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在后头小心翼翼的跟着,他们这些底下做事儿的,能见到一次圣颜,实在是稀罕事儿,多少人穷奇一辈子,也见不到这身明黄色的龙袍。
狱卒忐忑又激动。
“顾家其他人在哪里关着?”梁嫤忽而问道。
那狱卒一愣,反映了半晌,才明白这是皇后娘娘问他话呢!
“在哪儿关着呢?瞧这愣模样!”圣上身边的宦官催促了一句道。
那狱卒心中兴奋的直冒泡泡,“回禀圣上,娘娘,顾家的女眷都在这边女牢里关着,男丁在东边儿牢房里关着。娘娘要见见顾家其他人么?”
他跟皇后娘娘说话了呀!
是圣上最最尊崇的皇后娘娘,在江东有菩萨娘娘之称的皇后娘娘呀!
今日一见,皇后娘娘若然貌若天仙一般!菩萨都是这么好看的吧?
他兴奋的想到,往后跟人喝酒吹牛的时候,他可是有卖弄的资本了!
梁嫤垂眸道:“我想见见郑氏。”
李玄意闻言对身边宦官道:“带路。”
宦官立即皱眉催促那狱卒。狱卒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的带路前去。
郑氏正坐在牢房的墙角,她怀中还依偎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孩子瘦弱的可怜,裸露在外头的肌肤好似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
郑氏和那孩子闻声抬起头来。
梁嫤的目光落到那孩子身上,那孩子比李桢还大上好几个月。
李桢如今已经能独自骑着小马驹快跑,射箭舞剑也都有模有样了。可眼前这孩子却神情呆滞,口中还有垂涎滴落,双手抓在郑氏前胸上,像是要找奶吃一般。
“这孩子……”梁嫤犹疑问道。
那狱卒这次反应倒是快了,连忙上前解释,“这孩子本来应该关在东边的牢房的,可他非跟着自己的祖母说什么都不离开,而且他这儿有些问题,所以……”
狱卒指着自己的脑袋,解释道。
“皇后娘娘……”郑氏似乎是刚刚认出她来,慌忙翻身跪地,“皇后娘娘请不要让人将他带走,他从小跟在我身边的……没了我,他,他会死的……”
郑氏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的苍老。
梁嫤想到当初他们在顾家借住之时,林三娘和郑氏相处一处,分明林三娘还要小一些,可看着却像是比郑氏年长了许多。
如今林三娘养尊处优,她又时常让林家厨房里的人换着花样做调理滋补的药膳方子,林三娘倒是比几年前看着还要红润年轻有精神。
这郑氏若是站在林三娘身边,倒像是个年迈的老妪一般。
岁月流逝,好似改变了很多东西,也改变了人的命运轨迹。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是不是就是说如今这情形?
“放她出去吧。”梁嫤低声道。
“娘娘说什么?”那狱卒一愣。
宦官立时瞪他一眼,小声斥责道:“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狱卒赶紧闭口不敢言。
郑氏也是微微一愣。
梁嫤道:“毕竟当初在顾家的时候,你对阿娘,对我,还是很不错的。虽然你儿子犯下的乃是诛连之罪,但看在昔日的情分上,就不要你,还有你这孙儿的命了。”
梁嫤说完,和李玄意握着手,一道缓缓步出了阴暗的牢狱。
地牢外的阳光十分好,空气清新,树枝上传来清脆的鸟鸣。
心中压抑之感,好似瞬间就被这种美好的景象给冲散了。
郑氏和那个似乎大脑发育有些不全的孩子被放了出去。
梁嫤便将这件事放下了。
顾家其他人被处以秋后问斩。
问斩之前,宿蒲寻到圣上面前,建议圣上把李妍儿给放了。
圣上不悦。
宿蒲却道,李妍儿就算已经不是公主,已经被贬为庶民。可她毕竟做过一段时间的景王妃,这是不能抹去的事实,便是百姓不知。京中显贵却是知道的清楚。
倘若圣上将她也同顾家人一到问斩,难免让世家大族觉得圣上狠厉,不够仁义。
李玄意摆手,道他根本不在意旁人说他是仁君还是暴君。
宿蒲想了想道:“不仅有关于圣上的名誉,此事倒是也和皇后娘娘有关。皇后娘娘当初便于李妍儿不和,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如今圣上又独宠皇后娘娘,后宫无旁人。圣上处死李妍儿,旁人不敢议论圣上不是,倒是会说是皇后娘娘气量小,容不得人!”
