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起瓷匙,尝了口那粥,他未对色香味如何加以置评,只随口问她:“既然是锦宁的堂妹,入了宫怎的不去端庆宫做事?本家姐妹,到底熟络些。”
“奴婢也是这样觉得……”云姒应和道,而后语中一顿,笑容看上去不太自然,“不过……堂姐没开过口,奴婢也不好开这个口。”
霍洹闻言点了点头,猜想大约是云婵自知不为皇太后所喜,担心调了人来身边徒增是非。没有追问,他又喝了两口那粥,笑道:“手艺不错。锦宁今晚也喝了些酒,明日你给她也做一些好了。”
“诺。”云姒噙笑一福,看霍洹大约不会吃第二碗,就伸手将瓷钵放回食盒中。这身曲裾是广袖的,做事多少有些不便,她伸出手时随意地一撩衣袖,只是露了一截小臂而已,却让霍洹看得一惊。
“胳膊怎么回事?”他脱口而出,云姒听言吓得浑身一颤,手中连那瓷钵也端不住,一下子倾了下去。好在本已是递到了食盒上方,这一倾,虽则余粥洒了出来,倒也没有弄脏案上奏章,只是食盒里成了一片狼藉。
“陛下恕罪!”云姒惊慌失措地拜了下去,面色都发了白。左手不自觉地去拽右边衣袖,似乎是想有意遮掩什么。
“说。”霍洹面色稍沉,“朕看见了,你说清楚。”
“求陛下别问……一点小伤罢了。”云姒低伏在地,说得颤颤巍巍。
霍洹的神色彻底冷了下去。
她腕上那片伤,他看得很清楚,一大块淤青上有三四个红豆大的圆痂。那痂应是刚结不久,颜色仍红得很明亮,和周围的青紫相趁着,很有些可怖。
就算宫女做事偶尔有个磕磕碰碰受了伤难免,但那伤分明不是磕碰出来的样子;即便往尚食局想,兴许有烫伤灼伤……可看着也不像。
霍洹自然而然地要过问几句——关心云姒倒还是其次,他头一个反应,便觉得云姒是云婵的堂妹,当这宫女,尚食局多多少少该看云婵的面子多照顾些才合情理。如今“照顾”有没有且先不提,把人伤成这个样子,实在想是有意给云婵脸色看。
而若连尚食局都敢给云婵脸色看……云婵平日里又得有多少委屈,是他所不知道的?
大抵是因为本身在意的也不是她,见她不说便也没耐心多等。霍洹稍缓了口气,视线移向一旁的宦官:“传尚食来问话。”
“不要!”这厢一声“诺”都还没应完,云姒已蓦地抬头惊呼出声。觉出失礼,她缓了缓神,复又拜下去,断断续续地道,“陛下别……别为难尚食女官,此事和尚食女官没有关系。”
“那你就自己说。”霍洹睇着她,语气温和下来,“不管是谁,朕绝不为难你;若拿此人问罪,也不会说是你供出的。”
“是……”云姒好似许久下不了决心去说,挣扎了好一会儿,才一咬牙,道,“今日堂姐生辰大吉,奴婢失手弄坏了一份贺礼,堂姐不高兴了,所以……”她及此不再细说,赶忙又一叩首,忙不迭地为云婵辩解起来,“陛下可别为此拿堂姐问罪……是奴婢自己做事不小心,不怪堂姐的。”
霍洹好一阵子错愕。
这答案实在是和他心中所想背道而驰了。他一番逼问,为的是想知道目下又是哪一方在为难云婵,得知的却是……这伤拜云婵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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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御医来。”
许久之后,皇帝才又道了一句。复又睇一睇云姒,目光有些复杂:“你坐吧。”
“谢陛下……”云姒谢了恩,依言去侧旁落座了。一语不发地静等着御医,就连御医到后为她疗伤时,她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没有半句多余的话。
