛鸾目光坚定,邹吾在那热烈的凝视中节节败退,最后只能任由着辛鸾抓过他的手指,张嘴含了进去——
口腔中湿热温软,湿漉漉的舌头立刻就舔住了他,邹吾闷哼一声,眼见着辛鸾眼错不眨地看他,嘴里裹住他的手指,认真地舔动着他的指甲和骨节,一下一下地轻吮咂动。
让人晕眩的倒悬里,辛鸾绷紧了自己的脖颈,献祭一样地亲吻他,舔舐他,品尝他,含过他的淤血和伤口,给他难以想象的羞耻和忠诚。
邹吾心头猛撞,只道那一刻,便是行房,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