李玄意蹙眉。
宿蒲又补充道:“世人之心就是这样,往往会不分对错不计较前因的同情弱者。其实,依臣之见,死倒是一种解脱,放了李妍儿一条生路,不仅于皇后娘娘的声誉有好处,更会让李妍儿活着生不如死,更尝一尝这世道艰辛!”
于皇后的名声有好处。
这句话倒是颇让李玄意动心,他自己不在意这些。
可他知道梁嫤却是在意她在外的名声的,当初为了仁济堂的声誉,即便是她最最厌恶的梁鸿,她都能摆上笑脸,温声说话。
能帮她传扬一个好名声,他自然是乐意为之。
顾家被斩首之时,李妍儿被放了出去。
重获自由的李妍儿欣喜良久。
离开牢狱,漫无目的的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好像根本没有地方可去。
顾家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曾经顾家的宅子都被朝廷收回充了公。
父皇驾崩了,母后虽然如今成了太后,可她深居三清殿,不闻世事,一心静修。
太子和魏王都被关进宗正寺中了。
天地之大,曾经贵为公主的她,如今却连个容身之所都找不到。
她的外祖家,宁家也被流放到千里之外。
她一个个想起昔日和她要好的手帕之交,一家家去拜访。
可角门口的门房一瞧见她一身狼狈的模样,根本什么都不听就将门关上。
她若再赖着敲门不肯走,人家便拿扫帚木棍上。
根本连这门都进不了。
李妍儿在京城晃荡了好几日,夜里不是宿在废弃的城隍庙,就是睡在桥头底下。
宵禁之后,连街头都不能待,倘若被巡夜抓到,又会投入到牢狱之中,那个阴暗潮湿,黑暗无边的地方,她再也再也不想去了。
昔日鲜衣怒马被人艳羡,被人巴结讨好的常乐公主。
如今却流落街头乞讨为生。
有时在城隍庙里和旁的乞丐挣地盘,还会被打。
梁嫤的起点是在破败的城隍庙,可这里却终是成了李妍儿的终点。
只怕这是两个人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事。
宿命,真是奇妙的东西。
顾家被问斩以后。
当初与太子结党共谋造反之事的世家、大臣几乎尽数被拔清。
在宁王忌日这一天。
李玄意带着酒来到了宗正寺。
太子和魏王都被分别关押在这里。
李玄意前来之时,太子正挂着铁链子,蹲在门口。屋里头是太子妃喋喋不休的抱怨指责。
外头是太子几个孩子的争执口角。
有两个孩子更是厮打在地,扬起尘土阵阵。
若是不知情者,只怕很难相信这真的是昔日的太子,昔日太子的孩子。
太子妃的抱怨一直从李玄意离得较远的时候,就听闻,到他转过高墙,出现在院门口,还没有停下。
太子眼角的余光一瞟,立即侧脸看过来。
当他瞧见着着一身明黄五爪金龙的龙袍前来看望他的李玄意时。
他蹭的便从门口的地上站了起来。
随手抓了个破碗砸向太子妃,“闭嘴!”
他声色俱厉,倒是叫太子妃吓了一跳。
太子妃立即捂脸痛哭起来,因为支持太子,她的娘家也被抄家流放,她是家里的罪人,如今落得这步田地,她连抱怨两句的资格都没有么?
太子妃呜呜的哭声,让太子心烦意乱。
“你来,是来看我狼狈相的么?”太子冷着脸,看着李玄意道。
李玄意还未开口,便有人上前高声斥骂太子:“敢对当今圣上如此不敬!你不过是个废太子,还以为这里是昔日的东宫呢?”
太子冷笑,“李玄意,有本事你杀了我啊!你敢么?你敢杀了我么?”
李玄意晃了晃手中酒壶,“今日是宁王的忌日,杀了你……”
他微微蹙眉,似乎真的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太子啐了一口,“你敢杀了我么?就算我是废太子又如何?我是正统嫡出!你最多不过是个私生子,你敢杀了我,天下的骂名就会将你淹没!你的皇位坐的稳么?哈哈!对了,李玄意,你不是最在意自己的身份么?你不是说你是荣王的儿子,你不是私生子么?怎么,如今有皇位的诱惑,你就不承认了?你连自己的爹究竟是谁都搞不清!也来做皇帝,你也配!”
李玄意抬手拽开酒壶上的封盖,嗅了嗅酒香,“这个位置,本来应该是宁王的。是你……害死了宁王,你连自己的弟弟都下得了手!如果不是你,他不用死,我不用替他操心这天下,寄情山水,自得其乐。多好。”