霍洹没有急着去就寝,又拿了本奏章在手里翻看。时不时地听到一声倒抽冷气的声音,眉心难免一皱。
只消片刻,御医已为云姒包好了伤处,纤细的手腕上白练缠得平整。她站起身,低着头走上前去,说话声低如蚊蝇:“奴婢想……求陛下件事。”
霍洹抬了眼:“你说。”
“陛下能否……不告诉堂姐,奴婢将此事同陛下说了?”她羽睫颤抖着抬起来,楚楚可怜的神色,“若堂姐知晓此事,必定要生奴婢的气的……伤了姐妹情分。”
话说得到位,明明白白地让听者知道,虽则云婵心思恶毒,她却还顾念着二人间的情分。霍洹听罢默了会儿,遂一点头:“好。”
“谢陛下。”云姒又一次道谢,默了一会儿,便说,“那……奴婢就先告退了。今日堂姐留了奴婢在端庆宫服侍,此番已耽搁得久了些,若再晚些,只怕……”
她说着,贝齿紧衔住下唇,神色间分明蕴着惧怕,好像是已然预见在宣室殿耽搁了这么久后,再回到端庆宫会受到怎样的责备。
“奴婢告退。”云姒再度福身,算得正式告退。一步步向外退着,眼眶逐渐显了微红,足下的步子行得极慢,显是带着不安和不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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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婵一觉醒来时,见到的便是白萱与林端满面的焦灼不安。
蹙着眉头坐起身,她刚问了一句“怎么了”,白萱便上了前。
“奴婢刚听说……昨晚、昨晚堂小姐去了宣室殿,竟被陛下留下了,在宣室殿宿了一晚。”白萱眉头紧锁着道,云婵大惊:“你说什么?”
“长公主别误会……是让她在侧殿睡了一夜。”白萱连忙解释道,顿了一顿,满是懊恼地又说,“奴婢也没想到会是这般。昨晚长公主睡后不久,堂小姐就要回尚食局,说是自己忽地换了地方睡不着……奴婢不好拦着,就任由她走了。当时瞧着没什么不妥,可、可今日听宣室殿那边议论……说她去面圣时,穿的是……一套长公主的衣服。”
穿的她的衣服?
云婵按捺着心惊,无暇多追究是自己的哪一身衣服,追问道:“然后呢?”
“究竟是怎么回事奴婢问不出……”白萱急得有点带了哭腔,“但听说……堂小姐在陛下跟前说了长公主许多不是。后来陛下传了御医,说是为堂小姐医伤……”
一切都超脱预料了。
云婵想着借宫宴试她的心思,觉得她若对霍洹有意,决计不会错过这机会。云姒没有动作,她便放了心。
谁知……她没有动作,并不是因为无此意、也非因为耐得住性子。而是因为早已有了别的安排,根本不屑于此。
她也真是胆大……
直接到宣室殿去面圣,这得是多大的胆识。还真是会说话,看来既言明了自己的不是,又没让霍洹听出什么破绽来。若不然,又怎会让她歇在宣室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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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经太多思量,云婵便匆匆地盥洗更衣,吩咐备步辇去宣室殿。
行至半途,稍静下来的心才有了思量的余地,却是越思量越没底。
压根不知她说了自己什么“不是”,自己又该怎么解释?会不会更显得心虚、越描越黑?
她自认没有什么把柄握在云姒手里,平日里待云姒也算不错,尚食局那边她也替云姒打点过……那么,云姒能说出她的什么错处?
还有,最要紧的是……霍洹他信了多少?
摸不清的太多,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步辇在宣室殿前落下,云婵抬头看了一看,行上长阶。
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步子也变得时快时慢。待得踏上最后一层,一望眼前殿门,长沉了口气。
皇帝还未退朝,殿门口的宦官许是看出云婵面色不好,不敢让她在外多等,请她入殿候着。
云婵便进了殿门,途经侧殿时,脚下狠狠一滞。在殿门口懵了好一会儿,终是提步走了进去。
这个时辰了,云姒竟还在宣室殿。
霍洹尚未大婚也无嫔妃,宣室殿里自然没有备下妆台之类的东西。云姒跪坐在案边,铜镜立在膝上,用桌沿支着,正梳妆打扮。
她身上穿的,还是自己常穿的那身曲裾,极简单的料子却很舒服。因着年龄轻些,云姒被这身衣服衬得更娇俏。目下,正对着镜子全神贯注地戴着耳坠,那嫣红的颜色和淡蓝的料子相映,在素净中添了一抹艳丽。
“这个时辰了,你还不回尚食局去?”云婵问道,云姒稍有一怔,抬眼看了看她,未答。
“你做了什么?”云婵又问,克制不住心中的失望与愤怒,连声音都有些不稳了。
“为自己铺个路而已。”云姒笑了一声,将耳坠戴好,又对镜理了理钗上流苏,笑意吟吟地看向云婵,遂答了她的前一问,“这个时候还没回尚食局,自然是想等到下朝向陛下叩首谢恩的。堂姐可别急着轰我走,若不然让陛下知道了,不一定会怎么想,到时候……堂姐可不能怪我这个做妹妹的引了什么误会。”
“‘为自己铺个路而已’?那又何来我与陛下生什么误会!”云婵的羽睫稍稍一颤,迫出一声轻笑,“你竟拿我做垫脚石……从小到大、从入宫至今,我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了?”
“堂姐一直待我很好。”云姒会以一声轻笑,从案前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云婵,“但堂姐你在……天地之间,就没有人会公平待我。”
作者有话要说:云婵:你做了什么?
云姒:我给自己铺了个路而已。
云婵:混蛋你拿我铺路啊?你当我是柏油啊?
云姒:……你是大理石。
玩家【云婵】使用道具【变身卡】,变身为【大理石】。
玩家【云婵】使用技能【纵身一跃】,砸死了玩家【云姒】。
☆、第50章 嫉恨
云婵听得一怔,稍蹙着黛眉望向她,有些不解其意。
“堂姐你生母走得早……可打小,奶奶宠你、一众叔伯长辈宠你,就连我娘都时常说你更懂事。”云姒的笑声清凌凌的,却让云婵觉得心底发寒,“堂姐十一岁那年进的宫,普天之下都说堂姐是要送去赫契和亲的——但即便是这样,奶奶也总是时时刻刻念着,明知堂姐回不来也还要念着。堂姐你知道么?我只要生场病,家宴上就没有我的席位,可堂姐的席位每一次都留着、每一次都安排在奶奶身边,你究竟凭什么……”
云婵心绪复杂得说不出话来。从来不知道,云姒竟对自己有这样的嫉恨——甚至……大约连祖母和婶婶也并不知道这些。
“那时我一味地说服自己不嫉妒你……告诉自己你是要从去番邦和亲的人,一辈子回不得大夏可怜得很,旁人再怎么念着你都是应该的。”云姒微红的眼眶中泛出泪来,强笑了一声,又道,“可你倒是嫁出去啊……凭什么又回到大夏来,还心安理得地坐在这长公主的位子上!弄得奶奶愈发觉得你好、觉得你光耀门楣!你回家看一次奶奶能高兴大半个月,我去她房里问安她连一句话都懒得同我多说!”
云婵无言以对。
自小,因为母亲早逝,奶奶对自己格外关照些她是知道的,但是云姒说的这许多事……她确实好不知情。一时几乎没有底气去说什么责怪云姒的话,禁不住地觉得……兴许自己没有做错什么,但云姒如此,也实在情有可原。
“你不过比我生得美些,就运气比我好了那么多……”云姒眼底的恨意掩都掩不住,声音也听上去更狠,一字字直入云婵耳中,“就因为你生得美……偶尔骄横起来旁人也觉得好看;就因为你生得美,你进宫封了公主,在宫里习得规矩礼数、琴棋书画……我便就此越来越比不过你了。就算同在宫里,你也是万人之上的长公主,有陛下亲自护着;我却要在尚食局慢慢熬着……且连我自己都知道,就算熬到最后我也不过是放出宫由家里寻门婚事,我的女儿终究只是商贾人家的女儿,可你的女儿……”
云姒冷笑了一声,续言问她:“堂姐,你的野心,也并不至于让你的女儿做翁主、郡主吧?”
她果然是知道的……
云婵没有否认,亦不知如何解释。只觉得依她这般想法,自己说什么她都不会听——只要她还对自己存着嫉妒,劝什么都是白劝。
可不劝又不行,一面……是不知云姒同霍洹说了什么、霍洹又信了多少,总归盼着能大事化小才好;另一面,云姒到底是她的本家堂妹,连送进宫来也是受婶婶所托、更牵扯上了霍檀,于情于理,都还是让云姒平安回家去为好,她若以长公主的身份发落了云姒,日后就连回家都要变得尴尬。
“就因为你嫉妒我,所以不论我怎样,你都觉得我过得比你好。”云婵深深地吸了口气,数算着时辰,觉得霍洹大概不久便会回来,可要说的话又急不得,“我当长公主,你觉得我在万人之上;我若被废回家,你照样会嫉妒奶奶疼我,是不是?”
云姒略微一怔,却是冷笑着别过头去,未置可否。
“你以为我在宫里的日子,比你在尚食局好过么?”云婵冷睇着她,“你看着我礼数规矩周全、琴棋书画精通,那都是被傅母罚着学出来的……家里给你请的傅母不算差,你肯吃苦去学么?自己不用功,你拿什么来嫉妒我?”
云姒仍是不言,云婵稍缓了口气,又道:“你觉得我现在荣华富贵……是,我现在确是过得自在多了,但之前的几年里,我每天都想回家去,就算在家中没有好的出路也比留在宫里强——你当数算着哪一天要嫁到番邦的日子是好过的么?后来赫契人不要我,那几个月我更是数算着自己的死期熬过来的……”
熬过那一劫之后,云婵便觉得人活在世,谁都别嫉妒谁、也别看着旁人过得好便胡乱猜忌。许多事怎么熬过来的,看客根本不会懂,也解释不清。
她再度睃了睃云姒,上前了一步,将原就不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一字一顿地道:“我说了你也不会听,但是你记着……若没有陛下,我现在就算不死也是个废人。我这辈子非他不嫁,别的东西……你要什么都可以拿去,唯这夫君你不能跟我抢。”
“堂姐。”云姒羽睫覆下,殷红的唇畔带着笑意,语中讽刺十足,“堂姐已全然是大家闺秀的气度。论阴谋,堂姐真不一定能赢得了几个人——昨晚陛下或多或少已对堂姐存了芥蒂,堂姐此时想扭转回来,可不太容易。”
“阴谋?”云婵笑容温和,淡看着她缓然摇头,“人活在世,阴谋大约总要用上一点。但这事上,我绝不会——一则,拿阴谋算计回去,我日后对陛下便有愧;二则,和你一般用下三滥的法子处事,我还嫌有辱自己这长公主的身份呢。”
许是这番话实在出乎了意料,云姒神色一僵。云婵未再理她,转而扬音叫了宫人进来:“把她给我带回端庆宫禁足去,不必宣扬,替她向尚食女官‘告个假’,就说我把人留下了,让她陪我在端庆宫说说话。”
“诺。”候在殿外的宦官拱手一应,入了殿不由分说地将云姒往外架。
云姒当即有点慌了神,倒也没强作挣扎,只冷眼看着云婵,恨意森森语带轻蔑:“堂姐真是自讨苦吃……待得陛下知道了,我昨晚所诉堂姐的罪名便坐实……倒是多谢堂姐替我成事!”
她的口气有点发虚,听似毫无惧意,实则已是心生恐惧,想威胁着云婵收回方才的吩咐——她当然是要怕的,敢玩“阴谋”的人,多半是仗着对方不敢来硬的与之较量,暗中抗衡才多胜算。如今云婵却毫不顾忌后果地要把她禁足,她自然要担心进了端庆宫会出什么事,再直接点……云婵既能毫不顾后果地此时禁她的足,焉知下一步不会是赐死了了事?
“这就不劳堂妹操心了。”云婵微笑着看着她,“端庆宫是个好地方。他们自会收拾出个舒适的屋子让堂妹住着,你就安心等上一等,等着看陛下如何‘发落’我,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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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姒没有任何挣扎余地地被宦官带走了。云婵注意到,宣室殿的宫人虽未敢阻拦,但却在疑惑间有些窃窃私语。
想来这事就算是自己着意说了“不必宣扬”也会让霍洹知道,避也避不得,不如推着它早日出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